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8月23日

相對平靜的一天。早上吃完早飯以后,英格褒去了海灘,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準備開始認真工作。很快,炎熱就迫使我穿上泳裝走到陽臺上,那里有一對相當舒適的躺椅。雖然時間還很早,海灘上已經全是人。等我重新走進房間,發現剛有人整理過床鋪,洗手間里傳來的動靜告訴我服務生還沒走。就是我向她要過桌子的那一個。這次我沒覺得她年紀那么小了。她的臉上寫滿疲憊,眼睛困兮兮的像不習慣白天光線的動物。顯然她沒想到會看見我。有一瞬間我覺得她想跑走。趁她沒跑我先問了她名字。她說她叫克拉麗塔,微笑了一下,她微笑的方式至少可以說是局促不安的。我想我是第一次見到人這樣微笑。

我做了一個可能太唐突的手勢讓她等一下,然后找了一張一千比塞塔的紙幣放在她手里。可憐的姑娘迷惑地望著我,像是不知道該不該接受,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給她。這是小費,我告訴她。然后就發生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她先咬了一下嘴唇,像個緊張的小學生,然后身體前傾做了一個顯然是從《三個火槍手》之類的電影里學來的姿勢。我不知道該做什么,該怎么理解她的動作。我表示感謝,告訴她可以離開了,不過這次我沒有用西班牙語,而是用的德語。女孩用行動表達了服從,像來的時候一樣安靜地走了。

上午剩下的時間我都忙著在康拉德所謂的“作戰記錄本”上記下我的變例最開始的幾行。

十二點的時候我在海灘和英格褒會合。不得不承認,在棋盤前度過了小有成效的幾個小時之后,我還處于持續興奮的狀態,甚至一反常態地具體講起了我的開局設計,但是英格褒打斷了我,說大家都在聽我們說話。

我反駁說這有什么,海灘上擠滿了人。

然后我明白過來,我說的那些話(步兵部隊、裝甲部隊、空戰指標、海戰指標、對挪威的預侵略、1939年冬向蘇聯發起進攻的可能性、1940年春全面擊潰法國的可能性)讓英格褒覺得難堪了,我感覺腳下裂開了一個深淵。

我們在酒店吃了午飯。甜點過后英格褒提出坐船逛逛,她從前臺拿了往返于我們所在的海濱勝地和隔壁兩個村子之間的游船時刻表。我以還沒做完工作為由拒絕了。我跟她說我打算下午把頭兩回合推演出來,她又用我在海灘上已經察覺到的表情打量我。

我真正驚恐地意識到有什么東西開始橫亙于我們之間。

其他沒什么,就是一個無聊的下午。酒店里幾乎看不見白皮膚的客人了。所有人——哪怕是剛在這里待了沒幾天的——都呈現出完美的古銅膚色,這都歸功于海灘上度過的時光以及我們的科技大量供應的美黑膏。事實上,我是唯一還保持著本來膚色的人。同時,我也是在酒店里面待的時間最長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一個基本待在露臺上一動不動的老太太了。這種情況好像引起了酒店員工的好奇,他們開始越來越饒有興致地觀察我,不過還是保持著謹慎的距離,夸張點說,他們對我抱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恐懼的東西。我覺得桌子事件已經以奇跡般的速度流傳開來。那個老太太和我的區別是她在露臺上一動不動,望著天空和海灘,而我時常離開房間,像個夢游的人一樣去海灘見英格褒或者在酒店吧臺喝一杯啤酒。

奇怪的是,有時候我確信那個老太太在我跟著父母來德海酒店的年代就已經在這里了。然而十年是很久的時間,至少在這個情況下,我沒能在記憶里定位她的臉。也許我可以走過去問問她還記不記得我……

不太可能。不管怎樣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靠近她。她身上有點什么令我厭惡的東西。但是乍一看她就是一位平常的老太太:偏瘦,滿臉皺紋,白衣服,黑色墨鏡,一頂小草帽。今天下午英格褒離開以后,我站在陽臺上望著她。她在露臺上的位置永遠是不變的:挨著人行道那邊的一個角落。這樣她就能半躲在巨大的藍白色陽傘底下,望著海濱大道上開過的幾輛車子打發時間,像一個快樂的關節人偶。奇怪的是,這也成了我快樂的重要來源:每當我無法承受房間里漸漸稀薄的空氣,我就走出來,而她就在那里,能量的源泉,讓我有足夠的精神頭回到桌前繼續工作。

要是我每次出現在陽臺上她都看見我了呢?她會怎么想我?她會以為我是誰?她從來沒有抬起過頭,不過她的鏡片那么黑,沒人知道她什么時候在看人什么時候沒看。酒店里人很少,毫無疑問,她會覺得一個年輕人每隔一段特定時間就出現和消失很反常。我剛才最后一次出去的時候她正在寫一張明信片。她有沒有可能提到我?我不知道。要是她提到了,會如何形容我?會以怎樣的視角去寫?一個蒼白、額頭光滑的年輕人,還是一個緊張兮兮、顯然在戀愛中的年輕人,又或者是一個普普通通、有皮膚病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沿著這些細枝末節一路想下去,迷失在無用的假設里,最終只是擾亂了自己。我不理解我的好康拉德怎么會說我寫東西像卡爾·布勒格爾(1)。真要那樣我就別無他求了。

我是通過康拉德知道了“尼蘭德之家”(2)的工人文學作品。是他把卡爾·布勒格爾的《地球上的士兵》放在我手里,也是他在我一讀完這本書的時候,就推著我踏上一條愈發讓人目不暇接的艱難道路:在斯圖加特各家圖書館里尋找《十七號地堡》(同樣是布勒格爾的作品),還有海因里希·萊爾施(3)的《錘擊》、馬克斯·巴特(4)的《被封鎖的土地》、格瑞特·恩格爾克(5)的《新歐洲之韻律》、萊爾施的《鋼鐵人類》,等等。

康拉德熟知我們國家的文學。有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間里一口氣向我背誦了兩百個德國作家的名字。我問他這些人他是否都讀過。他說是的。他尤其熱愛歌德,現當代作家中他熱愛恩斯特·云格爾(6)。云格爾有兩本書他一讀再讀:《斗爭作為內在體驗》和《火與血》。此外,他同樣重視那些被遺忘的作家,這才有了他對尼蘭德群體的熱愛,很快我也加入進去。

有多少夜晚,我睡得很遲,卻已不只是忙于破解新兵棋的復雜規則,而是沉浸在德國文學的快樂與不幸、深淵與高潮當中!

當然,我指的是用血寫成的文學,不是弗洛里安·林登那些書,聽了英格褒的轉述,我可以發現林登的書越來越荒唐了。關于這一點,我覺得必須在這里指出不公平的地方:英格褒在我屈指可數的幾次在公眾場合或多或少具體談論兵棋棋局進展的時候都表現出生氣和難堪,而她自己卻無數次在各種場合——比如早餐期間、迪廳里、車上、床上、晚飯中途甚至電話里——向我描述弗洛里安·林登需要解開的謎團。我從來沒有因為可能有人聽見她對我講的話感到生氣或者難堪,恰恰相反,我試圖以全面客觀的方式(這是徒勞)理解這件事,然后為她那些童話般的偵探難題給出可能的、符合邏輯的解決辦法。

不用說太遠,就在一個月前,我夢見了弗洛里安·林登。我已經被逼到極限了。我記得很清楚,夢里我躺著,感覺很冷,英格褒對我說:“這房間完全封閉。”這時,我感覺走廊上有弗洛里安·林登偵探的聲音,他警告我們房間里有一只毒蜘蛛,一只可能會咬了我們然后逃脫的蜘蛛,盡管房間“完全封閉”。英格褒開始大哭,我抱著她。過了一會兒她說:“這不可能。弗洛里安這次會怎么解決?”我站起來轉來轉去,逐個抽屜尋找那只蜘蛛,但是什么都沒找到,當然它一定還在,它有太多地方可以藏身。英格褒大叫:“弗洛里安,弗洛里安,弗洛里安,我們該做什么?”但沒有人回答她。我們兩人都知道我們孤立無援。

就這么多。要說是夢,不如說是個噩夢。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寓意。我不常做噩夢。青少年時代的確會做,那時的噩夢數量眾多場景各異。但是并不會讓我的父母或者學校的心理醫生感到不安。事實上,我一直是個情緒穩定的人。

回想一下十多年前我在這里、在德海做過的夢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當然,正如所有的青少年,我夢見過女孩子,夢見過懲罰。我哥哥有時候會給我他的夢。我忘了是只有我們兩個還是父母也在。我從來沒做過類似的事。英格褒小的時候經常哭著驚醒,需要有人安慰她。她是帶著恐懼和巨大的孤獨感醒來的。在我身上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也可能是發生得太少我已經忘了。

幾年前我開始夢見兵棋棋局。我躺下,閉上眼睛,一張棋盤亮了起來,上面堆滿了我不理解的算子,就這樣,慢慢地,我咕噥著睡著了。不過,我真正做的夢應該與此不同,但是我不記得了。

我很少夢見英格褒,但是她是我做過的最生動的一個夢的主人公。講起來很短,幾乎是個簡短的夢,也許那正是它最大的優點。她坐在一條石頭長凳上用一把水晶梳子梳頭發,頭發是最純粹的金色,一直垂到腰際。太陽快落山了。背景里,很遠的地方,隱約騰起一團塵霧。突然,我發現她身邊有一只巨大的木頭狗,然后我就醒了。我記得我做這個夢的時候剛認識她不久。我跟她講,她說那團塵霧代表愛的相遇。我說我也這么想。當時我們都覺得很快樂。這一切都發生在斯圖加特的底特律迪廳里,可能我還記得它是因為我告訴了她并且她也聽懂了。

有時候英格褒會在凌晨給我打電話。她承認這是她愛我的原因之一。她有些前男友就無法忍受這種電話。有一個叫埃里希的跟她分手就是因為她在凌晨三點把他吵醒。過了一個禮拜,他想跟英格褒復合但是被她拒絕了。那些人都不理解她從噩夢中驚醒以后需要跟一個人說話,尤其是如果她獨自在家而這個噩夢格外嚇人的話。這類事情上我是個理想人選:我睡覺很輕,一醒來說話就能說得像這個電話是下午五點打來的(不太可能,因為那個時間我會在工作),深夜接到電話并不讓我困擾,而且有時候她打電話來我還沒睡。

不言而喻,這些電話讓我覺得幸福。這種寧靜的幸福讓我像醒來一樣迅速地再次睡著,耳邊還回蕩著英格褒掛電話時說的話:“愿你夢見你最想要的,親愛的烏多。”

親愛的英格褒。我從沒這樣愛過一個人。那么,為什么我們會給對方不信任的眼神?為什么我們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彼此相愛,完全接受對方的一切?

等她回來我要告訴她我愛她,我想念她,請她原諒我。

這是我們第一次共同出游,一起度假,需要互相適應對方是很自然的事。我應該避免談論游戲,尤其是兵棋,我應該對她更體貼。等我一有時間,等我寫完這幾行,我就去酒店的紀念品商店給她買點什么,一點讓她微笑并原諒我的小東西。我無法想象失去她。我無法想象傷害她。

我買了一條鑲嵌著黑檀木的銀項鏈。四千比塞塔。希望她喜歡。我還買了一個非常小的陶土人像,是一個戴著紅草帽的農民在蹲著拉大便。售貨員解釋說這是當地的典型人物形象。我確信英格褒會覺得它很好玩。

在前臺我看見了艾爾絲女士。我小心地走過去,和她說下午好之前,我從她肩膀上方看見一本寫滿零的賬本。一定有什么在困擾她,因為當她看到我的時候顯得心情很差。我想給她看我買的項鏈,但是她沒給我機會。她倚在前臺的柜子上,一日將盡的光線從走廊寬大的落地窗照進來打在她的頭發上,她問起英格褒和“我的朋友們”。我撒謊說我不知道她說的朋友是誰。那對年輕的德國情侶,艾爾絲女士說。我回答說他們不是朋友,只是認識的人,夏日友誼;而且,我說,他們可是她競爭對手的客人。艾爾絲女士看上去并不欣賞我的諷刺。她顯然不想再說話了,而我不想上樓回房間,于是我急忙把那個小陶土人像拿出來展示給她看。艾爾絲女士笑著說:

“烏多,您真是個孩子。”

不知道為什么,這句簡單的話,用一種完美的語調說出,足以讓我臉紅。緊接著她表示她還有工作,讓我先走。離開之前我問她通常幾點天黑。晚上十點,艾爾絲女士說。

我能從陽臺上看見那些旅游觀光的小船,它們每個小時從老捕魚碼頭出發,排著隊向東駛去,再向北轉,消失在一個叫作圣母尖的巨大懸崖后面。已經九點了,很快夜晚就開始緩慢而愉快地降臨。

海灘幾乎空了。在黃褐色沙灘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和狗變得很顯眼。剛開始那幾條狗自顧自地瞎跑,很快湊到一起奔向松樹林和露營區。孩子們還在原地玩耍。村子另一頭,老區和懸崖那邊,出現了一條白色的船。英格褒回來了,我很確信。可是船卻給人幾乎沒動的感覺。德海酒店和美岸酒店之間的海灘上,那個管理員開始把腳踏船從岸邊拖回來。這項工作應該很繁重,但是沒人幫他。不過,看他搬運那些大家伙的輕松勁(沙灘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顯然他一個人就夠了。離得這么遠,沒人能看出他身上曾經被大面積地嚴重燒傷。沒人能否認這是個獨特的人。我不是說他的傷疤,而是他整理腳踏船的特殊方式。查理掙脫我們跑去海灘那天晚上我已經發現了,現在我又看見了一次。剛開始,他的整個操作就像我那天想象的那樣緩慢復雜,沒什么實際的用意,荒謬得很。他把腳踏船聚集起來,朝著不同的方向連起來,并沒有傳統地擺成單排或者雙排,而是圍成一個圓圈,更確切地說:一個尖角磨鈍了的星形。他擺到一半的時候所有其他腳踏船管理員都已經忙完了,可見這項工作艱苦耗時。不過看起來他并不在意。他應該很喜歡在一天中的這個時段工作,傍晚微風清爽,海灘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在玩沙子、不會靠近腳踏船的小孩。好吧,如果我是那幾個孩子我也不會靠近。

奇怪的是,有一瞬間我感覺他在用這些腳踏船搭建一個堡壘,恰好就是孩子們用沙子堆的那種。區別是這個不幸的可憐人不是個孩子。那么,他在建一個堡壘,為什么呢?我想答案很明顯:為了在里面過夜。

英格褒坐的船到港了。她應該在往酒店這邊來了。我想象著她光潔的皮膚、清新芬芳的頭發,她邁著自信的腳步穿過老區。天很快就要完全黑了。

腳踏船管理員還沒擺完他的星星。我想知道怎么會沒人注意到他,這些腳踏船像一個搖搖欲墜的破棚屋攪碎了整個海灘的迷人魅力。當然我想也不是這個不幸家伙的錯,可能只有從我這個視角才能體會到這個太像破棚屋或者地洞的東西看起來效果多糟。海濱大道上沒人感覺到這些腳踏船給海灘造成的失序嗎?

我把陽臺門關上了。為什么英格褒這么久還沒到?


(1) 卡爾·布勒格爾(Karl Br?ger,1886—1944),德國工人作家,1913年至1933年間擔任《社會民主日報》的編輯。

(2) 被稱為“尼蘭德之家的工人”(Werkleute auf Haus Nyland)的作家群體,旨在展現“工人的靈魂”(Arbeiterseele)。

(3) 海因里希·萊爾施(Heinrich Lersch,1889—1936),德國工人作家。

(4) 馬克斯·巴特(Max Barthel,1893—1975),德國工人作家,社會主義青年運動成員。1923年從德國共產黨加入德國社會民主黨。在希特勒掌權后開始親近納粹,他1934年創作的小說《不朽的人民》(Das unsterbliche Volk)展現了“一個德國工人如何從共產主義者轉變為元首的支持者”。

(5) 格瑞特·恩格爾克(Gerrit Engelke,1890—1918),德國詩人,以戰爭題材見長,被稱為“德國的威爾弗雷德·歐文”。

(6) 恩斯特·云格爾(Ernst Jünger,1895—1998),德國作家,思想家,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其戰爭日記《鋼鐵風暴》是人們理解“一戰”不可或缺的資料。“一戰”期間支持民族主義,納粹掌權后拒絕向其效忠,1944年因牽涉反對希特勒的密謀被從軍中開除。“二戰”后他的文學作品和思想仍保持強大生命力。

主站蜘蛛池模板: 福建省| 遂平县| 工布江达县| 家居| 西安市| 巴彦淖尔市| 西昌市| 翁牛特旗| 沈丘县| 谢通门县| 财经| 台前县| 甘肃省| 大同县| 辽宁省| 茶陵县| 米易县| 天津市| 龙海市| 永福县| 龙山县| 七台河市| 铜陵市| 阳春市| 鄂州市| 潜山县| 阳原县| 丁青县| 天全县| 顺昌县| 塘沽区| 息烽县| 禄丰县| 宣恩县| 寿阳县| 监利县| 海原县| 隆回县| 台山市| 霍城县| 衡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