在“秘密花園”房間里,安娜貝爾褪下那雙被泥水浸透的襪子。然而更嚴(yán)重的問題出現(xiàn)了:她的腳后跟上起了水泡。這是一雙新跑鞋啊,她究竟在想什么?事實(shí)是她根本沒有考慮到這些。就在鞋子摩擦腳踵的地方,突起了小小的水泡。現(xiàn)在這些水泡被她發(fā)現(xiàn)了,似乎要撕心裂肺地灼燒起來。
床上鋪著一條印著花朵的薄被,墻上有幾幅畫,畫里的兔子看得讓人泄氣。搖椅上放著一個洋娃娃,床上還有一只泰迪熊,靠在蕾絲枕頭上。整間屋子聞起來像干花以及來沙爾消毒劑,中間還混雜著燉牛肉的味道。安娜貝爾聽到伊芙,那個秘密花園民宿的老板,在樓下把鍋碗瓢盆弄得一通亂響。一只貓?jiān)陂T外不停地喵喵叫著。安娜貝爾很想把那個蕾絲枕頭抱在懷里大哭一場,然而那個枕頭看起來實(shí)在惡心,她下不去手。
襯衫被汗水浸透了,緊貼著她的后背。她穿過門廳,以最快的速度沖了個澡,然后換上那件蝙蝠俠T恤。伊芙已經(jīng)同意幫她洗衣服。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衣服跟伊芙那些粘著貓毛的睡衣纏在一起攪動著。
安娜貝爾該給家里打個電話。她看了下手機(jī)。正如她所料,絕大部分的未接來電都是她母親打來的。學(xué)校里的人看到她沒去上學(xué)估計(jì)都松了口氣。此刻的吉娜可能一邊點(diǎn)著一根根手指,一邊等她打電話來道歉,她知道她一定會打的。“我到了。”安娜貝爾發(fā)了條短信,“會盡快給你打電話的。”
她想回家了。
“上帝啊,我之前究竟在想什么啊?”她對凱特說道,“這也太愚蠢了!我實(shí)在是太傻太傻太傻了。媽媽可以來接我,到時候就會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別忘了《玻璃動物園》[7]。”凱特說道。
《玻璃動物園》?
“九年級那年演的話劇,還記得嗎?”
“我當(dāng)然記得了。”
“你拿到主演角色的時候也是這么干的。那次你把劇本帶回了家,把你的每一句臺詞都標(biāo)了出來,但接下來你他媽的竟然慫了。貝拉寶貝,加油啊!振作起來。”
此刻感覺凱特就坐在她的身旁。六年級的時候,只有她們兩個女孩子害怕體操課,從那時起,她們倆就成了彼此的依靠。也是從那時候起,她們就知道了對方的“故事”,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最重要的認(rèn)識之一。幾年前,當(dāng)“混蛋神父安東尼”不顧所有人的震驚,毅然搬到波士頓成為一名傳教士之后,安娜貝爾曾給他寄去一封意義重大的信,那時候凱特守在她身旁;當(dāng)安娜貝爾因?yàn)樽约焊栐谒赣H的帆船上所做的事情懺悔的時候,凱特也守在她的身旁。安娜貝爾很熟悉凱特的母親帕蒂,知道她酗酒;凱特身上有一個很小的蝴蝶文身,安娜貝爾當(dāng)然為她守住了這個秘密;凱特知道安娜貝爾一緊張就會在心里默默地?cái)?shù)數(shù);安娜貝爾也能看得出凱特即使身在人群之中也會感到孤獨(dú)。她們知道對方喜歡哪些書,討厭哪些書。她們的背影看起來非常相似,都有著單薄的肩膀,長長的深棕色頭發(fā),她們穿衣服的品味也一致。但她們也有不同的地方。凱特比安娜貝爾更風(fēng)趣,更勇敢,也更憤世嫉俗。科學(xué)和數(shù)學(xué)對凱特來說比較難——她想成為一名作家。她一看科學(xué)節(jié)目就會煩躁不安,恨不得向你扔枕頭,搶你的遙控器,但如果她正讀到一本書的結(jié)尾而被你打斷的話,你就等著被收拾吧。愛一個人的時候,所有的不同都是小事一樁。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伊芙正把一個餐盤遞給安娜貝爾,上面有一碗燉牛肉,一盤灑了橙色調(diào)味汁的蔬菜色拉,安娜貝爾一時記不起那種調(diào)味汁的名字了,此外還有一個圓乎乎的夏威夷面包卷,威爾家人有時候晚餐也會吃。
“哇!謝謝您。”安娜貝爾由衷地感激。
“你剛才說有些衣服要洗?”
要洗的衣服裹在一條毛巾里。“真不好意思,這些衣服太臟了。”
“對了,你剛才還要過這個?”伊芙把一把剪刀遞給了安娜貝爾。單從伊芙的表情讀不出什么,但她的話語流露出了疑惑。“一切都還好吧?”很明顯,她覺得安娜貝爾可能會用這把剪刀割腕之類的,這種猜測也情有可原。安娜貝爾從浴室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它們像中了邪一樣,滿是絕望。“一切都好!謝謝您!”她加了幾個陽光明媚的感嘆號。
她以前跟向陽老人院的主管特雷莎說話就是這樣令人振奮。跟她的老板,精華烘焙公司的新東家克萊爾和托馬斯,跟他們說話也是這樣的腔調(diào),還有所有的老師——尤其是關(guān)教練,還有威爾的父母,諾德施托姆時裝店的銷售員,餐廳的服務(wù)員,以及每一個可能對她的人品做出評估的成年人。說實(shí)話,她有時候也會用那種聲音跟威爾說話。即便她并不覺得愉快而積極,也要表現(xiàn)得愉快而積極。那樣說話的人是誰呢?不是真正的她。而是某個完美的、虛構(gòu)版本的她。人們期待她友善,而不是誠實(shí)。
她穿過門廳,蹣跚地向浴室走去(腳后跟的傷情況不妙,非常不妙)。
她看了自己最后一眼,但絲毫沒有猶豫:那頭棕色的長發(fā)——好吧,必須得舍棄了。本來幾個月前就應(yīng)該剪掉的。但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實(shí)際上是操作起來相當(dāng)有難度,不過也許只是因?yàn)樗念^發(fā)還濕漉漉的,而且伊芙的剪刀很鈍。一大簇頭發(fā)掉到了洗手池里。她又把手伸到后面去。她壓根兒不在乎好不好看。突然剪短頭發(fā)這種事雖然有點(diǎn)像老掉牙的電影橋段,不過她同樣不在乎。眼下最重要的是:長發(fā)不再。
鏡子里那張?jiān)?jīng)可愛的臉現(xiàn)在看起來憔悴不堪。她的頭發(fā)就像一個悲涼的破頭盔,而她恰是在戰(zhàn)爭中輸?shù)舻哪且环健K雌饋碚娴奶愀饬恕K耐庠诮K于跟內(nèi)心趨于一致了。
她把能掃的都掃進(jìn)垃圾桶里。伊芙一定會被嚇到的。說不定她會以為安娜貝爾干了什么違法的事情,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的確如此。
回到那間掛著恐怖兔子畫像的房間,安娜貝爾摸了摸剪得參差不齊的頭發(fā)。感覺連坐在搖椅上的泰迪熊也盯著她看。
她究竟在干什么?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她失去了方向。
她徹底失去了方向。
而且,她是真的、真的感到了恐懼。
她無聲地哭了起來。她把臉埋在手掌中啜泣著,想盡力悄無聲息地哭。無聲的抽泣比盡情放聲大哭更讓人絕望。她可以告訴你有關(guān)抽泣的一切,各種不同的方式。哭泣可以是一場安靜的細(xì)雨,也可以是一場傾盆大雨。
手機(jī)又響了起來。安娜貝爾可以肯定是媽媽打來的。安娜貝爾要叫吉娜來接她。她要為自己的愚蠢和瘋狂道歉。吉娜一個小時就能趕到這里。安娜貝爾要讓她帶一份基德谷漢堡和洋蔥圈。面前這份色拉上的橙色調(diào)味汁看起來真像貓咪的嘔吐物。
但電話不是吉娜打來的。“你弟弟給我打電話了,唔,打了差不多有十五次吧。”扎克·吳說。
安娜貝爾擤了下鼻涕。
“什么聲音啊?是飛機(jī)嗎?你現(xiàn)在在機(jī)場嗎?”
“不是,我不在機(jī)場!我現(xiàn)在在一家恐怖電影里的那種奇怪民宿,就是布娃娃會說話的那種。”
“馬爾科姆告訴我了。一晚上四十二美元而已,你還想怎樣?”
“我弟弟說的每一句話你都不要聽。”
“‘不要聽’,你是指什么呢?”
“不要聽!我完不成這項(xiàng)任務(wù)的。太傻了。我根本就沒認(rèn)真考慮過。我出了點(diǎn)狀況。”
“我可不能不聽!我剛在GoFundMe[8]網(wǎng)站上搞定了一個賬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唔,差不多八十六美元了。”扎克剛剛獲得了華盛頓大學(xué)金融工程學(xué)的全額獎學(xué)金,自從六年級以來他就一直在從事共同基金的交易,馬爾科姆覺得他是上帝一樣的存在。“奧莉維亞正在設(shè)計(jì)一款‘奔跑之緣’的T恤。稍等。她正在吼我呢。你說什么?”安娜貝爾聽到后面?zhèn)鱽韸W莉維亞的聲音。“她讓我告訴你,我們用這些T恤可以換來五十美元的捐贈。”
“扎克,我的腳后跟已經(jīng)爛了。兩條腿……”
“演《玻璃動物園》的時候你也是這個樣子。”
安娜貝爾輕輕哼了一聲。扎克是制作團(tuán)隊(duì)的音效師和燈光師。五年級時,他們倆有一次搭檔,制作劉易斯和克拉克木偶,從此變成了朋友。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來了又走,但扎克從未離開過——從制作木偶開始,到中學(xué)時代參演的一場話劇,他們扮演的是會說話的細(xì)菌;還有一個學(xué)期,他們很尷尬地選擇了合唱課;到后來他的爸爸失業(yè),而她的父母也離了婚,再后來又一起經(jīng)歷了那場慘案。她和奧莉維亞是在中學(xué)的樂團(tuán)認(rèn)識的。奧莉維亞是樂團(tuán)的首席大提琴手,安娜貝爾總是坐在她的后面,看著她那頭閃亮的長發(fā),變成了一個十足的迷妹。自從奧莉維亞和扎克成為情侶之后,她們倆就成了更好的朋友。安娜貝爾有點(diǎn)兒哽咽了。拯救你的人,就是那些懂你、愛你的人。
“馬爾科姆想做一個網(wǎng)站,不過可能得好幾天。你在‘奔跑之緣’的Facebook頁面上已經(jīng)有七個關(guān)注了,不過其中有兩個是襯衫敞開到肚臍眼兒的巴基斯坦哥們兒,一個是我,一個是馬爾科姆,一個是奧莉維亞,還有兩個是羅斯福中學(xué)的老師。”
“上帝啊!你們這些人真是的!”
“要怪就怪馬爾科姆吧。”
“你干嗎要聽他的?”
“他是對的。你也是對的。這是你需要的。天哪,這可比——你近來好多了。安娜貝爾,振作起來!這是……你知道的……堅(jiān)持下去的一個原因。等一下,奧莉維亞要跟你說話。”
“安娜貝爾嗎?”奧莉維亞是很強(qiáng)大、很高效的那種人,將來MBA畢業(yè)成為某個大公司的CEO。她能記住很長的音樂片段。她擁有一張平凡的面孔,但在有些不經(jīng)意的瞬間又會變得異于常人地美麗,她的能力如此卓越,從來不會像安娜貝爾那樣在停車場上弄丟自己的車。然而,安娜貝爾也見識過她的另一面。比如她的爸爸經(jīng)歷化療的時候,比如那場慘案發(fā)生之后,比如現(xiàn)在。她的聲音很輕,但充滿了希望。“你需要為自己去做這件事。而且,也許這么說不對,但是我需要你這么做,明白嗎?”
扎克回來了。“嗨!GoFundMe剛剛漲到了一百二十一美元。是關(guān)教練!他捐了三十五美元!”
有人在敲門。估計(jì)又是伊芙吧,來收拾一口都沒吃的餐盤。也可能是她打了911之后,普雷斯頓警察局來人了。
“我得掛了。”
“我也得掛了。馬爾科姆又從另一條線打過來了。”
安娜貝爾打開房門,既沒有看到伊芙,也沒有看到普雷斯頓警察局的人,當(dāng)然也沒看到她的母親。
“這他媽是什么鬼地方啊?令人作嘔!我今晚非做噩夢不可。”
“外公!您怎么來啦?”
“天哪,那是什么玩意兒?看著就跟貓?jiān)谀潜P色拉上吐過。去收拾下你的東西。”
“您要送我回家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回去。我覺得想回去。也可能不想回去。”
“誰說要回家的啊?”
“要不然我們?nèi)ツ膬海俊?
“去哪兒?我們?nèi)トA盛頓特區(qū)啊!你跑步,我開車。我的房車就在外面。都快六個月沒上路了,我快要瘋了。真糟糕!我們走吧。”
“外公……”安娜貝爾幾乎說不出話來。
“別跟我玩多愁善感啊!快收拾東西。我烤箱里剛烤好一盤奶酪焗茄子。”
看到他們離開,伊芙似乎也松了口氣。她把安娜貝爾的衣服還給她,衣服還潮乎乎的。外公的房車停在這條街的盡頭。這輛車像一個笨重的巨型野獸,上面掛的車牌上寫著“艾德船長”,保險杠上貼著一張舊舊的“紅木發(fā)源地”貼紙,那是他參觀紅杉國家公園的時候得到的。安娜貝爾把濕衣服掛在帶墊子的椅背上。襪子軟塌塌地垂在浴室的門上。這里活像發(fā)生了一起洗衣房罪案。
停下來!
艾德外公給她帶了些東西來。除了衣服、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更大的背包,里面有好多特殊的東西。還帶了幾身她最喜歡的睡衣,那件猴子飛太空的法蘭絨睡衣也帶來了!哇,還有衛(wèi)生棉條,她這個時候才想起來。
“媽媽打的包。媽媽為什么把這個東西放進(jìn)來呢?”
“這么說吧,她建議了一些東西,我建議了一些東西。”外公打開烤箱,一陣香味飄了出來。“我答應(yīng)過要照顧你的。我答應(yīng)過要保證你的安全。她哭了,我給了卡爾·沃爾特一點(diǎn)錢,讓他給她倒了一杯好酒,弄了點(diǎn)晚飯。”
“不可能那么簡單吧。”
“她覺得你兩三天就能回家了,我呢,想法不一樣。”
說著他把那盤奶酪焗茄子放在他們中間那個小小的層壓板桌子上。茄子看起來美味極了。另外還有一個酸面包、黃油和一份盛在特百惠碗里的色拉。他真是盡力了。接著他又從鍋里挑出一大塊滿是奶酪的茄塊,啪地甩到一個一次性餐盤上。
“您還沒評價我的頭發(fā)呢。”安娜貝爾說。
“頭發(fā),輕如鴻毛啊。把酒杯給我。”他給她倒了一點(diǎn)紅酒。“別跟你母親說。”艾德外公深信紅酒的功效。他說他的父親,還有父親的父親,都是靠每天喝一杯紅酒才活到了九十六歲。
她不該喝酒。不僅因?yàn)樗€沒到年紀(jì),還因?yàn)楹染茣屓嗣撍?
“它能幫你睡個好覺。”艾德外公說。
這真是一個極好的賣點(diǎn)。她以前只要閉上眼睛就能一覺睡到天亮,但這樣的好覺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
他舉起了酒杯。她也舉了起來。“祝——”
“祝”的后面只能接一樣?xùn)|西。越來越好,現(xiàn)在就是如此。安娜貝爾的臉皺了起來,她用雙手撐著頭。
“貝拉。”艾德外公把一只蒼老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在舊金山,那個時候,吉諾·馬沙瑞里已經(jīng)——”他頓了頓,又試著說道,“你外婆露娜已經(jīng)——”他想運(yùn)用點(diǎn)智慧,但真正的智慧是得明白有時候并沒有智慧可言。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唉,那雙蒼老的眼睛里滿是淚水,他掏出一條老頭子用的手帕,大聲地擤了擤鼻涕。他們就這樣沉默地坐在房車內(nèi)那張層壓板桌子的兩端。這輛車曾周游全國,如今風(fēng)光不再,從頭頂望去,它就像一個發(fā)著光的鋁制太空艙,里面住著兩個宇航員。不管怎么說,她希望自己是一名宇航員。她想把自己推向幽暗而可怕的宇宙。即便那么無依無靠,那么岌岌可危,也比身在此地,被這個摧毀她的地球禁錮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