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游戲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5720字
- 2020-09-21 12:45:02
8月24日
我有太多要寫的。我認識了克疤多(1)。讓我來試著總結一下過去幾個小時發(fā)生的事。
昨晚英格褒回來的時候光彩照人,心情很好。游船觀光很成功,我們不用和對方說任何話來進一步和好,這一切都自然而然,令人愉快。我們在酒店吃了晚飯,然后和漢娜、查理在海濱大道旁邊一家叫“安達盧西亞人地盤”的酒吧碰面。從心底里我本來希望單獨和英格褒度過晚上剩下的時間,但是我不能拒絕出門,不然可能攪亂我們剛開啟的和平。
查理看上去既開心又緊張,我很快弄清了原因:晚上電視要轉播德國國家隊和西班牙國家隊之間的足球賽,他希望我們四個混在酒吧里無數等開球的西班牙人中間一起看球。我表示大家在酒店里看會更舒服,查理說這不一樣,在酒店里觀賽的基本可以確定只有德國人,而在酒吧里我們會被“敵軍”包圍,這會讓觀賽情緒加倍高漲。我很驚訝漢娜和英格褒都站在了他那邊。
我雖然不同意,但也沒有堅持,很快我們就離開露臺坐到了電視機旁。
我不詳細描述安達盧西亞人地盤酒吧的內部了,只能說那里很寬敞,氣味不好,掃一眼就證實了我的擔憂:只有我們是外國人。
觀眾們毫無組織地呈半月形分散在電視機前,基本都是年輕人,大多數是男人,大家都像干了一天活剛下班澡都沒來得及洗的工人。要是冬天,這個場景顯然沒什么特別的,可現在是夏天,這就很驚悚了。
那些人和我們之間更明顯的不同是他們好像從童年時代就認識,他們彼此擊掌,在角落和角落之間喊來喊去,開玩笑的聲音越來越大。喧鬧聲震耳欲聾。桌子上啤酒瓶堆得高高的。一群人吵吵鬧鬧地玩著桌上足球,發(fā)出的金屬撞擊聲蓋過了其他一切喧鬧聲,像在一場以劍與刀為武器的戰(zhàn)役中突然出現狙擊手的射擊聲。我們的出現明顯引起了基本與比賽無關的觀望。他們或多或少有些遮掩的目光匯集在英格褒和漢娜身上,不用說,她們和周圍形成鮮明對比,像兩個童話故事里的公主,尤其是英格褒。
查理很享受。的確,這是他喜歡的環(huán)境,他喜歡尖叫聲,喜歡惡趣味的笑話,喜歡煙霧彌漫、氣味惡心的氛圍。如果在此基礎上還能看到我們的國家隊踢球,那就更好了。但沒什么是完美的。四人份的水果酒剛一上來,我們就發(fā)現踢比賽的是民主德國隊。查理像是被踢了一腳,他的情緒從那一刻起就越來越不穩(wěn)定,他想馬上就走。后來我有機會弄清他各種荒唐又巨大的恐懼——這樣說毫不夸張,尤其是昨晚這一種:他怕在場的西班牙人把我們當成東德人。
最后我們決定一喝完這壺水果酒就離開。我們一點也沒關注比賽,光忙著喝酒和說笑。就在這時,狼沃和羔爾德羅在我們桌旁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總之他們沒有任何解釋就坐到我們旁邊開始說話。他們懂一些英語詞,但不管怎樣都是不夠的,不過他們極佳的模仿能力彌補了語言的匱乏。剛開始聊的總是最日常的話題(工作、天氣、工資等等),由我擔任翻譯。他們自稱是——我覺得我聽懂了——當地的業(yè)余導游,這大概是個笑話。后來,夜更深,彼此更熟悉了,大家就只在理解困難的時候需要我解釋了。一定是酒精造就的奇跡。
我們所有人一起離開安達盧西亞人地盤,坐著查理的車去了村外一家位于巴塞羅那公路旁的迪廳。價格比旅游區(qū)低很多,客人多數是和我們的新朋友差不多的人,氣氛很歡快,幾乎像戰(zhàn)友情誼,但是又藏著某種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東西——只在西班牙會出現的那種,矛盾的是,它又不會讓人生出疑慮。查理一如既往地很快就喝醉了。晚上的某一刻,不知怎么,我們得知民主德國隊零比二輸了比賽。我把它記作一件怪事,我對足球不感興趣,卻覺得比賽結果的宣布像是今晚的變調轉折點,仿佛從那一刻起,整個迪廳的聚會就會變成別的什么東西,比如,一場恐怖表演。
我們回去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其中一個西班牙人開的車,查理坐在后座上把頭探出車窗吐了一路。坦白講,他的樣子確實很糟。到酒店后,他把我拉到一邊開始痛哭。英格褒、漢娜和那兩個西班牙人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雖然我使勁比畫讓他們走開。查理打著酒嗝坦承他害怕死亡。他的話大多聽不清楚,但是他很明白地表示他其實沒有理由這樣憂慮。緊接著,毫無過渡,他突然開始大笑,給了羔爾德羅一拳頭。后者比他矮不少也瘦很多,輕巧地躲開了,反倒是查理醉得太厲害失去了平衡,也可能他是故意倒下的。我們把他架起來,兩個西班牙人建議大家一起去安達盧西亞人地盤喝杯咖啡。
從海濱大道上看,酒吧的露臺有種賊窩的感覺,沉睡的酒館在清早的潮濕與霧氣中散發(fā)著模糊的氣息。狼沃解釋說盡管看上去像是關門了,酒吧老板通常還會在里面用他的新錄像機看電影看到天亮。我們決定試一試。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男人面色潮紅,胡子一周沒剃。
狼沃自己去給我們做咖啡。桌子那邊只有兩個人,各自坐一張桌子背對著我們在看電視。一個是老板,另一個人我花了一會兒工夫才認出來。某種黑暗的力量推著我坐到他旁邊。可能是我也有點醉了。總之,事實就是我端起我的咖啡坐到了他的桌旁。我剛和他聊了幾句日常的話(我突然感覺自己又笨拙又緊張)其他人就加入進來。狼沃和羔爾德羅當然是認識他的。他們很正式地介紹了我們。
“這是英格褒、漢娜、查理和烏多,幾個德國朋友。”
“這是我們的哥們兒,克疤多。”
我為漢娜翻譯了他們的介紹。
“怎么能叫他克疤多?”她問。
“因為燒傷他留下很多疤。而且他不光這一個名字,你也可以叫他‘肌肉男’,兩個外號都很適合他。”
“我覺得這非常沒禮貌。”英格褒說。
直到此時說話都含糊不清的查理說:
“不如說是非常真誠。只是沒有回避問題而已。戰(zhàn)爭中就是這樣,戰(zhàn)士們講什么都用外號,很簡單,這不代表看不起或者沒禮貌,雖然,當然……”
“這很恐怖。”英格褒打斷他,不開心地望著我。
狼沃和羔爾德羅沒怎么注意到我們的對話,他們正忙著給漢娜解釋,即便再來一小杯白蘭地,查理也不會更醉了。漢娜坐在兩人中間,一會兒顯得興致勃勃,一會兒顯得焦躁不安想沖出去,不過我覺得她心底里并不很想回酒店。至少不想和查理一起,他已經到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胡說八道的地步。唯一清醒的人就是克疤多,他望著我們,像是能聽懂德語。英格褒和我一樣注意到了,她變得很緊張。這是她的典型反應,她難以忍受無意中傷害別人。但是,事實上,我們的話能怎么傷害他呢?
后來我問他是否聽得懂我們的語言,他說聽不懂。
早上七點,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我們躺在床上。房間冷冷的,我們做了愛。然后我們開著窗拉上窗簾睡了。不過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們先把查理拖回了美岸酒店,他專注地高唱狼沃和羔爾德羅在他耳邊啦啦啦的歌(那兩個人拍著手笑得像瘋子一樣)。在去酒店的路上,查理執(zhí)意要游一會兒泳。漢娜和我都反對,但是那兩個西班牙人支持他,于是他們三個就鉆進了水里。可憐的漢娜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也下到海里,還是該在岸邊和我們一起等,最后她選擇了一起等。
克疤多早在我們沒留意的時候離開了酒吧,這時候他沿著海灘走過來,在距離我們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他就停在那里,蹲著眺望大海。
漢娜說她害怕查理發(fā)生意外。她非常擅長游泳,所以覺得自己本該去陪他游,但是,她有點扭曲地笑笑說,她不想在我們的新朋友面前脫光衣服。
大海平滑得像一床毯子。三個人越游越遠。很快我們就分不出誰是誰了:查理的金發(fā)和西班牙人的黑發(fā)變得毫無分別。
“查理是最遠的那個。”漢娜說。
其中兩個腦袋開始往回游。第三個還在往大海深處游去。
“那是查理。”漢娜說。
我們拼命阻止了漢娜脫光衣服跟著游過去。英格褒一直看我,仿佛我是處理這類事情的指定人選,但是她什么都沒說。我為此感激她。游泳不是我的強項,而且查理已經離岸太遠了。回來的兩個游得非常慢。其中一個每游幾下就回頭確認查理有沒有跟過來。有一瞬間我在想查理跟我說過的話:害怕死亡。這太可笑了。這時我往克疤多剛才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們的左邊,大海和海濱大道的中間,腳踏船在微藍色的光線里若隱若現,我知道他在那里面,在他的堡壘里面,可能睡了也可能還在觀察我們。想到他躲在那里面,單是這個念頭就讓我覺得比白癡查理的游泳表演更令人興奮。
狼沃和羔爾德羅終于游到了岸邊,他們并排躺在那里,筋疲力盡,沒力氣站起來。他們的裸體漢娜倒是毫不在意,跑過去開始用德語質問他們。兩個西班牙人疲憊地大笑起來,告訴她他們什么都聽不懂。狼沃試圖把她推倒扔進海里。漢娜條件反射地往后一跳用手捂住了臉。我以為她要大哭起來或者要打他們,但是她什么都沒做。她回到我們這邊,坐在沙灘上,身旁是一堆查理的衣服,本來亂扔了一地,漢娜都仔細收來疊好。
“婊子養(yǎng)的。”我聽見她低聲說。
然后,她長出一口氣,站起來,開始掃視地平線。哪里都看不見查理。英格褒建議我們報警。我走到那兩個西班牙人旁邊問他們怎么能和警察或者碼頭的救生隊聯系上。
“不用報警。”羔爾德羅說。
“沒事兒,那家伙是個玩笑大王,他會回來的。他肯定是想跟我們開個玩笑。”
“不要報警。”羔爾德羅堅持說。
我告訴英格褒和漢娜我們沒法指望那兩個西班牙人幫我們求助,而且這的確有點小題大做。查理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
西班牙人匆忙穿好衣服和我們會合。海灘正從藍色變成紅色,海濱大道的人行道上已經有早起的游客在跑步。除了漢娜以外,我們全都站著,她坐回查理的衣服旁邊,眼睛瞇著,像是被漸強的晨光刺傷。
第一個看見查理的是羔爾德羅。查理沒有掀起什么水花,以完美而有韻律的姿態(tài)抵達了距離我們幾百米遠的岸邊。西班牙人歡喜地尖叫著沖過去迎接他,褲子打濕了也毫不在意。而漢娜則抱住英格褒哭了起來說她身體不舒服。查理從水里出來,酒基本上已經醒了。他親吻了漢娜和英格褒,跟我們剩下的人緊緊握了握手。整個場景有點超現實。
我們在美岸酒店門口和他們告別。回我們酒店的路上,只剩下英格褒和我,我看見克疤多從腳踏船堆底下出來,開始拆除堡壘,為新一天的工作做準備。
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多了。我們洗了澡,在酒店的餐廳稍微吃了點東西,坐在吧臺上透過霧蒙蒙的窗戶眺望海濱大道上的風景。一群老人在人行道邊的陽傘下休息,其中一半戴著白色的小帽子,老太太都把裙子掀到膝蓋上面好讓大腿也曬到太陽。就這些了。我們喝了杯飲料,上樓回房間換了泳衣。查理和漢娜還在腳踏船旁邊的老地方。我們好好聊了一陣子早上的事件:漢娜說她十二歲的時候,她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游泳時死于心臟驟停;查理已經完全從醉酒中恢復過來,給我們講了當年他和一個叫漢斯·克雷布斯(4)的人是怎么當上奧伯豪森省游泳冠軍的。他們都是在河里學會游泳的,他的觀點是在河里學會游泳的人不可能被大海打敗。他說在河里游泳必須保持肌肉警覺、嘴巴緊閉,尤其是萬一那條河的河水里有放射性物質。他很滿意自己向那兩個西班牙人展現了他的耐力。據他所說,那兩人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曾經懇求他往回游,至少查理是這么覺得的,無論如何,就算他們跟他說的是別的話,從他們的語調上他也聽出來他們害怕了。你不害怕是因為你喝醉了,漢娜一邊親他一邊說。查理笑了,露出兩排大白牙。不,他說,我不害怕,因為我很會游泳。
我們照例看見了克疤多。他緩慢地移動著,只穿了一條牛仔短褲,有點百慕大短褲的風格。英格褒和漢娜揚起手臂跟他打招呼。他沒有走過來。
“你們什么時候成了那家伙的朋友?”查理問。
克疤多也朝她們揮揮手,拖著一只腳踏船回到岸邊。漢娜問是不是大家真的叫他克疤多。我說是的。查理說他幾乎不記得他了。為什么他沒和我一起跳進海里?和烏多的理由一樣,英格褒說,因為他不傻。查理聳聳肩。(我覺得他喜歡被女人責怪。)可能他比你游得更好,漢娜說。我不覺得,查理說,我可以賭上任何東西。漢娜說克疤多的肌肉是我們中間最發(fā)達的,實際上,他的肌肉比此刻曬太陽的任何人都更加發(fā)達。他是健美選手嗎?英格褒和漢娜一起笑了起來。然后查理承認對于昨天晚上的事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從迪廳回來的路、嘔吐、眼淚都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了。關于狼沃和羔爾德羅的事他倒是比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得多。他們一個在露營區(qū)的一家超市上班,另一個在老區(qū)一家酒吧當服務生。都是好小伙。
七點的時候我們離開海灘去安達盧西亞人地盤的露臺喝啤酒。酒吧老板在吧臺后面和村里兩個老頭說話,他們都很矮,像小矮人一樣。看見我們,酒吧老板揮揮手跟我們打招呼。那地方很不錯。微風溫柔清爽地吹過,雖然所有桌子都坐了人,大家還沒有全心全意投身制造噪音的大業(yè)。他們都和我們一樣剛從海灘回來,游累了泳,曬累了太陽。
我們分開的時候沒有為晚上做計劃。
到酒店以后我們洗了澡,然后英格褒決定在陽臺的躺椅上寫幾張明信片,再把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說讀完。我盯著我的兵棋看了一會兒,下樓去餐廳喝了杯啤酒。過了一會兒我上來找筆記本,發(fā)現英格褒睡著了,蜷縮在她的黑色浴袍里,明信片緊緊抓在手里按在屁股上。我親了她一下,建議她去床上睡,但是她不想去。我覺得她有點發(fā)燒。我決定再下樓回酒吧去。海灘上克疤多在重復每天下午的儀式。腳踏船一個一個重新堆在一起,破棚屋慢慢成形,聳立,要是破棚屋能聳立的話。(破棚屋不行,但是堡壘可以。)我不自覺地抬起手跟他打招呼。他沒看見我。
在酒吧里我遇見了艾爾絲女士。她問我在寫什么。沒什么,我說,一篇文章的草稿。啊,您是作家,她說。不,不,我說,臉上泛起各種顏色。為了改變話題我問起她的丈夫,我至今還不曾有幸當面問候他。
“他生病了。”
她說,非常柔和地微笑著看看我,同時留意著周圍的一切,仿佛不想錯過酒吧里發(fā)生的任何事。
“我太抱歉了。”
“不嚴重。”
我說了幾句關于夏日疾病的話,毫無疑問全是蠢話。然后我起身問她是否愿意和我喝一杯。
“不,謝謝,我這樣就很好,而且我還有工作。我總是有工作!”
但是她沒有走開。
“您多久沒有回德國了?”為了避免沉默,我問道。
“不太久,親愛的,我一月的時候去待了幾周。”
“您覺得那兒現在怎么樣?”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說了蠢話,臉又紅了。
“老樣子。”
“是的,確實。”我小聲說。
艾爾絲女士第一次用友善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離開了。我看著一個服務生堵住她,然后是一位客人,緊接著是兩個老人,最后她消失在樓梯后面。
(1) 原文是El Quemado,意思是“被火燒傷的人”。
(2) 原文是El Lobo,意思是“狼”。
(3) 原文是El Cordero,意思是“羊”。
(4) 漢斯·克雷布斯(Hans Krebs)也是納粹德國步兵上將的名字,是德意志國防軍陸軍總司令部的最后一任參謀長。1945年5月2日他作為談判代表與蘇軍上將崔可夫交涉投降條件未果后,在元首地堡自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