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游戲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4786字
- 2020-09-21 12:45:02
8月26日
我聽從英格褒的指示,今天花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在海灘上待著。結果我的肩膀曬過頭了,變得通紅,下午我不得不去買藥膏緩解皮膚上的灼傷。當然了,我們又坐在腳踏船那邊,我沒別的事可做,就專心和克疤多聊天。總的來說今天我們得到了以下幾條新聞。最重要的是昨天查理在狼沃和羔爾德羅的陪同下喝到史無前例的爛醉。漢娜抽噎著對英格褒說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要離開他?她一直放不下自己回德國去的念頭,她想念孩子,她筋疲力盡。唯一的安慰是她曬出了完美的古銅膚色。英格褒表示歸根結底要看她對查理是真愛假愛。漢娜不知道怎么回答。另一條新聞是美岸酒店的經理要求他們離店。好像是因為昨晚查理和那兩個西班牙人試圖毆打酒店的夜間值班員。英格褒不顧我的拼命暗示提出讓他們搬來德海。好在漢娜決意要讓酒店經理再考慮一下,至少退還他們預付的錢。我覺得只要解釋幾句道個歉就能解決。英格褒問起沖突發生的時候她在哪里,漢娜說她在房間里睡覺。查理直到中午才出現在海灘,沒精打采地拖著他的帆板。漢娜一看見他就小聲在英格褒耳邊說:
“他在慢性自殺?!?/p>
查理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而且他根本不在意經理或者經理的威脅。他瞇著眼睛,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樣困兮兮地說:
“我們可以搬到狼沃他們家去。更便宜還更原生態。這樣你才能了解真正的西班牙?!彼麤_我擠擠眼睛。
這是一句半開玩笑的話。狼沃的媽媽出租度夏房間,可以包三餐或者不包,價格公道。有一瞬間我覺得漢娜會突然痛哭起來。英格褒出面一邊安撫她一邊同樣半開玩笑地問查理,狼沃和羔爾德羅是不是愛上他了。這個問題是認真的。查理笑著說沒有。過了一會兒,緩過勁來的漢娜很確定地說狼沃和羔爾德羅想帶上床的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他們不停地碰我?!彼f話的語調是甜美和羞辱的獨特混合體。
“因為你漂亮,”查理平靜地說,“我要是不認識你也會試試的,不是嗎?”
話題突然轉移到奧伯豪森廣布的33號迪廳還有電話公司之類的地方。漢娜和查理開始動情,把那些對他們有浪漫意義的地點回憶了個遍。但是,過了一會兒,漢娜又堅持說:
“你在慢性自殺?!?/p>
查理撈起帆板鉆進海里,以此結束了漢娜對他的責難。
剛開始,我和克疤多聊天的話題包括有沒有人偷過腳踏船,工作辛不辛苦,這么長時間站在海灘上被太陽毫無憐憫地暴曬無不無聊,有沒有時間吃飯,知不知道外國人里哪個國家的游客帶來的生意最多,等等等等。他的回答言簡意賅:腳踏船失竊過兩次,或者說,是被扔在了海灘的另一邊;工作不辛苦;有時候會無聊,不太經常;吃西班牙三明治——我猜中了;不知道租腳踏船最多的是哪國人。我覺得這些回答都不錯,也承受住了跟在每個回答后面的沉默間隔。他無疑是個不太習慣聊天的人,而且從他飄忽回避的目光看得出來疑心重重。幾步之外,英格褒和漢娜的身體光彩照人地吸收著太陽光。這時我突然對他說我更樂意不出酒店。他看看我,一點也不好奇,然后繼續望著地平線,他的腳踏船和其他攤位的腳踏船混在一起。我遠遠看見一個玩帆板的人一次次失去平衡。帆板的顏色讓我知道那不是查理。我說比起大海我跟山更親。我喜歡海,但是更喜歡山。克疤多沒做任何評論。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太陽灼燒著我的肩膀,卻沒有動彈,也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從側面看,克疤多像是變了個人。我不是想說這樣他毀容得就沒那么厲害(他朝向我的恰恰是毀壞更嚴重的一邊側臉),但是他就像另一個人。更遙遠。類似一尊長著油膩深色頭發的浮石雕半身像。
不知道是什么沖動作祟,我向他坦言我想當個作家。克疤多轉過頭來猶豫了一下說那是個有意思的職業。我讓他重復了一遍,因為剛開始我以為我聽錯了。
“但不是寫小說或者戲劇的?!蔽页吻宓?。
克疤多半張開嘴說了一句我沒聽見的話。
“什么?”
“詩人?”
我覺得我在他的疤痕下面看見了一種怪誕的微笑。我想是太陽把我曬糊涂了。
“不,不,當然不是,不是詩人?!?/p>
我接著解釋說——既然已經說到這兒了——我從來不歧視詩歌。我能背誦克洛普斯托克(1)或席勒(2)的詩句,但是在這個時代寫詩,要不是寫給愛人,都是無用功,你不覺得嗎?
“要不就是奇怪的?!边@個不幸的可憐人說道,點頭表示贊同。
一個臉毀成這樣的人怎么能說另外一樣東西奇怪而不立刻聯想到自己身上?真是個謎題。無論如何,我越來越暗暗感覺到克疤多在微笑。也許是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微笑的影子。他很少看我,但是當他看我的時候,我在他的眼中發現了一絲喜悅和力量的火花。
“專業領域作家,”我說,“創意散文家?!?/p>
緊接著我給他大致勾勒了兵棋世界的全景:雜志、比賽、地方俱樂部,等等。我告訴他巴塞羅那有好幾家協會,雖然我還沒聽說有國家級別的聯合會,但是西班牙選手已經開始在歐洲競技場上嶄露頭角,非?;钴S。我在巴黎認識了好幾個。
“這項運動處在上升期。”我肯定地說道。
克疤多嘟囔著我說的話,站起來接住從岸邊過來的一只腳踏船,毫不費力地扛到圍欄里。
“我讀到過有人玩鉛制的小兵人?!彼f,“就在不久前,夏天剛開始的時候……”
“對,差不多是一樣的。就像英式橄欖球和美式橄欖球。不過我對鉛制小兵人沒太大興趣,雖然也不錯……它們很漂亮……有藝術感……”我笑了,“我還是更喜歡桌游。”
“你寫什么?”
“什么都寫。隨便給我一場戰爭或戰役,我就能告訴你怎么能贏,怎么會輸,這套兵棋有什么缺陷,設計者哪里對了哪里錯了,推演中會有什么失誤,多大規模合適,原始的戰役流程是什么樣的……”
克疤多望著地平線。粗壯的腳趾在沙子里戳了一個洞。在我們身后,漢娜睡著了,英格褒讀完弗洛里安·林登的最后幾頁,我們的視線交匯的時候她沖我微笑,送了一個飛吻。
有一瞬間我在想不知道克疤多有沒有女朋友,或者有沒有過。
哪個女孩能親吻這樣可怕的面具?不過,我知道的,哪一款都有人喜歡。
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一定很享受?!?/p>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海面上,陽光跳躍,形成一面觸到云端的墻。這些云肥胖沉重,臟臟的牛奶色,基本沒怎么往北邊的懸崖移動。云的下方,一艘摩托艇拖著降落傘駛向海灘。我說我覺得有點暈。一定是因為工作還沒做完,我說,我的神經會抓牢我直到我畫上最后一個句號。我表示要想成為專業領域作家必須知道怎么把復雜煩瑣的兵棋部件搭起來。(那些用電腦玩兵棋推演的玩家認為這是他們最主要的優勢所在:節省空間和時間。)我坦白說我幾天前就已經在酒店房間里鋪開了一塊巨大的棋盤,說到這兒,其實我現在本來應該在工作的。
“我承諾九月初交這篇文章,你也看到了,我卻在這兒享受著偉大的生活。”
克疤多沒有任何評論。我補充說文章是給一本北美雜志的。
“是一個大家無法想象的變例。從來沒人想到過。”
也許是太陽讓我興奮。要知道,自從離開斯圖加特我就沒有機會和任何人聊兵棋了。只要是個玩家肯定都能理解我。對我們而言,談論兵棋是一種享受。盡管我顯然是挑了一個我能找到的最特殊的聽眾。
克疤多似乎聽懂了我必須親自玩一場兵棋才能把文章寫出來。
“但這樣你總是會贏。”他說,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完全不是這樣。自己跟自己玩的話,就沒辦法用任何計謀或佯動騙過敵人。所有的牌都攤在臺面上,之所以說我的變例能見效,是因為從數學的角度來看它不可能沒用。何況我已經推演過兩次,兩次我都贏了,不過還需要打磨,所以我要繼續自己跟自己玩。”
“你肯定寫得很慢?!彼f。
“不,”我笑了,“我寫起來快如閃電。我玩兵棋的時候特別慢,但是寫起來很快。別人都說我肯定很緊張,其實不是的,他們是看了我的字才這么說。我寫起來停都停不下來!”
“我寫東西也特別快?!笨税潭噜洁炝艘痪洹?/p>
“是的,我猜到了?!蔽艺f。
我的話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其實我都沒指望克疤多會寫字。但是他這么說出來的時候,又或者是他還沒說話,在我說自己寫字很快的時候,我就預感到他寫字應該也很迅猛。有幾秒鐘我們望著對方誰都沒說話。按理說一個人很難盯著他的臉看太長時間,但是我慢慢看習慣了。克疤多隱秘的笑意還在,埋伏在那里,也許是在嘲弄我以及我們最新發現的共性。我感覺越來越糟。我不停出汗。我不明白克疤多怎么扛得住這么烈的太陽。他粗糲的皮膚布滿燒焦的褶皺,時不時甚至呈現出黃黑色或者廚房天然氣的藍色,像是要爆炸了。他卻能一直在沙灘上坐著,手放在膝蓋上,眼睛緊盯著大海,看不出一點不適。這時候,這個一直很保守的人做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他問我愿不愿意幫他一起收那條就要到岸的腳踏船。我暈暈乎乎地同意了。腳踏船上的一對意大利人不知道怎么操作讓它靠岸。我們下到水里輕輕推它。意大利人坐在里面開玩笑假裝要落水。他們在船靠岸之前就跳了下來。我看著他們離開,繞開人群,牽著手走向海濱大道,感覺很好。把腳踏船放好之后,克疤多說我應該游一會兒泳。
“為什么?”
“太陽快把你的保險絲熔斷了。”他表示。
我大笑起來,邀他同我一起下海。
我們游了一段,一心只想著往前游,游過最前面那排游泳的人。然后我們回頭看看海灘:待在克疤多旁邊,我感覺遠處的海灘和擁擠的人潮都變樣了。
等我們回來,他用奇怪的聲音建議我在皮膚上抹點椰子油。
“椰子油,還有一個黑暗的房間?!彼洁斓?。
我故意很突然地叫醒英格褒,我們一起離開。
下午我發燒了。我告訴了英格褒。她不相信。我把肩膀展示給她看,她讓我蓋一塊濕毛巾或者沖個冷水澡。漢娜在等她,她像是等不及要把我一個人扔下。
我盯著棋盤看了一會兒,什么都不想做。光線刺眼,酒店里的嗡鳴讓我昏昏欲睡。我費力走到街上去找藥房,頂著可怕的太陽在村子里的老街上穿行。我記得我沒看見任何游客。事實上,我記得我什么人都沒看見。兩條狗在睡覺,藥房里一個女孩接待了我,有個老人坐在門口的陰影里。海濱大道上則恰恰相反,人群堆積在一起,簡直不推推搡搡都走不動路。碼頭上建了一個小游樂場,人都在那里,一副被催眠了的樣子。感覺像是瘋人院。各種流動小攤位隨時可能被人潮壓扁。我雖然盡了全力,還是又一次在老區的街上迷了路,繞了一大圈才終于回到酒店。
我脫掉衣服,把百葉窗拉上,在身上涂滿藥膏。整個身體都在燃燒。
我癱在床上,沒有開燈,睜著眼睛,我想在睡著以前把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想一遍。然后我夢見我已經不發燒了,和英格褒一起還在這間屋子里,我們在床上各看各的書,同時又是在一起的,我是想說:我們兩人非常確信我們是在一起的,雖然始終沉浸在各自的書里,心里卻知道我們彼此相愛。這時候有人撓了撓門,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我是弗洛里安·林登,快出來,你們的生命有巨大危險?!庇⒏癜⒖倘酉滤臅〞舻秸眍^上,裝訂散開了),眼睛盯著門。而我幾乎沒動。坦白講,我在那里待得太舒服了,皮膚涼爽,我覺得不值得自己嚇自己?!澳銈兊纳形kU?!备ヂ謇锇病ち值堑穆曇舴磸驼f著,越來越遠,像是從走廊的盡頭傳過來的。沒錯,緊接著我們就聽見電梯的聲音,電梯門打開,發出金屬裂開的聲音,然后又合上,把弗洛里安·林登帶去底樓?!八ズ┗蛘哂螛穲隽??!庇⒏癜f,迅速穿上衣服,“我得去找他,你在這兒等我,我得去跟他談談?!碑斎?,我完全沒有異議??墒侵皇N乙粋€人的時候我卻沒法繼續看書了?!叭岁P在房間里怎么會有危險呢?”我高聲問道,“那個垃圾偵探想干嗎?”我越來越激動,走到窗邊眺望海灘想看見英格褒和弗洛里安·林登。天色漸晚,只有克疤多在海灘上整理他的腳踏船,天上是燒紅的云和扁豆湯盤顏色的月亮,他只穿了短褲,遠離周圍的一切,遠離大海、海灘、海濱大道的防波堤,遠離一家家酒店的影子。一瞬間,我被恐懼支配了,我知道危險和死亡就在那里。我大汗淋漓地醒來。燒已經退了。
(1) 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德國詩人,代表作《救世主》,對歌德產生過重要影響。在后者的代表作《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維特和綠蒂曾在大雨中同時想起克洛普斯托克的詩句,由此意識到彼此靈魂契合。
(2) 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國詩人,德國文學狂飆突進運動代表人物之一,被公認為德國文學史上僅次于歌德的偉大作家,其詩歌《歡樂頌》后被貝多芬譜曲成為第九交響曲中的經典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