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游戲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4757字
- 2020-09-21 12:45:02
8月25日
我們和查理、漢娜的友誼開始變得像墓石一樣沉重不堪。昨天,寫完日記以后,我以為能單獨和英格褒一起過個平靜的晚上,就在這時,他們倆出現了。那是晚上十點,英格褒剛剛睡醒。我和她說我更愿意留在酒店里,但是她和漢娜通完電話后(查理和漢娜在樓下前臺)決定最好還是出去。她換衣服的整個過程我們都在房間里爭吵。等我們到樓下看見狼沃和羔爾德羅也在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羔爾德羅胳膊肘撐在柜臺上正跟前臺耳語什么,后者笑得喘不過氣來。這讓我很不高興:我覺得因桌子誤會事件去跟艾爾絲女士告狀的就是她,當然了,考慮到前臺一天兩班的輪班制和現在的時間,也可能是另外一個。無論如何,前臺是個非常年輕的傻瓜:她一看見我們就朝我們做了一個了然的笑臉,像是跟我們共享一個秘密。其他人鼓起掌來。我徹底受夠了。
我們坐著查理的車離開村子,漢娜和狼沃坐在他旁邊給他指路。在去迪廳的路上——要是那個臟兮兮的地方可以叫迪廳的話——我看見公路旁邊有許多樣子十分簡陋的巨大陶瓷工廠。事實上,它們大多是倉庫或者批發展廳,整晚都被聚光燈照得像足球場一樣明亮,每個開車經過的人都可以看到數不清的破爛貨、容器、各種型號的花盆以及圍欄后面各種各樣的雕塑。粗糙的希臘風格仿制品積滿灰塵。地中海風格的假冒工藝品停滯在一個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時刻。院子里空空蕩蕩,偶爾能看見竄來竄去的看門狗。
總的來說晚上過得跟之前幾乎完全一樣。迪廳沒有名字,不過羔爾德羅說它叫“拾荒女”。和上次那家一樣,它的顧客主要是在周圍上班的人而不是游客。音樂和燈光都不怎么樣。查理專心喝酒,漢娜和英格褒跟西班牙人跳舞。要不是因為一個意外,這一切會像之前的每次一樣結束。羔爾德羅說這里經常發生意外,敦促我們趕緊離開。讓我來還原一下整個事件。一開始是有個家伙在桌與桌之間以及舞池邊緣佯裝跳舞。他看起來沒付酒錢而且嗑了藥。當然關于嗑藥這一點我也不太確定。他最特別的地方——我早在麻煩開始之前就注意到了——是手里揮舞著一根又粗又長的棍子,雖然狼沃后來堅持說那是一根豬腸做的手杖,打一下就會給皮肉留下永久傷疤的那種。無論如何這個不講規矩的跳舞人行為很可疑,沒過一會兒就有兩個迪廳的服務生走了過去。服務生沒穿制服,要不是因為他們的動作和格外陰沉的表情,和客人也沒什么區別。他們和拿棍子的人講了幾句,聲音越來越大。
我能聽見拿棍子的人說:
“我走到哪兒我的斗牛劍就跟到哪兒。”他用這種奇怪的方式指代他的棍子,回應迪廳禁止帶它入場的規定。
服務生回答說:
“我這兒可有比你的斗牛劍硬得多的東西。”緊接著說了一連串我聽不懂的臟話,最后說,“想看嗎?”
拿棍子的人沒作聲。我敢說他的臉立刻就白了。
然后那個服務生舉起他像大猩猩一樣毛發濃密肌肉發達的小臂,說:
“看到了嗎?這個更硬。”
拿棍子的人笑了——聽起來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更像是松了一口氣,不過我很懷疑那兩個服務生能否抓住二者的區別——把他那個棍子一樣的東西兩頭一起向上掰,直到它變得像一張弓的樣子。他的笑聲很蠢,醉鬼和倒霉蛋的笑聲。就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個彈簧彈了一下,服務生把他的小臂向前發射出去挾住了棍子。一切發生得很迅速。緊接著,他用盡力氣臉憋得通紅把棍子一掰兩段。從旁邊的一張桌子那里爆發出掌聲。
拿棍子的人以同樣的迅捷撲到服務生身上,在有人能阻止他之前抓住對方的胳膊往后一背,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對方的胳膊折斷了。整個過程中背景音樂都沒有停,但是我覺得我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人們開始尖叫。一開始是那個剛剛斷了胳膊的服務生發出的號叫,緊接著是一些參與打架的人的叫喊,至少從我的桌子這里看不出誰和誰是一伙的,最后所有在場的人集體發出了尖叫,包括那些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人。
我們決定撤退。
回程路上我們和兩輛警車擦肩而過。狼沃沒和我們一起,一片混亂中我們沒有辦法找到他,羔爾德羅跟我們出來的時候一聲沒吭,現在開始哀號不該把朋友丟下,提議要回去。對此查理的態度很堅決:他要想回去就自己搭便車去。最后我們商量好在安達盧西亞人地盤等狼沃。
我們到的時候酒吧還開著,我是說還在對外營業,露臺燈火輝煌,已經很晚了但是依然擠滿了人。不過廚房的確已經下班了。酒吧老板在羔爾德羅的懇求下為我們準備了一些雞肉,我們要了一瓶紅酒配著吃。吃完以后,我們還有胃口,就又點了辣香腸、火腿玉米卷和番茄橄欖油面包。等露臺關閉后,室內就只剩下我們和酒吧老板,終于到了他最喜歡的活動項目時間:一邊看牛仔電影影碟,一邊不緊不慢地吃飯,這時,狼沃出現了。
他一看見我們就爆發出魔鬼脾氣。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全部指責(“你們把我扔下了”“你們把我忘了”“一個人連朋友都不能相信”,等等)都是針對查理的。按理說我們中間他唯一的朋友是羔爾德羅,而這一位面對同伴的話展現出羞愧而沉默的態度。更令人意外的是,查理承認自己錯了并道了歉,他把這一切都當成笑話,還解釋說狼沃這樣大發脾氣、手舞足蹈地表達自己遭到了冒犯讓他覺得很榮幸。沒錯,查理喜歡這個!也許他在這個場景里感覺到了真正的友誼!太可笑了!要說明的是,狼沃對我沒有半句指責,對女士們也保持了他一直以來那種介于搞笑和粗魯之間的姿態。
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克疤多進來了。他點點頭跟我們打了招呼,然后背對我們在吧臺坐下。我拋下正在解釋拾荒女迪廳事件的狼沃(他可能在流血與拘留的事實中間給自己加了點戲),走到克疤多旁邊。他的上嘴唇有一半是不規則的痂,不過多看一會兒就習慣了。我問他是不是失眠了,他笑了一下。他沒有失眠,他那樣輕松有趣的工作,只要睡幾個小時就夠干活了。他不是個非常健談的人,但也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沉默寡言。他的牙齒很小顆,像是被挫過,我的知識不足以讓我知道這種災難性的牙齒狀況是因為大火,還是因為缺乏口腔清潔。我猜想一個臉被燒成這樣的人大概不太操心牙齒。
他問我是哪里人。他說話聲音低沉,音高恰當,似乎很有信心我能聽懂。我回答說我來自斯圖加特,他點點頭像是知道這座城市,雖然他顯然從來沒去過。他還穿著白天的衣服:短褲、T恤、草底帆布鞋。他的體形很顯眼,胸寬臂寬,二頭肌發達得過分(而他只是坐在吧臺喝個茶而已!),看上去卻比我還瘦,或者說比我還怯生。當然了,他的衣服雖然不值錢,還是能看出他至少對外表做了最基礎的打理:梳了頭,也沒有異味。最后這一點某種程度上可以稱得上一個小小的成就,畢竟他住在海灘上,唯一可供使用的洗浴設施就是大海了。(皺皺鼻子就能聞見海水的咸味。)有一瞬間,我想象著他每天(或者每夜)在海里洗他的衣服(短褲、幾件T恤),在海里洗他的身體,在海里解手,也可能是在海灘上,就是這同一片海灘,每天有成百上千包括英格褒在內的游客在上面安營扎寨……我強忍著巨大的惡心想象著自己向警察舉報他的可恥行徑……不過,當然了,我不會那么做的。可是,怎么解釋一個從事有償工作的人沒有能力為自己提供一個體面的地方用來睡覺?難道這個村子里所有租房子住的人都來自另一個世界?難道沒有便宜的出租屋或者露營地,就算不挨著海?還是說我們的朋友克疤多是想不付租金好在夏天結束的時候存起一筆錢?
他身上有股高貴野蠻人(1)的勁兒,但是這一點我在狼沃和羔爾德羅身上也能看見,只不過他們安排生活的方式不同。也許這個免費住處同時也意味著與世隔絕,遠離目光和人群。如果是這樣,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他。此外,還有露天生活的好處,不過在我的想象中他的生活和代表健康生活的那種露天生活沒什么關系,反倒是要與海灘的潮濕以及西班牙三明治死命纏斗,我很確定那就是他平時的菜單。克疤多怎么生活呢?我知道的只有他白天像僵尸一樣把腳踏船從岸邊拖到圍欄,再從圍欄拖到岸邊。就這樣。肯定還得有一個小時吃飯,加上某個時候要去跟他的老板碰頭上交收到的錢。這個我從沒見過的老板知道克疤多住在海灘上嗎?不往遠了說,安達盧西亞人地盤的老板知道嗎?羔爾德羅和狼沃對這個秘密知情嗎?還是說我是唯一一個發現了他的避難所的人?我不敢問他。
每到晚上克疤多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或者至少他是這么打算的。但是具體想想,除了睡覺他還做什么?在安達盧西亞人地盤待到很晚,在海灘上散一圈步,也許他有個把能聊天的朋友,喝茶,最后把自己埋進那個大家伙堡壘里面……是的,有時候我看著他的腳踏船堡壘覺得很像某種陵墓。毫無疑問,天亮著的時候,破棚屋的印象還站得住腳;到了晚上,月光一照,激動的鬼魂很可能把它錯看成一個野蠻的墓冢。
24號的晚上沒發生其他值得一提的事。我們相對清醒地離開了安達盧西亞人地盤。克疤多和老板還在那里,一個對著空茶杯,一個看起了下一部牛仔電影。
今天,我意料之中地在海灘上看見了他。英格褒和漢娜在腳踏船旁邊躺著,克疤多在另一邊,背靠一塊塑料浮板,凝望著地平線上幾個客戶若隱若現的剪影。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回過頭來看英格褒,要知道,說句公平話,她看上去簡直是視覺盛宴。兩個女孩都秀出了新丁字褲,亮眼又明快的橘黃色。克疤多卻避免去看她們。
我沒去海灘,而是留在了房間里,我時不時會探出陽臺或窗戶看一眼,其他時間都在研究我半途而廢的棋局。誰都知道愛情是具有排他性的激情,但是在我的個案上,我希望能協調好的是自己對英格褒的激情和對兵棋的鐘愛。根據我在斯圖加特制訂的計劃,到今天我應該推演并寫出一半的戰略變例,而且至少已經把我要在巴黎發言的草稿寫完了。可是,我到現在一字未動。要是康拉德看見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嘲笑我。但是康拉德得理解,這是我和英格褒第一次一起度假,我沒法對她不管不顧全身心投入到戰略變例里。不過就算這樣,我依舊相信自己能在回到德國之前寫完。
下午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我在房間里坐著,突然聽見號角的聲音。我不能百分百確定,但是,哎呀,我是能分辨出號角和其他聲音的不同的。奇妙的是我當時正在模模糊糊地想著“賽普”·迪特里希(2),他提到過用來示警危險的號角。無論如何我確信那不是我想象出來的。“賽普”說他曾經兩次聽見號角聲,每一次這神奇的樂音都讓他的身體產生巨大的疲憊:第一次是在俄羅斯,第二次在諾曼底。這位出身送信員、當過司機的軍隊領袖說,號角是先人用來示警的呼喊,是血液在呼喚你進入戒備狀態。我起身走到陽臺上。外面回蕩著每個下午都有的喧囂,連大海的咆哮都不太聽得見。走廊里則恰恰相反,完全由腫脹的寂靜統治。那么,號角是在我的腦子里響起的嗎?是因為我在想“賽普”·迪特里希還是因為它要提醒我有危險?回憶起來,我當時還想到了豪塞爾(3)、比特里希(4)和邁因德爾(5)……所以它是為我而響的嗎?如果是,我要提防什么危險呢?
我跟英格褒講這件事的時候,她建議我不要長時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她覺得我們應該報幾個酒店組織的慢跑和健身課程。可憐的英格褒,她什么都沒懂。我答應去跟艾爾絲女士說報名的事。十年前還沒有任何這種課程。英格褒說她來替我們兩人報名,這種可以在前臺解決的事就不用跟艾爾絲女士說了。我說好的,她覺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做。
鉆到床上之前我做了兩件事:
一、擺好了要對法國發動閃電戰的裝甲部隊。
二、走到陽臺上,找了找海灘上有沒有燈光能表明克疤多在那里,到處都是黑的。
(1) 高貴野蠻人(Buen Salvaje),文學著作中的定型角色,是一種理想化的未被文明沾染的土著或原始人,代表著人類天生的良善。盧梭曾探討此概念。
(2) “賽普”·迪特里希(Josef“Sepp”Dietrich,1892—1966),曾任納粹德國武裝黨衛隊將軍,希特勒最親近的友人之一。“賽普”是他的綽號。
(3) 豪塞爾(Paul Hausser,1880—1972),納粹德國武裝黨衛隊上級集團領袖,德國投降時他正擔任凱塞林元帥司令部軍事參謀長。后作為證人而非戰犯參與紐倫堡審判。
(4) 比特里希(Wilhelm Bittrich,1894—1979),納粹德國武裝黨衛隊上級集團領袖,曾指揮德軍反擊盟軍的市場花園行動。在保羅·豪塞爾擔任帝國師師長身負重傷時,作為德意志團團長的比特里希曾頂替豪塞爾的位置。
(5) 邁因德爾(Eugen Meindl,1892—1951),納粹德國空軍傘兵上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