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游戲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6929字
- 2020-09-21 12:45:02
8月27日
早上,我推演了頭兩回合并做了記錄,一舉擊潰本杰明·克拉克(《滑鐵盧》第14期)和杰克·科爾索(《將軍》第3號第17卷)文章里的觀點,他們都不建議在戰爭第一年建立超過一個陣線。然后,我下樓去酒店吧臺,心情絕佳,渾身上下沸騰著想要閱讀、寫作、游泳、喝酒、大笑的欲望,總而言之,任何肉眼可見能體現健康與生之喜悅的事情。上午的酒吧通常坐不滿,所以我帶了一本小說,還有一個文件夾,里面有幾篇我工作必不可少的文章復印件。小說名叫《多疑女人瓦莉》,作者是K.G.(1),不過可能是因為我內心的興奮和一個收獲頗豐的早上帶來的快樂,我沒法集中注意力閱讀小說或者研究那幾篇我想反駁的文章。于是,我開始專心觀察飯店和露臺之間往來的人,同時享用我的啤酒。我起身準備回房間,運氣好的話我能把第三回合(1940年春,毫無疑問最重要的一回合)的草稿寫完,就在這時,艾爾絲女士出現了。她一看見我就笑了。很奇怪的笑。緊接著她似乎把幾個客人說了一半的話扔在原地,走過來在我桌旁坐下。
她看上去很疲憊,不過疲憊完全沒影響她正常的面部線條和明亮的目光。
“我從未讀過這個作家的書,”她說,翻翻我的小說,“都不知道這是誰。是個當代作家?”
我微笑著搖搖頭,告訴她這個作家是上個世紀的,已經死了。有一瞬間我們定定地看著對方,沒有移開眼睛也沒有說些什么來軟化目光。
“講什么的?給我說說?!彼噶酥窯的小說。
“如果您想,我可以借給您?!?/p>
“我沒有時間看書。至少夏天是沒時間的。但是您可以給我講講。”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上了命令的語調。
“這是一個叫瓦莉的女孩的日記。最后她自殺了?!?/p>
“就這樣?太可怕了。”
我笑了:
“是您要我總結的。拿著吧,回頭再還我。”
她拿起書,若有所思。
“小姑娘都喜歡寫日記……我討厭這種劇情……不,我不會看它的。您沒有更愉快一點的書嗎?”她打開文件夾,打量著里面的復印件。
“這些是另外一回事,”我急忙解釋道,“不重要的!”
“看出來了。您看得懂英文?”
“是的。”
她點了點頭,像在說這非常好。然后她合上文件夾,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至少對我來說場面有點尷尬。最奇特的是她好像并不著急要走。我在腦海里搜尋可以聊的話題,但是一個都想不起來。
突然之間,我記起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的一個場景:那是一場不知道為誰舉辦的酒會,艾爾絲女士中途離開人群穿過海濱大道消失在海灘上。當時大道上還沒有現在的路燈,一兩步就能走進一片漆黑。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注意到她溜走了,我覺得沒有,酒會很嘈雜,大家全都在露臺上喝酒跳舞,包括順道經過、和酒店沒有任何關系的路人。我能確定只有我注意到她不見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非常久,她又出現了。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牽著她的手,風鼓起他的白襯衫,感覺里面只有一把骨頭,或者說,一根骨頭,長長的像一根旗桿。他們穿過海濱大道的時候我認出了他,是酒店老板,艾爾絲女士的丈夫。她經過我身旁的時候用幾個德語單詞跟我打了招呼。我從沒見過那樣悲傷的微笑。
十年后的今天,她又這樣笑了。
沒有多想,我對她說我覺得她是個很美的女人。
艾爾絲女士望著我,像是沒有聽懂,然后她笑了,笑聲很低,鄰桌的人想聽到都費勁。
“是真的?!蔽艺f。我平時在她身邊就會擔心出洋相,此刻這種恐懼卻消失了。
她突然變得嚴肅,也許是明白了我的話是認真的,她說:
“不只是您這樣覺得,烏多,可能我的確是美的吧。”
“您一直是,”我說,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不過我說的不光是外表,那是很明顯的,我說的是您的……光暈,就算隨便的小動作都有一種氣場……您的沉默……”
艾爾絲女士笑了,這次笑得毫不掩飾,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原諒我,”她說,“我不是在笑您?!?/p>
“不是我,是我說的話?!蔽乙残α耍撤N程度上覺得自己遭到了冒犯。(事實上確實有點。)
我的態度似乎讓艾爾絲女士高興。我覺得我無意中戳到了一個隱秘的傷口。我想象艾爾絲女士被一個西班牙人追求,也許有過一段秘密戀情。顯然她的丈夫心生懷疑并為此痛苦;她無力離開情人,又鼓不起勇氣離開丈夫。她被捆綁在兩種忠誠之間,將苦痛歸罪于自己的美。我看見艾爾絲女士如同一團火焰,散發光芒的同時耗盡自己直至死亡;或者像紅酒,融入血液的同時就這樣消失了。美麗而遙遠,被放逐……最后這一點是她最神秘的特質。
她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拉回來:
“您好像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在想您?!?/p>
“老天,烏多,我要臉紅了。”
“我在想十年前的您。您完全沒有變?!?/p>
“十年前的我是什么樣的?”
“和現在一樣。魅惑。勤奮。”
“勤奮是沒錯,我有什么辦法呢,但是魅惑是什么?”她熱忱的笑聲又一次回蕩在飯店里。
“沒錯,就是魅惑。您記得露臺上那次酒會嗎?您溜到海灘上去那次……露臺上燈火通明,海灘卻是一片漆黑,像狼的血盆大口。只有我注意到您離開,等著您回來。就在那里,那個臺階上。過了一會兒您回來了,但不是一個人,您的丈夫和您一起。走過我旁邊的時候您笑了一下。您那時非常美麗。您出去的時候我記得沒看見您丈夫跟在您后面,所以我想他當時已經在海灘上了。我指的就是這種魅惑。您吸引人?!?/p>
“親愛的烏多,我完全不記得您說的酒會了。這里辦過太多酒會,而且過去太久了。而且不管怎樣,聽您的講述,被吸引的人好像應該是我。我被我的丈夫吸引走。要是您確認沒看見他離開,就意味著他已經在海灘上,不過既然您也說了,海灘一片漆黑,那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我會走到海灘上,完全是他的魅惑把我吸引過去的,您不覺得是這樣嗎?”
我不想回答。我們之間涌動著理解(雖然艾爾絲女士想要打斷它),不需要更多借口來解釋了。
“您那時候才多大?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被一位略微年長的女性吸引是很正常的事。事實上,烏多,我幾乎不記得您。我的……興趣當時在別的方向。我覺得我那時候心很野,跟所有那個年紀的女孩一樣野,躁動不安。我不喜歡這家酒店。當然很痛苦。不過這么說吧,每個外國女孩剛開始都會很痛苦。”
“對我來說您是……美好的?!?/p>
“別擺出這張臉?!?/p>
“什么臉?”
“像一頭挫敗的海象,烏多?!?/p>
“英格褒也這么說。”
“是嗎?我不信。”
“沒有,她用的別的詞。但是很像。”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
“沒錯?!?/p>
突然我們又回到沉默中。她開始用左手手指敲桌子的塑料臺面。我本想問問她的丈夫,我到現在還沒看見他,連遠遠看一眼都沒有,我的直覺告訴我,艾爾絲女士難以形容的氣場和他緊密相關,不過我已經沒有機會問了。
“為什么不換個話題?我們聊聊文學吧?;蛘哒f,您說說文學吧,我聽著。我不太知道和書相關的事情,不過,相信我,我很喜歡閱讀?!?/p>
我覺得她在嘲笑我,搖搖頭表示拒絕。艾爾絲女士的目光像是射進我的皮膚里。我甚至敢說她想對上我的眼睛來驗證自己能否從中讀出我最私密的想法。不過這個動作的初衷卻幾乎是友善的。
“那我們說說電影吧。您喜歡電影嗎?”
我聳聳肩。
“今天晚上電視上要播朱迪·加蘭(2)的電影。我特別喜歡朱迪·加蘭。您呢?”
“我不知道。我幾乎沒看過她的片子?!?/p>
“您沒看過《綠野仙蹤》?”
“看過,但看的是動畫片,我記得是動畫片?!?/p>
她做出一副泄氣的樣子。餐廳某個角落傳來異常輕柔的音樂。我們都在出汗。
“沒有可比性?!卑瑺柦z女士說,“不過我想,與其在酒店大廳看電視,您和您的女朋友晚上一定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沒好多少。我們會去迪廳。最后就很無聊?!?/p>
“你也跳舞嗎?也對,我覺得您會是個好舞者。認認真真、不知疲倦那種?!?/p>
“那是什么樣的?”
“什么都攪不亂舞步,想踩到哪兒就能踩到哪兒?!?/p>
“不,我不是那樣的?!?/p>
“那您的風格是什么?”
“笨手笨腳?!?/p>
艾爾絲女士神秘地點點頭表示她明白了。不知不覺中,餐廳漸漸擠滿了從海灘回來的人。隔壁大廳已經有住客坐在桌邊準備吃午飯。我想英格褒很快就要回來了。
“我現在不怎么跳舞了,剛到西班牙的時候我經常跟我丈夫整夜整夜跳舞。每次都去同一家,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么多迪廳,而且那一家是最好的。不,不在這兒,在X……我丈夫只喜歡那一家??赡芫褪且驗樗诖逋狻,F在已經沒了。幾年前就關了?!?/p>
我趁機給她講了我們最近一次去迪廳發生的事。艾爾絲女士平靜地聽著,我詳細描述了吧臺服務生和棍子男的爭吵最后怎么演變成群架,這都沒讓她的表情有什么變化。她反倒是對我提到的兩個同行的西班牙人——狼沃和羔爾德羅——那部分故事更感興趣。我以為她認識他們或者聽別人講過所以知道他們。不,她說她不認識他們,只是覺得對于第一次共同度假的年輕伴侶(說得好像蜜月)他們可能不是最合適的玩伴??墒撬麄兡茉趺创驍_我們呢?艾爾絲女士的臉上透出一絲擔心。也許,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告訴她,狼沃和羔爾德羅跟我們不像跟查理和漢娜那么親密,而且我在斯圖加特認識比他們更不靠譜的人物。當然了,我在撒謊。最后,我保證說自己對那兩個西班牙人感興趣只是因為我可以練習語言。
“您應該想著你的女朋友,”她說,“您得對她再溫柔一點。”
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厭惡的表情。
“別擔心,我們不會發生什么的。我是個謹慎的人,我知道跟不同的人應該把關系發展到哪一步。而且英格褒覺得這些交往都是友善的。我估計她不太和這類人打交道。不用說,我和她都沒太認真地對待他們?!?/p>
“但他們是真實的?!?/p>
我幾乎要告訴她此時此刻我覺得一切都不真實:狼沃、羔爾德羅、酒店、夏天,我還沒提到的克疤多、游客。一切的一切,除了她,艾爾絲女士,魅惑人心,孑然而立。不過幸好我閉嘴了。她肯定不會喜歡。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不過在這沉默當中,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離她這么近過。然后,她明顯是努了把力才站起身,和我握了握手,離開了。
我上樓回房間的路上,聽到電梯里有個陌生人用英語聊起酒店老板病了。“露西,真可惜老板病了?!彼沁@么說的。我確定無疑,他說的是艾爾絲女士的丈夫。
到了房間,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在不停重復:他病了,他病了,他病了……所以,是真的。地圖上的算子仿佛熔化消失了。陽光斜照在桌上,代表德國裝甲部隊的算子閃閃發光,像是活的一樣。
我們吃的是雞肉配炸薯條和沙拉、巧克力冰淇淋和咖啡。一頓有點慘淡的午飯。(昨天是炸牛排配沙拉、巧克力冰淇淋和咖啡。)英格褒告訴我她上午和漢娜去了碼頭背后的市政花園,坐落于兩座直接垂直落海的懸崖中間。她們拍了點照片,買了明信片,然后決定步行回碼頭。一個充實的早上。我基本沒怎么說話。餐廳的嘈雜聲爬進我的大腦,讓我感到輕微但持續的暈眩。我們快吃完的時候漢娜來了,她只穿了比基尼和一件黃色T恤,坐下來給了我一個相當勉強的微笑,像在為什么事道歉或者感覺羞愧。我不知道她是因為什么。她和我們一起喝了咖啡,沒怎么說話。其實看見她一點也不讓我高興,不過我很注意沒有表現出來。最后我們三個一起上樓去房間,英格褒換上泳衣,然后她們倆去了海灘。
漢娜問:“為什么烏多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待就那么久?”頓了一下接著問:“桌上那個堆滿卡牌的板子是什么?”英格褒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她心煩意亂地看著我,好像她這位朋友愚蠢的好奇心全是我的錯。我用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安的聲音平靜而冷淡地解釋說,我肩膀曬傷了所以現在更喜歡有陰影的地方,更樂意在陽臺上看書。這讓人鎮靜,我說,你也應該試試,有助思考。漢娜笑了,不太確定我這么說的意思。我接著說:
“你應該看得出來,這張棋盤上是歐洲地圖。這是一種兵棋。也是一種挑戰。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漢娜一臉迷惑嘟囔了幾句,她聽說我在斯圖加特電力公司工作,于是我不得不澄清說雖然電力公司的工資基本是我全部的收入來源,但我的心思和絕大多數時間都沒有奉獻給它;而且,桌上這樣的兵棋也可以給我帶來一小筆外快。不知道是因為我提到了錢,還是因為棋盤和算子自身的光芒,漢娜走過來開始認真地問我關于地圖的問題。這是向她介紹一切的理想時機……就在這時,英格褒說她們應該走了。我從陽臺上看見她們穿過海濱大道,把墊子鋪在克疤多的腳踏船旁邊幾米的地方。她們柔美優雅的動作讓我體會到一種罕見的疼痛。有一陣子我感覺很差,什么事都沒法做,只能趴在床上,不停出汗。腦海里閃過各種讓我痛苦的荒謬畫面。我想跟英格褒提議我們去南部吧,去安達盧西亞,或者去葡萄牙,或者干脆不規劃路線,迷失在西班牙內陸的公路上,或者直接去摩洛哥……然后我想起來她9月3日就要回去上班了,我自己的假期到9月5日結束,我們其實不剩多少時間了……我終于爬起來,沖了澡,回到棋局上。
[1940年春這一回合的要點。法國在第24縱列的六角格上保持經典陣線,第二道防線在第23縱列。此時歐洲舞臺上應該有十四個步兵師,至少要用十二個覆蓋六角格Q24、P24、O24、N24、M24、L24、Q23、O23和M23。剩下兩個放在六角格O22和P22。至于三個裝甲師,一個估計應該放在六角格O22,一個在六角格T20,剩下一個在六角格O23。后備作戰單位駐扎六角格Q22、T21、U20和V20??哲娮鲬饐挝涣羰亓歉馪21和Q20上的空軍基地。英國遠征軍最多能有三個步兵師和一個裝甲師,排兵是把兩個步兵師放在六角格N23;一個步兵師和一個裝甲師放在六角格P23。當然了,要是英軍往法國派了更多軍隊,我們就可以使用直接攻打大不列顛的戰略變例。為了實現這個軍事目標,德軍的空中運輸部隊必須在六角格K28待命。與這一變例相應的防守陣型是把英軍從P23調到O23,法國方面則意味著把一個裝甲師和一個步兵師從O23轉移到P23。不管是哪種推演,英國裝甲部隊所在的六角格都力量最強大(無論是P23還是O23),這就決定了德軍發動進攻的中軸。這一仗要盡量用最少的作戰單位打贏。如果英國裝甲部隊在P23,德軍就在O24發動進攻;如果英國裝甲部隊在O23,德軍就應該從位于比利時南部的N24發動進攻。為確保成功突破,如果英軍在P23,德軍的空中運輸部隊必須撲向O23;如果英軍在O23,德軍就在N23發起沖擊。用兩個裝甲師沖擊第一道防線,滲透任務交給另外兩到三個裝甲師完成,他們必須一路攻到O23或N22——取決于英國裝甲部隊的位置而定,然后立刻發起對O22(也就是巴黎)的進攻。為了避免力量對比超過1∶2的反攻,必須在該區域部署一定的空軍指標,等等。]
下午我們在露營區喝了幾杯,然后去打迷你高爾夫。查理比前幾天平靜了很多,面色干凈平和,仿佛一種他此前從來不知道的平靜突然在他體內扎根。外表是會騙人的。很快他又開始像平時一樣不著邊際地說話,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說明了他的愚蠢,或者他心目中我們的愚蠢,或者二者皆有。總結起來是這樣:他一整天都在練帆板沖浪,某個特定的時刻他沖得太遠都看不見海岸了。故事的高潮是他回來的時候把我們和隔壁村弄混了,建筑、酒店甚至海灘的樣子都讓他有點懷疑,但也沒有多想。他暈頭轉向地問一個在那里游泳的德國人美岸酒店怎么走;德國人毫不猶豫地把他領到了一家的確也叫“美岸”的酒店,但是和查理住的完全不一樣。查理居然走進去跟前臺要自己房間的鑰匙。住客名單里顯然沒有他,前臺無視查理的威脅拒絕了他。最后,因為前臺沒什么其他的工作,辱罵變成了聊天,又變成了一起在酒店吧臺喝啤酒,直到這時,他們才在所有人面前把事情弄清楚,查理贏得了一個新朋友以及眾人的仰慕。
“然后你做了什么?”漢娜問他,顯然是明知故問。
“我拿起我的帆板回來了。當然,從海上走的!”
查理是個異常認真的大話王,要么就是一個異常認真的蠢貨。
為什么有時候我這么害怕?為什么我越是害怕我的精神越是涌動、升騰、在萬物之上觀察整個星球?(我從上面看著艾爾絲女士,覺得害怕。我從上面看著英格褒,我知道她也在看我,我覺得害怕,想要流淚。)因為愛而想要流淚?其實,我渴望和她一起逃離的已經不僅是這個村子和炎熱天氣,更是屬于我們的未來,是平庸和荒謬?其他人在性或者時間的流逝中獲得平靜。對查理來說,有漢娜的腿和乳房就夠了。他就平靜了。我卻恰恰相反,英格褒的美迫使我睜開雙眼,失去平靜。我是被捆緊的神經。每當我想起康拉德——他沒有假期或者說假期都在斯圖加特度過,甚至沒有去泳池游過泳——我就想流淚,想打一拳。可是我的臉色沒有因此改變。我的脈搏如常。我甚至動都沒動,然而,內心深處,這一切正在撕裂我。
我們躺下的時候,英格褒說查理看上去氣色很好。我們在一家叫“亞當家”的迪廳待到凌晨三點。現在英格褒睡了,我在敞開的陽臺一根接一根抽煙寫下這些。漢娜看上去也很好。她甚至和我跳了兩首慢曲。對話和平常一樣無意義。漢娜和英格褒會聊什么呢?她們有可能真的成為朋友了嗎?晚上查理在美岸酒店的餐廳請我們吃飯。海鮮飯、沙拉、紅酒、冰淇淋和咖啡。飯后我們開我的車去了迪廳。查理不想開車,也不想走路。也許是我夸張了,但是他給我一種感覺:他甚至不想露面。我從沒見過他這樣低調保守。漢娜每過一會兒就靠到他身上親他。我猜這和她在奧伯豪森親吻兒子是一樣的。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看見克疤多在安達盧西亞人地盤的露臺上。露臺空空蕩蕩,服務生正在收拾桌子。一群村子里的年輕人靠在欄桿上聊天。幾米外的克疤多像是在聽他們說話。我半開玩笑地對查理說他的朋友在那邊,他不耐煩地回答說:跟我有什么關系,接著走。我想他以為我說的是狼沃或者羔爾德羅。黑暗中很難辨清人臉。接著走,接著走,英格褒和漢娜說。
(1) K. G.是德國小說家卡爾·古茨科(Karl Gutzkow,1811—1878)的姓名縮寫,他是青年德意志派作家代表,《多疑女人瓦莉》是他在法國女作家喬治·桑的影響下創作的小說,于1835年出版。
(2) 朱迪·加蘭(Judy Garland,1922—1969),童星出身的美國演員、歌唱家,曾主演1939年電影版《綠野仙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