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戰術

在1916年被送回英格蘭之后，李德·哈特就開始負責為西線戰場訓練步兵。不久后他就開始發展自己的戰術思想，當戰爭結束的時候，“他的戰術思想已開始醞釀”。²⁵1919年他發表了兩篇短文，包含他早期關于步兵戰術的思想。²⁶在同年秋天，著名的皇家聯合研究所的館員（librarian）建議他就這個主題做一次演講。這使得他必須認真組織他的想法，在演講中提出一個關于步兵戰術的理論。²⁷

李德·哈特認為，在戰場上需要恢復機動性以防止另一場損耗戰。第一次世界大戰似乎表明，這可以在戰略層面實現。沒有明顯有效的方式可以在戰場周圍快速移動大規模的作戰單元例如軍團——以實現快速的決定性勝利。現代軍隊看起來過于笨重，并且由于它們之間存在廣闊的前沿區域，軍隊無法向側翼旋轉。²⁸要解決這個問題，哈特認為，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排級這個最小的作戰單元上：“排是一個完整的微型作戰建制。在它有限的范圍內，可以看到大型戰爭中的永恒本質。”²⁹具體來說，這么做的目的是鼓勵獨立的排在自己有限的戰術范圍內調遣。通過很多小的作戰單元的調遣，整個前沿就可以實現戰爭部署。用李德·哈特的話說：“賦予步兵最小單元獨立調遣的權力，是一個劃時代的變革，即使這些最小單元的部署只是組織大型進攻的一部分。”³⁰（這里面）主要的假設是幾千個排級單位的成功可以實現整體的成功。哈特爭辯道，戰場上獲勝的關鍵可以“從一些基于初級規律的戰術原則中摸索出來，而不是從大型軍事行動的復雜性中精簡出來”³¹。事實上，大量戰術上的成功可以帶來戰略成功。

排級部隊如何通過調遣獲得成功？李德·哈特的假設是防御者的致命弱點在它的側翼區域，大約在它防御前沿后面5—10英里，防御前沿本身的縱深也有幾英里。在這個區域的作戰力量很少，但是在這個區域有廣泛分布的通信網絡為前沿或者前沿附近的作戰力量提供關鍵性支持。破壞這些網絡會使對手的前沿作戰力量變得無助。要實現這一點，負責進攻的排級部隊需要突破防御者的前沿，插入它的后方，在前進時躲開敵軍的戰略要點，不斷發現敵軍的薄弱點。哈特特別強調，要保持進攻的勢頭，不要陷入防御部隊精心設計的拖延戰斗中。他認為這尤其重要，因為“現代軍隊在很大的縱深內分布，進攻者要突破前沿后延續幾公里的一系列防御點”。在這種情況下，進攻者必須通過作戰部隊實現一種“自動的持續的滲透……一個不變的目標是盡可能地快速前進”³²。

進攻的排級部隊顯然要進行一些精心安排的戰斗。為了實現最開始的突破，李德·哈特提出“在防御點的裂縫處滲透力量”。³³他認為這是有可能的，因為“現代的破壞性武器可以將戰場上的戰斗人員大面積分散開”³⁴。他還認識到要實現突破，可能需要進攻部隊直接吸引對方的防御力量。他還認為進攻的先頭部隊很有可能需要在敵人的防御縱深內進行一些戰斗。例如，很有可能無法繞開一些防御點，因為它們是前進的唯一障礙。然而他認為作為戰術理論的核心，這些小的作戰單元可以通過（適當的）部署在戰斗中獲勝。他的辦法很簡單并且久經考驗，被他稱為“黑暗中的人”方案，即排的一小部分阻止住防御力量，其余部分在敵人的后面部署并實施決定性的打擊。³⁵進攻的排級部隊隨后盡力避免卷入這種戰斗，插入防御者的后面，破壞他們重要的通信線路。³⁶這樣，即使進攻者在寬闊的前沿發起進攻，（至少在理論上）也可以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那種血腥的正面戰斗。這種戰斗只是看起來像前沿進攻。³⁷

在李德·哈特的步兵戰術理論中，軍隊部署可以通過兩種差異很大但具有互補性的方式進行。一種是在堅固據點附近部署，直接插入防御者的后方，這種部署被用來協助哈特所說的“擴大部隊流入”。另一種部署是為了幫助實現“黑暗中的人”方案，目標是消滅不能繞過的防御力量，換句話說，這是為了在那些必須進行的戰斗中獲勝。

李德·哈特還關心紀律在他的戰術計劃中所發揮的作用。對他來說，紀律不是“不加思考的服從”。相反地，他提倡指揮鏈中的每一個士兵在進行戰斗的過程中獨立判斷并發揮能動性：

每個士兵都要作為獨立的個體行動和思考。我們需要的是目標的統一性，而不是行動的統一性。每個人都要獨立地行動，在戰場上發揮自己最大的優勢，但同時與隊友相配合以實現共同的目標。在過去，這種才智發揮主要是部隊指揮者的職責，但現在每個人都有這個義務。³⁸

另外，他還強調對聰明士兵的需求，他認為通過步兵的軍官分級，能夠為國家挑選可以委以重任的人才。³⁹這種對表現出能動性的聰明軍官的重視是源于他的理論是建立在無數小的作戰單元行動的基礎上，這些小的單元不是完全被上級指揮者控制。因為這些單元在很大程度上作為獨立的個體行動，因此需要主動性和良好的判斷能力以快速作出決策，保持進攻部隊在一個流動戰場上前進的速度。

李德·哈特在關于步兵戰術的寫作中還對坦克的應用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早在1919年他就預測：“坦克一定會在未來的戰爭中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⁴⁰他還主張坦克和步兵“作為同一戰斗單元的固定部分在一起進行訓練”。然而，他仍然堅信步兵是具有決定性的兵種，并且步兵戰士仍將是唯一真正的獲勝者。⁴¹與他對坦克的熱情相比，他不怎么重視火炮的作用。他明顯失去之前對彈幕攻擊，以及對英國（軍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高度依賴炮火（的熱情）。炮戰幾乎被等同于拖延時間的消耗戰，他急于在未來的戰爭中避免這種戰斗。

李德·哈特還創造出一些可以使防御者挫敗進攻的步兵戰術。這些被他稱為“收縮的漏斗”的防御戰術主張只將一小部分防御力量部署在前線，大部分力量放在前線后面。他認為，“前方部隊”的作用是利用炮火進行靜止防御。⁴²而在后面的部分是作為“機動部隊”。進攻力量都想插進防御者的后方，盡管前方部隊會使他們付出一些代價。⁴³一旦進攻力量到達前方防御的后面，防御者的機動部隊就可以集中在他們的兩側并消滅他們。防御者事實上是在引誘進攻者進入一個死亡區域，防御者對這個區域的了解可以給他們帶來相對于進攻者的決定性優勢。⁴⁴李德·哈特相信這樣的部署可以使得防御者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那種血腥的戰斗，同時對進攻者進行毀滅性的打擊。

李德·哈特的步兵戰術理論與受到高度重視的德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最后兩年所使用的步兵戰術十分相似，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御。事實上，很難將他為進攻者設計的戰術與德軍在1918年對協約國的進攻中所使用的著名的滲透戰術區分開來。⁴⁵李德·哈特在他的回憶錄中稱這兩種戰術有一個基本的區別：德國的滲透戰術“不能保證在突破敵人的整體防御體系時，前進的動力可以一直得到保持”。這樣進攻力量就不能實現對防御者前線據點的完全突破，德國在1918年春天使用這些戰術對付英國和法國時，這種情況確實發生過。他在回憶錄中明顯地暗示，通過發展出“一種使得突破成為半自動過程的進攻方法”，⁴⁶他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李德·哈特不再堅持步兵是戰場獲勝的關鍵，反而支持坦克的作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認為步兵可以在防御者封鎖缺口之前實現突破，即使是遵循他的戰術建議。⁴⁷一般來說，很難從他的寫作中分辨出他對于突破的觀念與德軍早期概念的差別，他們看起來是一致的。最后，當哈特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撰寫有關滲透戰術的文章時，他也沒有提到任何他與德軍關于突破的觀點差異。⁴⁸

李德·哈特提出的防御戰術與德軍的防御戰術之間的差異也很小。⁴⁹事實上，哈特的步兵戰術理論與德軍理論唯一有意義的區別是：哈特強調步兵和坦克之間的配合，而德軍很少關注坦克的作用，反而關注步兵和火炮之間的配合，很明顯哈特從未提起這一點。德軍嚴重依賴精確的炮火攻擊壓制敵人堅固的據點。哈特盡管沒有完全忽視火炮的作用，但對它的重視程度還是比德軍小得多。

李德·哈特承認從德軍戰術中借鑒了一些思想，他在1968年寫道：“在1920年修訂步兵訓練手冊的過程中，我發展出一種被我稱為‘擴展急流’（expanding the torrent）的進攻方法。它是對1918年滲透戰術的發展，基礎是深入滲透和在抵抗薄弱區域持續施壓保持進攻勢頭的思想。”⁵⁰然而在這一時期，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明德軍的戰術經驗如何影響了他對步兵戰術的思考。⁵¹在戰爭結束時，他至少清楚德軍戰術的大概情況，因為任何深度參與訓練步兵工作，之后又發展步兵戰術的人都會了解德軍在1917—1918年是如何使用步兵的。相互敵對的軍隊畢竟都會嚴密關注對方的戰術，德軍在戰爭最后幾年里使用的戰術無疑得到英國軍界大量關注，無論是戰爭期間還是戰后。⁵²

李德·哈特的步兵戰術理論有兩個主要的問題值得一提，盡管他自己從未討論過這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他的理論在一系列的講座中得到全面的闡述，并且通過文章和著作得到廣泛傳播。這種廣泛的散布意味著對手可以很容易地采取他的戰術，用來對抗英國軍隊。第二個問題與第一個聯系緊密。哈特的終極理想是不再進行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樣的戰爭。然而他提出的防御戰術為他的進攻戰術提供了絕妙的破解方法。哈特沒說明采取他的戰術的進攻者比接受他的防御戰術的對手更有優勢，事實上，他希望防御者可以獲勝。思考一下以下這些他回憶錄中的觀點：

防御的問題，在我看來，是針對新的進攻方法提供合適有效的對策……我因此設計出一種改進體系……我稱之為“收縮的漏斗”……在討論和嘗試之后，溫斯頓·杜根將軍認為，使用滲透或1918年的“弱點突破”戰術的進攻者會敗給使用“收縮的漏斗”戰術的防御者。

因此，如果英國對使用哈特防御戰術的敵人發起進攻，就會被挫敗，再次制造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僵持局面。由于哈特廣泛地推銷他的觀點，德國這個未來最有可能的敵人已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使用了幾乎同樣的防御戰術，就很有可能出現僵持結局。李德·哈特似乎從來沒有嘗試解決這種困境，可能是因為他沒有意識到，也可能是在問題日益突出的情況下他的興趣點從步兵戰術轉向裝甲戰略。然而，這種困境還會再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