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九年前的自己。

在我生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我下定決心再也不生第二個了。和大多數初為人母的女性一樣，看著眼前這個柔軟的小東西，無所適從，滿心焦慮，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我買來幾十本育兒書，一本一本地讀，做筆記，還復習呢——我想給孩子最好的。

同時，因為工作，我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坐在電腦前。小練剛剛學會爬的時候，經常在我工作的時候爬到我身邊來，敲我的鍵盤，打翻我桌上的水杯。那個時候我的感覺糟糕透了，一方面對工作被打擾感到憤怒，另一方面也對不能多陪孩子感到內疚。我把孩子和我的工作放在了對立面，讓這兩者互相仇視。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個時候就是對自己不滿意，我特別想成為一個完美的媽媽，但是又做不到。這種糟糕的焦慮的狀態是如何改變的呢？在孩子一歲多的時候，我帶她回了一趟我的老家鄉下。

一場大雨，洗落了山村里四處飄蕩的塵沙，樹葉更綠了，小草鉆出來了，路面也變得泥濘。我牽著小練在村子里走，是黃昏，太陽還沒落山，有雨后的彩虹。

那些凹凸不平的小路讓兩歲多的小練不知所措，盡管穿了一雙高幫布鞋，她仍然踮起腳尖，一邊走一邊哀求我抱她。

“媽媽，抱我。”這是她來到鄉下的頭兩天說得最多的四個字。

她還說：地上有螞蟻，有蟲子，有大狗，有稀泥巴，有垃圾……怕怕。

我說：不怕，這里沒有垃圾，這些東西都是干凈的，我們一起走。她就努力往前走。

第三天，她敢走了，慢慢地，還要故意把腳踩進淤泥，吧嗒吧嗒，濺起來的泥巴打濕了褲腳，她抬起頭傻傻地笑。

這場景我曾無數次幻想過。等我有了孩子——很多年前我這樣想——我要帶著她回到我出生長大的小山村，牽著她的小手走泥巴路，呼吸雨后的空氣，聽小鳥的叫聲，看小草怎樣春風吹又生。

我始終覺得，一個孩子，如果沒有與真正的大自然融為一體過，將會是一生的遺憾。

又過去兩天，她敢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很久了，外公家里那只叫仔仔的老狗變成了她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她會趁它不注意扯它的尾巴，會對著它說：你過來嘛，姐姐給你好吃的……她還摘下外公種在露臺里的毛豆給我，撿來樹枝做玩具，用泥巴搭房子，或者一屁股坐地上捉小螞蟻，蹲在雞窩旁看母雞下蛋……

有一天，我帶她去村子邊上的小溪，看水牛在水塘里洗澡，水牛從水塘里出來的時候，我試著把她放在牛背上。她一開始緊緊拽住我的手，慢慢地，我感覺到她的小手越來越放松，一邊放松一邊對我說：媽媽，我不怕。

我們在這樣玩兒的時候，村子里的一群小孩子從遠處跑了過來。

這是一條田埂路，只能容得下一個人通行，路的兩旁是收割完蠶豆的土地，長滿了雜草，很多小坑，是牛的腳印，里面裝滿了雨水。

這些小孩子可不會排著隊乖乖地從小路跑過來或走過來，他們手里拿著樹枝或別的什么東西，咿咿呀呀地吼著叫著，你追我趕，有人在田埂路上跑，有人從后面追上來在地里跑，有人跑著跑著就跳到另一塊地的田埂上，有人張開雙臂想象自己在開飛機。跑得最快的那個小孩子年齡大些，六七歲的樣子，他最先跑到水塘邊，沒剎住車，一腳跨進了水塘里，趕快收住，一只鞋子被完全打濕，嘴里下意識地喊了聲：遭起了！

有一個小孩子居然還爬上了水塘邊的一棵黃桷樹，從一個枝丫攀緣到另一個枝丫，像只小猴子。他的手和那些樹枝好像是一體的，那樹枝給予了他力量，他只是被那力量引導著。或者，就好像那些樹枝都長成了他想要“利用”的樣子，他選擇抓哪一根樹枝都是無意識的，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這群小孩就這樣由遠及近，帶著肆無忌憚的笑聲和尖叫，帶著滿身的泥土，帶著鼻涕和汗水由遠及近，像一股熱浪把我和小練包圍。

這場景我應該不陌生的，小時候我不也這樣嘛，可是此時看來，竟然那樣驚奇。我看他們從一個田埂跳到另一個田埂，從一根樹枝攀到另一根樹枝，看他們奔跑得那么從容（像在飛），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左右著他們的平衡，他們就是這自然的一部分，像一群小動物，對，就是接近動物的美好的本能。

小練完全呆住了，看得出她多羨慕那些在她看來擁有超能力的小孩，她多想加入他們。

半個月過去，小練在村子里有了好朋友——我家對面的小表妹，她們差不多大。每天小練都拉著我到表妹家串門，很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來。她們一起給小山羊喂草，給小兔子洗澡，當然，也要聽我講故事，這是小表妹最喜歡的環節。

有一天晚上舅舅從城里打來電話，小練接了，舅舅在電話那頭問：要不要回來啊？小練說：不回來。舅舅問：為什么呀？小練回答：這兒有大白鵝和表妹。

大白鵝是小練在城里的時候最喜歡的一種小動物，當然她那時候并沒有看到“活的”大白鵝。朋友送的繪本《綠池白鵝》是一個很優美的故事，講小朋友和兩只鵝的故事，繪本是水墨畫，里面講到白鵝如何溫柔美麗。這下看到真的了，表妹家有三只呢，所以可以想象出她的驚喜。每天這三只大白鵝神態安詳地從我們門前走過的時候，她都跟在后面走出好遠。

除了鵝和水牛，還有松鼠、大公雞、豬、小鴨子、小白兔、蠶寶寶……

除了動物們，還有長在樹上的桃子、李子，森林里的野花和小蘑菇……

短短一個月，小練慢慢融入了山村的世界，她的膽子更大，雙手比過去粗糙，小臉蛋紅撲撲的，也可以慢慢保持半飛的狀態跟在那一幫小孩子后面屁顛屁顛往前跑了。

兩三歲的小孩子，你把她放在一個自由的環境里成長，她去聽、去看、去感受，去依靠本能認識事物，我相信這種由感覺產生的對自然和外界的認識會成為她這一生寶貴的經歷，也會作用于她今后一生的成長。

“去聽、去看、去感受”，說來簡單，可是對于城里的孩子來說，要認識大自然幾乎是一件奢侈的事。動物們被關進籠子里，草地禁止被踏入，路面是水泥的，花兒長在花臺里，藍天不再藍，陽光也沒山村的那么耀眼，就連吹進城里的風也缺少了野性的氣息。

所以，很慶幸，我是個鄉下孩子。更慶幸的是，我長大了，還可以帶著我的女兒回鄉下。

我完全沒想到一個城市里生長的孩子和自然之間也會有這么天然的連接。我們在鄉下住了一個月。我本來是想為自己解壓的，事實上孩子和我都獲得了珍貴的體驗。事實上，從把孩子帶回鄉下的第一天，我就徹底放松了，可以說是生孩子以來第一次那么放松。

老家之行讓我意識到，孩子其實并不需要一個專業的媽媽，也不需要一個專業的育兒環境，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原生態媽媽”，需要的是一個盡量尊重天性的成長環境。

我們生活在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每天的生活被大量的信息填滿，育兒專家告訴你各種育兒理念，新聞里每天都有負面消息發生，我們去菜市場逛一圈回來都可能收到培訓或早教機構的傳單，告訴我們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你知道嗎？當我們不知不覺被這一切裹挾的時候，是很難有一個好的心態面對孩子和自己的。這會引發焦慮，而焦慮帶來的結果就是，大家都想做得更多。大多數媽媽其實都做得過多了，一個焦慮的人總希望通過做些什么來獲得安寧，但其實孩子不需要那么多。

孩子和我們一樣，只有內在安寧才能獲得更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