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
- 葉文玲
- 3982字
- 2020-09-03 18:51:47
出生在西湖邊的少年
第一次睜開眼睛認識世界,他最先看見的是母親那雙瞳仁墨黑的杏仁眼。
他降生在1904年的“驚蟄”時分。他沒有聽見自己落生時的雷聲,倒是在6歲那年,聽見了滿街滿巷的槍炮聲。伴隨著驚心動魄的聲音,還有一場熊熊大火,連碧綠的西湖水都映成了一片閃閃爍爍的金紅色。
西湖水竟會是金紅色的!“驚蟄”出生的他,對顏色自小就特別的敏感。他還記得,大火燒起來的那會兒,他們全家倉皇地分頭逃離了那個叫旗下營的祖居,那天他與祖母恰巧從親戚家串門回來,被逃難的人群裹卷,祖孫兩人驚恐萬分地跑到南高峰的一所破廟大殿里,躲在大殿的供桌下。
那一年,祖父早已亡故,父親也不在杭州。母親和兩個次第出生的弟弟還有三個姑姑,沒來得及與他們一起奔逃,分頭躲在城里的漢人親戚家中。
幼小的他緊緊抓著祖母的衣袖,低聲說著:“奶奶,我怕,我怕。”祖母把他緊緊摟在懷里,一邊不住地喊著他的小名“靈官”,一邊喃喃地念著菩薩保佑。自此后,他記住了祖母為他取名靈官的含義。祖母后來逢人便說正是為他取了這個消災祈福的好名字,菩薩發(fā)了慈悲顯了靈,他們全家才逃過了一場災難。
三天后,祖孫兩人終于回到城里,回到旗下營的老宅院并和母親、弟弟相聚。平日少言寡語的他突然問:“奶奶,為什么我們逃,邱婆婆沒有逃呢?因為我們是‘韃子’,是嗎?”“小孩子家別胡說!”慈祥的母親突然瞪了他一眼,下意識地將兩歲的弟弟摟在了懷里。
祖母把他從母親身旁牽走,高高地揚起頭,輕輕地咕噥:“旗人有什么打緊?杭州城里的旗人,多了!靈官乖孫兒,你記著,你爺爺雖然吃皇糧,可沒有打過仗殺過人,我們不怕的。靈官,我們有菩薩保佑呢!”
靈官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記住了:世上,原來有保佑人的“菩薩”。
靈官還記得,自打大火過后不久,家里的日子突然就過得緊了,許多許多日子,灶房的案板上沒放過一刀新鮮的牛羊肉。
靈官當然很饞吃肉,可吃肉越來越少這個嚴峻的事實,由同樣疼愛他的二姑挑明了:革命革到他們頭上了,他們這些八旗子弟包括他們的男丁后代,原有的那份旱澇保收的皇恩官餉,統(tǒng)統(tǒng)取消了。而本來在外頭做著一份小小差事的父親,也被祖母叫回了家,家里生活斷了主要來源,叔伯兄弟從此要各自單過,祖母要這個長子來主持分家。
常家這個本有四男三女二十幾口的大戶人家,分成了兄弟們各自獨挑過日子的小家。
靈官最喜歡的長輩之一,是會畫畫的三叔。三叔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路不行,左手萎縮得厲害,能動彈的只有右手。但三叔卻非常了不得,一只手的他,能畫絕妙的畫。三叔的畫作對象雖然都是些花兒草兒、魚兒蝦兒,但這些花草魚蝦在三叔筆下,真正是花開草搖魚游蝦跳,靈動極了。看過三叔畫兒的人,總是嘖嘖連聲。
因為父親總在外頭忙,靈官和三叔接近的機會更多。靈官真想什么也不干,什么學也不用上,就和三叔一樣,拿著畫筆學畫畫。可是,三叔不讓,父親和祖母更不肯,在他們眼里,靈官以后一定會出息成更有用的人物,當務之急自然是讀書。哪怕典家產賣田地。
有天下午,靈官去看三叔畫畫,他看著三叔的額頭滲出一顆顆汗珠,就懂事地拿來一把大芭蕉扇,要為三叔打扇。剛扇了兩下,三叔就喊:“別扇別扇!”靈官一看,果然,畫紙被風一扇,叔叔沒法畫了。
三叔看他轉來轉去沒著沒落的樣子,就說:“好孩子,你真想幫三叔的忙,就給這些花瓣添添色,怎么樣?”靈官咧開了嘴——三叔指點他如何在每張畫片的花瓣上涂顏色,靈官也真靈,沒過一會,他就對三叔說:“我知道怎么做了!”
靈官涂得飛快,快得將三叔畫好的所有小畫片都涂完了,他得意地催著三叔說:“三叔,你可快點呀,我這里就剩最后一張了!”三叔聞聲邁著不靈便的步子過來一看,連聲“哎呀”道:“靈官,你幫了倒忙了!你看,荷花的花瓣是外緣紅還是里心紅?你再仔細看看三叔剛才教你畫的樣子!”
靈官仔細一看,臉紅了。剛才粗枝大葉只圖快,全弄顛倒了。看著這些涂走了樣的畫片,他難過極了,囁嚅道:“三叔,我,我弄壞了……”
三叔并沒責備他,只是說:“靈官,學畫畫,第一要心細,第二還是要心細,不光心細,還得學會看,不光看我畫的現(xiàn)成的畫,還要到處留神,喏,外頭不是有現(xiàn)成的荷花嗎,仔細看看去,看熟了再動手就不會出錯了!”
畫畫兒,第一要心細,第二還是要心細!要不懂,就到實地去看看!
三叔沒有一句責備靈官的話,可這些話語,一句句像秤桿釘星,星星點點,全釘進了靈官小小的心里。
三叔這幾年來一直在為文具店畫小畫片,教堂的福姑娘見他畫得好,就請他畫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的賀卡,這一來,三叔得到的報酬就多了起來,三叔將所得全部交給祖母,常家的飯桌上也漸漸有了葷腥。對祖母來說,讓兒孫們吃到一點葷腥,還遠遠不夠,不是目標。常家老太太的目標很明確:有朝一日搬回城里祖居的“存德堂”去。
很多很多年后,靈官還記得,當年為了大家庭那二十幾口人的生計,為能有比較可觀的租金貼補家用,祖母斷然決定搬出了“存德堂”。可臨到搬家那日,祖母傷心哭泣,真有點生離死別之味,院中的那棵百年老槐樹上,東一把西一把地抹著老人家的斑斑淚痕。
“奶奶,別傷心,爹爹說我很快就長大了,我長大了念書掙錢,掙許多許多錢給奶奶!”對于祖母來說,最最安慰的,莫過于聽到懂事的孫孫靈官的這句話了。
六月是荷花的季節(jié)。西子湖畔的荷花特別有靈性,有一種特別的攝人魂魄的魅力。
1912年,西湖柳浪聞鶯附近有個叫荷花池頭的地方。荷花池頭有荷有池,有草有樹,白墻黑瓦的房舍參差,比起那些鬧熱地場,這荷花池頭顯得格外清靜。常家是新近搬來的住戶,左鄰右舍后來知道,這個祖上姓著伊爾根覺羅姓氏、現(xiàn)在改姓常的人家,進進出出有著一二十口人,他們是旗人。常家那小小的廳堂掛著去世的先人的大照片。這位穿過鑲金黃袍、頭戴紅纓帽的常家先人,曾經是一名駐防的云騎尉。
靈官最愛流連的地方就是荷花池畔。這里不光有水有荷花,不遠處的園中還有梧桐樹和橘子樹,樹下常常有許多蛐蛐。更重要的是,搬到這兒,有了幾個很會玩的小伙伴,釣魚、捉蝦,常常玩得像只泥猴。
天蒙蒙亮,靈官就躡手躡腳爬起來了。釣蝦用的幾根細竹竿,預先已放在伙伴阿五家,昨天傍晚挖好的大蚯蚓,裝了一只空鐵皮罐頭,就用樹葉遮埋在池塘邊的梧桐樹下。靈官一氣兒跑到池塘邊,好家伙,半浮在水面的石頭上,黑黝黝地爬著的,竟全是河蝦!靈官按著阿五昨天教他的方法,將蚯蚓一一穿在竿子上,悄悄地沉下了釣竿。這時,揉著眼睛呵欠連連的阿五來了。靈官興奮地大叫:“阿五,看,看,全是,全是蝦!”
阿五做了個叫他切勿聲張的手勢,輕輕地對他耳語:“莫吵,莫吵,蝦兒也有耳朵的,你一驚它,它馬上就蹦回水底去了。”靈官咯咯地笑起來:“蝦兒也有耳朵?”莫看阿五才比他大半歲,在這些事上,阿五可比三叔和先生還在行。
兩個小伙伴不慌不忙地下竿、收竿,哇哈,活蹦亂跳的蝦兒,一只只地“收”到他們準備的面盆里。
一盆活蹦亂跳的蝦兒端進了廚房中。剛剛將一鍋泡飯燒好的母親和聞聲出來的奶奶,又喜又驚地瞪圓了眼睛。
六月十八,西湖上年年要舉行“荷花燈會”。杭州在外鄉(xiāng)的親親眷眷,這天都來串門走親戚,為的是晚上好到西湖邊看熱鬧。嫁在諸暨的小姑母,也回娘家來了。
吃了熱熱鬧鬧的團圓飯,除了走動不便的三叔,全家老小都到西湖邊去看荷花燈會。這一天,只要是有城門的入城口,大清早就四門大開,杭州城外的人源源不絕地涌進城里、涌向湖濱,清波門、涌金門、武林門、清泰門的各路小巷,人們扶老攜幼,人聲歡動。
真是火樹銀花不夜湖!一年一度的西湖荷花燈會,成了人間美麗而極具詩意的一道風景。盈盈十里方圓的西子湖,今晚越發(fā)碧水如鏡。湖面上綻放了一朵朵別樣的蓮荷,一盞盞扎制得美麗精致的荷花燈,如朵朵飄在水上的彩云,悠悠浮蕩。
沒有誰劃分區(qū)域,也沒有誰規(guī)定樣板,大大小小的荷花燈,全出自放燈人自己的心裁;華麗的,玲瓏的,一盞盞花心透明、競放異彩的荷花燈,帶著萬千放燈人的迎佛心意,漸漸漂向鏡湖深處。
今晚也是西湖船家最忙的時刻。平日所搖的載人小船,都早早地有了主;那幾條五彩繽紛的畫舫,更像競渡的龍舟,在湖心搖曳穿梭,直待滿湖的盞盞荷花燈大放異彩時,龍舟內早已倩影翩躚,笙歌陣陣了。
擠在岸邊觀景的人們,蜂擁著,評說著,忽然間,只聽得吱的一聲長嘯,一支煙火的火箭飛向夜空,霎時間,鏡湖上撒下了一陣炫目的五彩光雨!人們歡聲雷動。
靈官被這美麗的景象深深迷醉了。他循著人流盡量朝前擠,濟濟人頭卻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一急,忘乎所以地往前一擠,不料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掉下湖去了!
“哎呀,靈官!靈官!”祖母忙將手中的拐杖遞了過去,著急地喊:“快快,快抓住!”靈官連忙伸手去抓,拐杖雖然近在眼前,卻怎么也抓不住,“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水……突然,一只不知從何處伸來的大手,像拎小雞似的將他拎出了水面。
“哎呀,好險,好險!”人們又是一陣歡叫。母親和祖母一邊念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一邊忙著為水淋淋的靈官揩抹。
靈官抹著臉上的水珠,回頭看看自己剛才落水之處,不過二尺深。“媽媽,奶奶,讓我再看一會吧!”他輕聲說。祖母說:“得得,靈官明天就要去讀書了,今晚難得的,就讓他再看一會吧。六月天,浸點水不妨事的。”祖母越說聲音越大,“今天晚上浸點水真當是好事嗎,我們靈官是條小龍,真真當當是龍年午時生的,就是要下水去迎迎觀音菩薩呢!”
燈盡人散,他們才回到家。三叔的屋里還亮著燈,靈官顧不得別的,一步就蹦到了三叔屋里。他要跟三叔盡情描述剛才看到的景致。
一進門,靈官的眼睛瞪得溜圓。西湖荷花燈會的景象,在三叔屋里墻上再次展現(xiàn)了——那湖光湖水、那龍舟小船、那一盞盞玲瓏剔透的荷花燈,還有那扶老攜幼的盡展歡顏的人群,無不惟妙惟肖……“三叔,你又沒有去看,你怎么知道這些?”
“是的,三叔沒有看,可三叔能想象呀!”三叔笑瞇瞇地舉著畫筆,為這幅《西湖燈會圖》涂上了最后一筆。“知道嗎,三叔靠的是想象。想象,懂嗎?畫畫,不光是用手去畫,還要用心去畫。要會想象。”
靈官把三叔的這些話,吞進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