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滌垢洗心惟掃塔 縛魔歸正乃修身
- 西游記(下)
- (明)吳承恩著 胡元斌改編
- 5283字
- 2021-05-28 16:37:10
單道唐三藏師徒四眾,水火既濟,本性清涼,借得純陰寶扇,扇熄燥火遙山。不一日行過了八百之程,師徒們散誕逍遙,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時序。
四眾行夠多時,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廂樓閣崢嶸,是個什么去處?”行者抬頭觀看,乃是一座城池。
行者道:“師父,那座城池是一國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縣有縣城,怎么就見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與府縣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數座門,周圍有百十余里,樓臺高聳,云霧繽紛。非帝京邦國,何以有此壯麗?”沙僧道:“哥哥眼明,雖識得是帝王之處,卻喚做什么名色?”行者道:“又無牌匾旌號,何以知之?須到城中詢問,方可知也。”
長老策馬,須臾到門。下馬過橋,進門觀看,只見六街三市,貨殖通財;又見衣冠隆盛,人物豪華。正行時,忽見有十數個和尚,一個個披枷戴鎖,沿門乞化,著實的藍縷不堪。三藏嘆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叫:“悟空,你上前去問他一聲,為何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里的?為甚事披枷戴鎖?”眾僧跪倒道:“爺爺,我等是金光寺負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眾僧道:“轉過隅頭就是。”行者將他帶在唐僧前,問道:“怎生負屈,你說我聽。”眾僧道:“爺爺,不知你們是那方來的,我等似有些面善。不敢在此奉告,請到荒山,具說苦楚。”長老道:“也是。我們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細詢問緣由。”同至山門,門上橫寫七個金字,“敕建護國金光寺”。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淚。眾僧們頂著枷鎖,將正殿推開,請長老上殿拜佛。長老進殿,奉上心香,叩齒三咂。卻轉于后面,見那方丈檐柱上又鎖著六七個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見。及到方丈,眾僧俱來叩頭,問道:“列位老爺像貌不一,可是東土大唐來的么?”行者笑道:“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們正是。你怎么認得?”眾僧道:“爺爺,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負了屈苦,無處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驚動天神,昨日夜間,各人都得一夢,說有個東土大唐來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見老爺這般異像,故認得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你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眾僧跪告:“爺爺,此城名喚祭賽國,乃西邦大去處。當年有四夷朝貢:南,月陀國;北,高昌國;東,西梁國;西,本缽國。年年進貢美玉明珠、嬌妃駿馬。我這里不動干戈,不去征討,他那里自然拜為上邦。”三藏道:“既拜為上邦,想是你這國王有道,文武賢良。”眾僧道:“爺爺,文也不賢,武也不良,國君也不是有道。我這金光寺,自來寶塔上祥云籠罩,瑞靄高升,夜放霞光,萬里有人曾見;晝噴彩氣,四國無不同瞻。故此以為天府神京,四夷朝貢。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時,下了一場血雨。天明時,家家害怕,戶戶生悲。眾公卿奏上國王,不知天公甚事見責。當時延請道士打醮、和尚看經,答天謝地。誰曉得我這寺里黃金寶塔污了,這兩年外國不來朝貢。我王欲要征伐,眾臣諫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寶貝,所以無祥云瑞靄,外國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贓官將我僧眾拿了去,千般拷打,萬樣追求。當時我這里有三輩和尚,前兩輩已被拷打不過,死了;如今又捉我輩,問罪枷鎖。老爺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盜取塔中之寶?萬望爺爺憐念,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廣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聞言,點頭嘆道:“這樁事暗昧難明。一則是朝廷失政,二來是汝等有災。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寶塔,那時節何不啟本奏君,致令受苦?”眾僧道:“爺爺,我等凡人,怎知天意?況前輩俱未辨得,我等如何處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時分了?”行者道:“有申時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換關文,奈何這眾僧之事不得明白,難以對君奏言。我當時離了長安,在法門寺里立愿:上西方逢廟燒香,遇寺拜佛,見塔掃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寶塔之累。你與我辦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掃掃,即看這污穢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訪著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們這苦難也。”
這些枷鎖的和尚聽說,連忙去廚房取把廚刀,遞與八戒道:“爺爺,你將此刀打開那柱子上鎖的小和尚鐵鎖,放他去安排齋飯香湯,伏侍老爺進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來,與老爺掃塔。”八戒笑道:“開鎖有何難哉?不用刀斧,叫我那一位毛臉老爺,他是開鎖的積年。”行者真個近前,使個解鎖法,用手一抹,幾把鎖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廚中,凈刷鍋灶,安排茶飯。三藏師徒們吃了齋,漸漸天昏。只見那枷鎖的和尚拿了兩把笤帚進來,三藏甚喜。
正說處,一個小和尚點了燈,來請洗澡。此時滿天星月光輝,譙樓上更鼓齊發
三藏沐浴畢,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環絳,足下換一雙軟公鞋,手里拿一把新笤帚,對眾僧道:“你等安寢,待我掃塔去來。”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況日久無光,恐生惡物;一則夜靜風寒,又沒個伴侶,自去恐有差池。老孫與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兩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點起琉璃燈,燒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陳玄奘奉東土大唐差往靈山參見我佛如來取經,今至祭賽國金光寺,遇本僧言寶塔被污,國王疑僧盜寶,銜冤取罪,上下難明。弟子竭誠掃塔,望我佛威靈,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罷,與行者開了塔門,自下層往上而掃。只見這塔,
唐僧用帚子掃了一層,又上一層。如此掃至第七層上,卻早二更時分,那長老漸覺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孫替你掃罷。”三藏道:“這塔是多少層數?”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層哩。”長老耽著勞倦道:“是必掃了,方趁本愿。”又掃了三層,腰酸腿痛,就于十層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層掃凈下來罷。”行者抖擻精神,登上第十一層,霎時又上到第十二層。正掃處,只聽得塔頂上有人言語。行者道:“怪哉!怪哉!這早晚有三更時分,怎么得有人在這頂上言語?斷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輕輕的挾著笤帚,撒起衣服,鉆出前門,踏著云頭觀看。只見第十三層塔心里坐著兩個妖精,面前放一盤下飯,一只碗、一把壺,在那里猜拳吃酒哩。行者使個神通,丟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攔住塔門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寶貝的原來是你!”兩個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壺拿碗亂摜,被行者橫鐵棒攔住道:“我若打死你,沒人供狀。”只把棒逼將去。那怪貼在壁上,莫想掙扎得動,口里只叫:“饒命!饒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寶貝的在那里也。”行者使個拿法,一只手抓將過來,徑拿下第十層塔中,報道:“師父,拿住偷寶貝之賊了!”
三藏正自盹睡,忽聞此言,又驚又喜道:“是那里拿來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頂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孫聽得喧嘩,一縱云,跳到頂上攔住,未曾著力。但恐一棒打死,沒人供狀,故此輕輕捉來。師父可取他個口詞,看他是那里妖精,偷的寶貝在于何處。”那怪物戰戰兢兢,口叫“饒命!”遂從實供道:“我兩個是亂石山碧波潭萬圣龍王差來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兒灞,我叫做灞波兒奔。他是鲇魚怪,我是黑魚精。因我萬圣老龍生了一個女兒,就喚做萬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個駙馬,喚做九頭駙馬,神通廣大。前年與龍王來此,顯大法力,下了一陣血雨,污了寶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寶。公主又去大羅天上靈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草,養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晝夜光明。近日聞得有個孫悟空往西天取經,說他神通廣大,沿路上專一尋人的不是,所以這些時常差我等來此巡攔。若還有那孫悟空到時,好準備也。”行者聞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這等無禮!怪道前日請牛魔王在那里赴會!原來他結交這伙潑魔,專干不良之事!”
說未了,只見八戒與兩三個小和尚,自塔下提著兩個燈籠走上來道:“師父,掃了塔不去睡覺,在這里講什么哩?”行者道:“師弟,你來正好。塔上的寶貝,乃是萬圣老龍偷了去。今著這兩個小妖巡塔,探聽我等來的消息,卻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什么名字,什么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詞,一個叫做奔波兒灞,一個叫做灞波兒奔;一個是鲇魚怪,一個是黑魚精。”八戒掣鈀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詞,不打死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著活的,好去見皇帝講話,又好做作眼去尋賊追寶。”好呆子,真個收了鈀,一家一個,都抓下塔來。那怪只叫:“饒命!”八戒道:“正要你鲇魚、黑魚做些鮮湯,與那負冤屈的和尚吃哩!”兩三個小和尚喜喜歡歡,提著燈籠,引長老下了塔。一個先跑報眾僧道:“好了!好了!我們得見青天了!偷寶貝的妖怪,已是爺爺們捉將來矣!”行者叫:“拿鐵索來,穿了琵琶骨,鎖在這里。汝等看守,我們睡覺去,明日再做理會。”那些和尚都緊緊的守著,讓三藏們安寢。
不覺的天曉。長老道:“我與悟空入朝,倒換關文去來。”長老即穿了錦襕袈裟,戴了毗盧帽,整束威儀,拽步前進。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綿布直裰,取了關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帶這兩個妖賊?”行者道:“待我們奏過了,自有駕帖著人來提他。”遂行至朝門外。看不盡那朱雀黃龍、清都絳闕。三藏到東華門,對閣門大使作禮道:“煩大人轉奏,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經者,意欲面君,倒換關文。”那黃門官果與通報,至階前奏道:“外面有兩個異容異服僧人,稱言南贍部洲東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經,欲朝我王,倒換關文。”
國王聞言,傳旨教宣。長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見了行者,無不驚怕。有的說是猴和尚,有的說是雷公嘴和尚,個個悚然,不敢久視。長老在階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圣叉著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動。長老啟奏道:“臣僧乃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差來拜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經者。路經寶方,不敢擅過。有隨身關文,乞倒驗放行。”那國王聞言大喜。傳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鑾殿,安繡墩賜坐。長老獨自上殿,先將關文捧上,然后謝恩敢坐。
那國王將關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悅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選高僧,不避路途遙遠,拜我佛取經;寡人這里和尚,專心只是做賊,敗國傾君!”三藏聞言,合掌道:“怎見得敗國傾君?”國王道:“寡人這國,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貢,皆因國內有個金光寺,寺內有座黃金寶塔,塔上有光彩沖天。近被本寺賊僧暗竊了其中之寶,三年無有光彩,外國這三年也不來朝,寡人心痛恨之。”三藏合掌笑道:“萬歲,‘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貧僧昨晚到于天府,一進城門,就見十數個枷杻之僧。問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負冤屈者。因到寺細審,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貧僧入夜掃塔,已獲那偷寶之妖賊矣。”國王大喜道:“妖賊安在?”三藏道:“現被小徒鎖在金光寺里。”
那國王急降金牌:“著錦衣衛快到金光寺取妖賊來,寡人親審。”三藏又奏道:“萬歲,雖有錦衣衛,還得小徒去方可。”國王道:“高徒在那里?”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階旁立者便是。”國王見了,大驚道:“圣僧如此豐姿,高徒怎么這等像貌?”孫大圣聽見了,厲聲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愛豐姿者,如何捉得妖賊也?”國王聞言,回驚作喜道:“圣僧說的是。朕這里不選人材,只要獲賊得寶歸塔為上。再著當駕官看車蓋,叫錦衣衛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賊來。”那當駕官即備大轎一乘、黃傘一柄,錦衣衛點起校尉,將行者八抬八綽,大四聲喝路,徑至金光寺。自此驚動滿城百姓,無處無一人不來看圣僧及那妖賊。
八戒、沙僧聽得喝道,只說是國王差官,急出迎接,原來是行者坐在轎上。呆子當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轎,攙著八戒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著黃傘,抬著八人轎,卻不是猴王之職分?故說你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兩個妖物,押見國王。沙僧道:“哥哥,也帶挈小弟帶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馬匹。”那枷鎖之僧道:“爺爺們都去承受皇恩,等我們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過國王,卻來放你。”八戒揪著一個妖賊,沙僧揪著一個妖賊,孫大圣依舊坐了轎,擺開頭搭,將兩個妖怪押赴當朝。
須臾,至白玉階。對國王道:“那妖賊已取來了。”國王遂降龍床,與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視之。那怪一個是暴腮烏甲、尖嘴利牙;一個是滑皮大肚、巨口長須。雖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變成的人像。國王問曰:“你是何方賊怪,哪處妖精,幾年侵吾國土,何年盜我寶貝,一伙共有多少賊徒,都喚做什么名字,從實一一供來!”二怪朝上跪下,頸內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
國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喚做奔波兒灞,他喚做灞波兒奔。奔波兒灞是個鲇魚怪,灞波兒奔是個黑魚精。”國王叫錦衣衛好生收監。傳旨:“赦了金光寺眾僧的枷鎖,快叫光祿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謝圣僧獲賊之功,議請圣僧捕擒賊首。”光祿寺即時備了葷、素兩樣筵席。
國王請唐僧四眾上麒麟殿敘坐,問道:“圣僧尊號?”唐僧合掌道:“貧僧俗家姓陳,法名玄奘;蒙君賜姓唐,賤號三藏。”國王又問:“圣僧高徒何號?”三藏道:“小徒俱無號。第一個名孫悟空,第二個名豬悟能,第三個名沙悟凈。此乃南海觀世音菩薩起的名字。因拜貧僧為師,貧僧又將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凈叫做和尚。”國王聽畢,請三藏坐了上席,孫行者坐了側首左席,豬八戒、沙和尚坐了側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飯。前面一席葷的,坐了國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