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孽海花
- (清)曾樸著 張明高校注
- 6310字
- 2020-09-11 13:43:39
前言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稱為清末譴責小說之一的《孽海花》,與《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游記》幾乎同時。但是,《孽海花》的作者曾樸比李伯元、吳趼人、劉鶚略小幾歲,后三位都在清末去世,曾氏則進入民國;曾樸的經歷既與李伯元等人不同,《孽海花》的寫作和發表情況也更為繁雜,可以說前后分為兩個階段。《孽海花》原由金松岑創意,并寫出了六回,第一、二兩回發表在1903年10月出版的留學生雜志《江蘇》上;同年夏秋之交,金氏將原稿移交曾樸續作。曾樸與金松岑商定原擬寫作六十回,擬出了六十回回目;曾樸并草擬了舊學時代、甲午時代、政變時代、庚子時代、革新時代、海外時代六個時代一百一十個人物名單,有龐大的計劃。于是曾氏改削增刪金氏前六回,寫成首五卷十回一冊,光緒乙巳(1905),由上海小說林社出版;丙午(1906),繼出五卷十回第二冊;丁未(1907)《小說林》雜志創刊,續發表第二十一至二十五回(第一、二期各二回、第四期一回),強作解人以第二十一至二十四回,并所作《孽海花人名索引表》、《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證》八則,及《續證》十一則,合刊為《孽海花》第三冊(擁百書局版)(參見北京寶文堂本《孽海花》卷首阿英《孽海花敘引》)。這是第一階段,出版的是小說林系統的早期本子,寫作的時代在清末。“不到一二年,竟再版至十五次,銷行至五萬部之多”(阿英語)。正是這些小說林版本的《孽海花》,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奠定了曾樸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
民國初期曾樸從政多年,無暇創作。退出政壇后,重操文人舊業,進入寫作的后一階段。對于先前出版的小說林本各回,曾樸自己認為,“有許多不滿意地方,正在子細的改削,等到改削好了,即日出版”(《真美善》月刊第一卷第二號《孽海花》修改發表的第二十二回文末“病夫自識”附言)。于是在1928年1月,由上海真美善書店出版修改過的《孽海花》前二十回(第二十回未作修改),分第一編和第二編各五卷十回二冊。卷首刊載曾樸1928年1月6日所作《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作為代序。從1927年11月起,他在《真美善》月刊逐期發表修改過的《孽海花》第二十一至二十五回,新寫的第二十六至三十回;從1928年6月起,斷斷續續發表續寫的第三十一至三十五回,發表第三十五回時已是1930年4月。1931年1月,曾樸把《真美善》月刊發表的第二十一回至三十回五卷十回匯集成第三編一冊出版,這樣就形成了三冊本的《孽海花》三十回初版本。同時出版三十回合訂本。初版本和合訂本均有33幅插圖。到1935年1月,真美善書店印行了三十回合訂本的第三版。合訂本卷首也以《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作為代序。第三十一至三十五回未出單行本,僅在《真美善》月刊發表時統編為第十六卷,是接在前三十回每兩回編為一卷共十五卷的修改本后的一種安排。其后,1941年5月,在淪陷區的上海,真美善書店出版了三十回本的重刊本,采用了全套新式標點符號,每兩回一卷十五卷樣式依舊,不載插圖,仍以《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作為代序;又收進了《孽海花人名索引表》、紀果庵《孽海花人物談》和周夢莊《雪窗閑話賽金花》二文,以及臨桂況夔笙(周頤)為賽金花捉刀帖書影。正文部分355頁。1946年11月真美善書店又出版了三十回本的增訂本,內容和形式與1941年重刊本完全一樣,正文部分仍為355頁,僅僅訂正了一些重刊本標點符號的錯漏。
如上所述,曾樸創作《孽海花》及發表出版是綿延幾十年的一個長過程,小說林系統的早期本子,清末民初有多家出版社的本子;長期流行的真美善三十回本,成為中國近代小說優秀代表作之一。真美善三十回本前二十五回與小說林本有較大差異,有的近乎重寫,魏紹昌《孽海花資料》第一輯中作了詳細文字比勘。解放后,北京寶文堂1955年6月出版了三十回重排本,豎排,基本是繁體字,字句已有所刪改;隔一年半,上海文化出版社又出版了重排本;1959年11月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了簡體字橫排三十回本,除沿襲寶文堂的刪節外,改字改詞增多了,并且有些刪改顯得隨心所欲,毫無道理,相較原本,文字上有所劣化。這三個版本在推進《孽海花》流行上起過很大作用,功不可沒。
為了理解《孽海花》,簡單介紹一下作者的生平。曾樸(1872—1935),字孟樸,號籀齋,筆名東亞病夫。出身于士人之家,家在人文薈萃的蘇州府常熟。十八九歲連科入學、中舉。年方弱冠會試受挫,其父曾之撰即替他捐納了一個內閣中書,住在北京南池子。當時的曾樸是少年公子,與趙劍秋、翁又申“都是裘馬翩翩,在長安道上,頗有顧盼自豪之感”;也奔走于翁同龢、洪鈞、李文田、文廷式諸名流之門,并鉆研西北地理與金石之學。這也是曾樸所謂舊學時期,他寫成了《補后漢書藝文志》一卷、《考證》十卷,頗受翁同龢的青睞。1895年冬進同文館學習法文,想投考總理衙門章京而未果,憤而離開北京,在上海與譚嗣同、林旭結識;父死回常熟守孝,辦塔前小學,又辦絲廠;再至上海辦小說林書店,參加張謇等人的預備立憲公會。清末最后一段,曾樸入兩江總督端方幕府一年余,旋以候補知府分發浙江,曾任寧波清理綠營官地局會辦。辛亥革命后成為江蘇省議員、張謇共和黨黨員。住南京數年,任江蘇官產處處長兼辦沙田局事務,又受黎元洪委派兼辦淮南墾務。1924年至1925年先后任江蘇省財政廳長、政務廳長。1926年以后放棄政治生涯,在上海再辦真美善書店,出版文學雜志,翻譯了囂俄(雨果)多種作品,修改和續寫《孽海花》,并創作另一部自傳體小說《魯男子》(未完)。在修改完成《孽海花》三十回初版和合訂本出版,并發表了后五回和《魯男子》長篇后,1931年秋曾樸回常熟,在虛霩園中種花頤養天年,直至去世。(參見其子曾虛白《曾孟樸年譜》)
綜觀曾樸一生,他是傳統士大夫階級的一分子,處在中國社會巨大震蕩和轉變的交替時期,在他的生活和思想中舊的和新的并存,但總是與時推移,不斷變化的。《孽海花》所要表現的正是這個時期“文化的推移”、“政治的變動”,所以曾樸本人稱之為歷史小說。他所敘述描寫的清末三十年間的遺聞軼事,名士、俠客、美人,“內容俱系先輩及友人軼事”(曾樸語),書中人物幾乎都有所指。其中不乏當世權要、名公巨卿、達官顯宦、虛聲名士,征臣悍將、仁人志士,尸位官僚、公子王孫,形形色色。這些人都在彼時的社會條件下活動,那時的歷史也就是他們的活動史。那是中國衰朽沒落、危亡臨近的時代,也是人杰奮起、改革與革命相繼的時代。曾樸作為個中人和過來人,憑親歷親聞寫出的《孽海花》,其內容確實是闊大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今天讀來也仍然有意義。
對于寫人物,魯迅指出清末譴責小說的缺點是,如“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李伯元、吳趼人可稱代表;因為清末也正是一個躁動的時代。《孽海花》含蓄一點,這種毛病也仍然存在。魯迅說“于洪傅(即洪鈞、傅彩云——引者)特多惡謔”,即使對自己的老師李慈銘“親炙者久,描寫當能近實,而形容時復過度,亦失自然,蓋尚增飾而賤白描,當時之作風固如此矣”。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曾樸對書中人物是區別對待的。對陸仁祥(陸潤庠)是漫畫化的,對莊煥英(張蔭桓)是惡意的;莊佑培(張佩綸)、莊芝棟(張之洞)、何太真(吳大澂)名士模樣的描繪淋漓盡致;對威毅伯(李鴻章)卻沒有丑化,對龔平(翁同龢)雖有微詞也較含蓄;對馮桂芬、薛輔仁(薛福成)、戴同時(譚嗣同)、陸皓東、康有為、孫中山頗表尊重。曾樸寫人各有性情,各有面貌,是成功的;而塑造最豐滿的人物形象還是傅彩云(賽金花)。
正因為曾樸能夠表現出那個時代人物的精神風貌,獲得了當世名人廣泛的認同。林琴南說:“其中描寫名士之狂態,語語投我心坎。”(見孫次舟刊本中西書局《孽海花》附敘錄)蔡元培則謂:“《孽海花》出版后,覺得最配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與軼事的多……加以書中的人物,大半是我所見過的;書中的事實,大半是我所習聞的,所以讀起來更有趣。”(見《孽海花資料·追悼曾孟樸先生》)除了人物特別引人注目外,“惟結構工巧,文采斐然,則其所長也”(魯迅語)。曾樸巧妙地利用傅彩云、小玉這樣的特殊人物,把絕不相干的眾多人和事串在一起,構成作品的統一性和可讀性,是他匠心獨運的結晶。書中文章的豐富和學問的淵博,也是那一個時代,清末民初文人學者的特長,確實耐人咀嚼和尋味,不會有粗鄙索然寡味之憾;“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曾樸對后世作者是有益的垂范。曹聚仁說曾樸才華蓋世,不是溢美之詞。
一部優秀文學作品,流行不衰,翻刻既多,漸生訛誤,是自然之勢。《孽海花》正是這種情況。為了整理出一部可靠的《孽海花》文本,我從上海圖書館復制出《孽海花》三冊本的初版本和1935年合訂本第三版;借得1941年重刊本,在首都圖書館用所藏1946年增訂本核對;從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獲得《真美善》月刊發表的第二十一回至三十五回復印件。經過仔細比勘,真美善《孽海花》三十回分冊初版本與合訂本是完全相同的,均為傳統句讀式,即一圈(。)到底式,新式標點僅僅用了私名號和書名號兩種;文字、插圖全同,正文總頁數均為600頁;惟一不同的是分冊初版本第三冊每回頁碼自為起訖,是雜志刊文原形式,未統一編頁碼,合訂本第三冊與前二冊一樣統一編了頁碼,每一冊則自為起訖。不難看出,《孽海花》三十回初版本與1935年合訂本校對精審,只有少數誤植排版錯誤,或原稿極個別筆誤。后出的三十回重刊本和增訂本對初版本有少許文字改動,好壞互見;改正了一些原來的誤字,又產生了新的誤字,且有幾句誤標誤改的古文字句。標點倒是照顧到了初版本原來的句讀,基本忠實于原著。再經過比勘,發現寶文堂本與中華上編所本依據的并非真美善初版本或合訂本,1941年重刊本或1946年增訂本才是重排本的真正祖本。這有兩點鐵證,其一,這兩個本子都是新式標點本,各重排本對于標點符號雖然有多多少少的改動,大體仍可看出原標點本來面貌;其二,文字初版本不錯,重刊本和增訂本改錯或改動的地方,各重排本均沿襲了錯誤和改動,而不曾用初版本校改。這不是一二孤證,我另寫有“校記”,可以看到許多例證。上世紀五十年代尚且如此,現在真美善三十回本已很難搜尋,瀏覽了好些新排本,大體在“前言”稱根據真美善三十回本云云,可信度不高。(個別的,如岳麓書社本有插圖,刪節少,編者見到過初版本或合訂本,但校對不精,錯字很多,插圖錯一幅漏一幅,對古文句不自信,又參考他本改不錯為錯。)考慮到《孽海花》版本的歷史和實用性,我這次整理文本仍然采用1941年重刊本作底本,后五回則用《真美善》月刊所刊原文校定;工作本則采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孽海花》(增訂本),那是第一個附錄了后五回的三十五回足本。
對文本的整理做了以下工作:
1.文字。底本改動初版本改錯了的,一律據初版本改正;底本改動雖不錯,而初版本更符合作者當時文字習慣的,也一般采用初版本文字。工作本刪節的一律復原,不采納工作本統一語氣詞、象聲詞、代詞、方音寫詞等等改動。寫別字在小說、戲文中常見,在古書中更常見。別字而意思可懂,即音求義,是漢語的特點;語音才是第一載體。當然,采用簡體字和規范字以后,這個文本文字上已不可能完全等同真美善(包括雜志)原本。
初版本原有插圖三十三幅,這次遴選了十六幅作為插頁。
2.段落。真美善《孽海花》原書仍是舊章回小說詞話本體例,每一回書一氣到底。初版本每回正文開頭都是頂格起,只是對詩詞歌曲、書信電文、酒令對聯、文告演說等等引語性質的文字,作低二格、四格乃至多格類似另段的處置;底本稍有不同,除上述處置外,每回正文開頭低二格起,大部分引語性質文字后文低二格另起,極偶然出現現代意義的段落劃分。為了適應現代人閱讀習慣,采用工作本的分段,只是作了一些調整。
3.標點。底本原采用全套新式標點,除私名號今已廢除不用外,其它均沿用(書名號、引號改變了形狀)。須指明的是,《孽海花》的語言屬近代早期白話體系,未受到歐化語法的多少影響,句式靈活,也就是我們父祖輩口中的語言。初版本句讀分明,依語氣點逗,通達曉暢,難以按現代人造句(僅指書面文字)去使用句號,也不宜把原已逗開的短語連接起來,而失去原有的修辭色彩。底本標點是忠實于初版本的句讀的,工作本則不然,大量的原來一句話句斷成幾句話,把許多短語連接起來。舉一個短語的例子。底本第十四回:“只是雯青這里,正膨脹好古的熱心,不道彩云那邊,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初版本這一句是連用四個符號點逗。不難看出原本均體現了行文語氣的頓挫和節奏韻律感,又體現了文字修飾的排比對仗。工作本去掉了兩個逗號,變成:“只是雯青這里正膨脹好古的熱心,不道彩云那邊倒伸出外交的敏腕。”這就失去原來的節奏韻律感了。標點符號雖然不具備文字本身直接表意的功能,但既經使用,也會影響到意思的表達和理解,如非書名、是引語、屬上屬下之類,誤標就會造成混亂。如第十二回,“劍云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馬湘蘭救駕。’”工作本改標為:“劍云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馬湘蘭救駕》。’”就完全標錯了。又如第十八回,底本標:“各依其國的風俗,性情,政策,因而有所注重。”意思不明確。工作本改標為:“各依其國的風俗、性情、政策,因而有所注重。”也未改觀。查初版本,原句讀為:“各依其國的風俗情性。政策因而有所注重。”且不論“情性”改“性情”孰優孰劣,“政策”屬上屬下就顯出初版本的正確與優長了,他二本均拙劣。又如第十一回,底本標:“卻留心看那同鄉姜劍云的,見上頭有什么黜‘周王魯’呢,‘張三世’呢。‘正三統’呢,看了半天,一句也不懂。”工作本改標為:“卻留心看那同鄉姜劍云的,見上頭有什么黜‘周王魯’呢、‘張三世’呢、‘正三統’呢,看了半天,一句也不懂。”二本標點者都不熟悉古書。初版本則是不錯的:“……見上頭有什么黜周王魯呢。張三世呢。正三統呢。……”加引號應為“黜周王魯”,是公羊家說《春秋》,有特定涵義。相較而言,底本誤標的不多,工作本誤標的就很不少了。
《孽海花》文本的標點大體采用底本原有的;并參考三十回初版本和后五回雜志刊文曾補原句讀,作了調整。
本來,整理古典作品,一如文物修復,應當整舊如舊,如果拆除舊的,翻改一新,以假古董示人,失其風貌,失其風格,是不慎重的。小說是語言的藝術,遣詞造句體現作者的思想與才情、語言風格和趣味。曾樸是大才子,古語方言舊詞匯的使用都是有來歷的,用字的變換與不同都不是隨意的,如一些整理強行統一和亂改,故事梗概雖然仍在,把原來豐富多彩的語言改成了簡陋單調的,語言的精微美妙損失了不少。
《孽海花》問世以來,有過許多研究考證文章,著重在人物和事件,大體已經明白,這是必要的,卻未見注釋本。曾樸讀書多,學問廣,下筆常有典故。不求甚解,知個故事人物大概固然無可厚非,卻不能充分領會他的文章之妙。花了不少時間翻查舊籍,作了二千余條注釋,對于有耐心的讀者或者不無小補。人物事件均已反映在注釋中,所以底本附錄的《孽海花人名索隱表》、紀果庵《孽海花人物談》等均不再收入。注釋初稿完成于1997年4月以前,因未見他人注本,無可依傍;其后雖然經過幾次修訂,眼拙手懶或者仍有錯誤,尚望讀者和專家不吝賜教。
《孽海花》是一部未完成的優秀小說,深受歡迎,又存有懸念,清末即有人續作;其中陸士諤在宣統末年就接續小說林本二十回寫成了六十二回本,因涉訟焚版,也沒有得到曾樸本人的認同。燕谷老人張鴻的《續孽海花》,接續三十回本增寫三十回,編成第十六卷至第三十卷合為六十回,寫到庚子八國聯軍進北京。他是曾樸的同鄉,又是同文館同學,同任內閣中書,經歷相仿;又就續書與曾樸商量過,曾樸寄以希望。《續孽海花》先在雜志上發表,真美善書店出版單行本已在燕谷老人1943年去世之后,1946年4月再版。近年有新排本。作者才力不及曾樸,但文字平實敘事有條理,人物事件均可觀。
張明高
1997年4月7日初寫于北京
2001年4月25日改寫
2003年9月28日再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