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
- 葉文玲
- 6772字
- 2020-09-03 18:51:48
青年常書鴻
快樂的辰光如同虹霓,總是分外短暫。
當靈官跨入時敏小學的大門時,總要想起剛剛離開的梅青書院。梅青書院是私塾,且又是親戚辦的,他跟著那個蓄著山羊胡的叔伯公公之乎者也地讀了兩年,竟難以記得讀了些什么。可這時敏小學,就不一樣。它是辛亥革命后,正兒八經辦的“洋學堂”。
在這里讀書,半點都不能含糊。第一次看見章校長,光校長的神情,就令他十分敬畏。章校長倒背兩手,威嚴地干咳了兩聲,跟在校長身后的那個胖校工就喊起了口令:“大家快站好,向孔夫子孔圣人神座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鞠完這三個躬后,他走向校工指定的座位,發現座位的小桌上貼著一個正楷書寫的名字:常書鴻。
這個名字是父親為他起的,略通文墨的父親為取意這個“往來有鴻儒”的大名,與三叔四叔商量了大半夜。
雖然他在這個小學只讀了一年,這個大名卻伴隨了他一生。一年后,常書鴻轉到了學習環境更好的蕙蘭高小。
蕙蘭高小的操場上,一群剛下課的孩子嬉笑著奔跑,一個籃球成了孩子們歡樂的中心。
常書鴻照例也離開了教室。但他不是去操場游戲,而是跑向五年級的一個教室,去找一個叫陳永安的同學。陳永安功課好,又畫得一手極好的水墨畫。常書鴻一有空就到班上找他。
“永安,校長已經答應我跳級上你們這一班了!”“真的嗎?真有你的,書鴻!”瘦高個子的陳永安,聽了這話,由衷地為他高興。他想了想,轉身又從抽屜里的一個大書包里掏著什么。“好,書鴻,閉上眼睛,轉過身去。”
常書鴻睜開了眼。哎呀,永安送他一疊不算齊全但地道的線裝《芥子園畫譜》。常書鴻感激莫名。前些年,三叔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起,家里曾經也有一套印制精美的《芥子園畫譜》,可是,它們在戰亂和搬遷中遺失了。三叔每每提起此事痛心疾首的樣子令書鴻難以忘懷。
常書鴻鄭重而珍愛地接了過來。他曾在永安家中看到一本《東方雜志》,里頭印了幾幅彩色的“泰西名畫”。他一看就著迷了。畫畫要能畫到那個分上,多好啊!
“書鴻,你也不小了,凡事都要有自己的主張。”每當父親用這種口氣開始他的“常氏家訓”時,書鴻就知道:父親又要發表他對于兒子是從事畫藝還是去考工業學校的見解了。
常書鴻低眉順眼,垂手而立,略顯厚實而又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地地道道的“一橫”。
常庚吉視而不顧兒子的表情神色,任自己的語言之河汩汩流瀉。“我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雖說現在分成幾撥人吃飯,到底是一二十口人二十來張嘴啊。你爺爺過世早,長兄為父,我這個老大沒有能耐挑好這個擔子,真是愧對列祖列宗。我這份工藝廠錄事的差事,薪水太薄。多虧你祖母她老人家還硬朗,心氣強,多年來將她的那些首飾一一變賣了貼補家用,我們才勉強維持。可如今,你祖母也老了,首飾賣完了又上哪里找貼補呢?所以,你得體諒父母的難處,畫畫是消閑事,不能當飯吃。你三叔他是身手殘了沒辦法,他不撿起這行當,又怎么辦呢?常言道,知書達理,你上了學堂,知了書就要達理。我們和陳家是不能比的,陳永安家有做生意的鋪子,鄉下有田地……”
沉默了半天的書鴻,嘴巴一張,蹦出一句:“我沒有和他比。”
“這就對了。常言說,人比人,氣死人。我知道你有畫畫的天分,可如今不是靠畫畫吃飯的年代,什么唐伯虎、文徵明,那是戲文里唱唱的,人家茶坊里當消閑事講講的。這么大一個杭州城,現今我還沒聽說誰是真正靠畫畫養家糊口的呢!你要報上了這個工業學校,讀完三年畢了業就有一份差事好尋,不管到哪里做職員,薪水總是不低的。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有職業就是正道,就是活路。明白嗎?書鴻,我知道你是聽話的孩子,報學堂的事就這樣定吧。好了,不早了,去睡吧,明天早早起來!”
“聽話”的兒子,順從地回轉了身。嚴厲而固執的父親,沒有看出來:廳堂的地板——兒子站立過的地方,有一小攤濕印。那是書鴻流下的眼淚。
去,還是不去?常書鴻在報名處的牌子前走過來又走過去,徘徊了不知多少個時辰。他睨著學校斜對過的那間小小酒鋪,心想:我數到五十,如果里邊再出來一個人,我就去報名,如果沒有人出來,就放棄……他翻來覆去地“占卜”著,可是,每每“應驗”到“不去”,卻又不甘心了:重來重來。
當然,他心底還是想去,畢竟是去考留法勤工儉學,而且是去巴黎。巴黎!只要想想這個名字,就叫人心里一片醉意。可是,去巴黎,有那么容易嗎?父親他不是說過……
父親那副疲憊而嚴厲的面容,驀地跳上了腦海。還有母親。母親那雙原本十分美麗的眼睛,這兩年忽然就沒有了光澤,眼神中總有一絲淡淡的憂傷。母親從一個美麗的少婦,這么快就未老先衰地變成一個小老太太了。面對這樣兩雙眼睛,他無論如何硬不起心腸,做出違拂父母心意的事來。
可是,難道要放棄嗎?機會多難得呵!陳永安說,那個在明光中學教圖畫的老師,畫的素描遠遠不如他們,可人家前天就去報了名。報了名一出來,他就對人豎起了大拇指,那意思是明白不過的:大有希望!是的,希望對于每個人都是存在的,但假如不去實踐,不去爭取,那就永遠沒有希望。怎么辦?怎么辦?去,還是不去?
常書鴻心里苦惱極了。
名是報了,背著父母偷偷地報了,這在他而言是“大不孝”。因為報的是“勤工儉學”,連報名費,也是一向友愛的陳永安替他出的。于是,他就將這事對父母瞞了個嚴嚴實實。
“榜”很快就“發”了:盡管他別的功課都優秀,但人家要考法文。法文對他來說是“白板”一塊。
他落選了。落選了,暫時死心了。
那就投考“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電機科”吧——這一來,在父親跟前大可交代了。
這份“榜”,也很快發了出來,如愿以償——不,應該說父親如愿了:他們常家最聰明、讀書最好的常書鴻,在1918年的冬天,遵父親之囑,成了“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電機科”的學生。
十四五歲的少年常書鴻,當然不會想到,若干年后,這個“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成了全國一流的大學:浙江大學。
學是上了,可是,書鴻還是天生跟數學、電機這類理工學科無緣。
伊爾根覺羅這個姓,沒有數學遺傳因子;常家的這個在畫畫上絕頂聰明的少年常書鴻,拿回家的成績表上,數學才得了45分!
善解人意的母親替他出主意:“靈官,別給你父親看,要曉得你父親他也不會算術呢。他要不問起,你不聲張就是。靈官,反正我們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算術好不好不關緊的。”
常書鴻苦惱地笑笑。可憐天下慈母心!是的,他要不說,父親自然不會盤問,可是,自欺欺人的行為多可恥!假如下個學期、再下個學期也不及格,難道,就讓父親蒙在鼓里自己僥幸過關?
他有了主意,而且是絕好的主意。
“媽媽,下學期,我去讀染織科,老師說,我的圖畫很有基礎,將來學染織會有出息的。”
一絲星光在母親眼里閃爍起來。好兒子!她的靈官就是天生跟畫畫有緣分!
“書鴻!書鴻!”校園的一條小徑上,有人氣喘吁吁地喊著奔跑過來。常書鴻從一個支起的小畫架上偏過了頭,整個神魂還沒從心靈里的一片綠蔭中走出來。
這兩天,他心里充溢著由莫名的溫馨和無邊的暖意所交織成的沖動,像眼下四處彌漫的桂花的芳香,令他有受用不盡的歡悅。燦爛的秋光遍地漫流,校園秋樹似金,丹楓如火。
楓樹,楓樹,為什么他會對楓樹情有獨鐘呢?是楓樹中的這個“楓”字與楓橋的“楓”同音同字?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他心中萌動,一股亮晶晶的溫情,就像荷花池畔的雨后蓮葉,化為一串串水珠,在心中悠悠碰撞……
上周,回娘家的小姑,從婆家諸暨楓橋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令19歲的書鴻一見就難以忘懷。小姑是“她”的繼母,沒有血緣關系,可從輩分說,他和“她”是姑表兄妹。
三年前,祖母按風俗,早早給靈官和另一個表妹訂了婚,那時,他心里并不樂意。但為不讓祖母生氣,他聽從了母親的勸說,忍住了。可是自從上了這個省立學校,他就有了解除這個婚約的決心,自從見了那個“她”,他“解約”的心更堅定了。
姑娘就在楓橋,就在那個跟楓樹同一字音的楓橋鎮。她的身材,是那樣苗條婀娜。她那雙眼睛,黑如點漆,朝人一瞥時,書鴻就真的被“攝魂奪魄”……
不不,不能想她,也不能想其他一切。現在的他,只不過是省立甲種工業學校的學生,染織科的插班生。從原先的電機科到染織科,只不過使他稍稍接近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多了一些遐想的機會,離真正的繪畫之夢,還有十萬八千里。雖然每有空暇,他就千方百計去與山水自然相親,但現在的他,除了自己的學業,什么都不能多想。
常書鴻迷迷惘惘抬起頭來,一見來人,兩眼頓時閃亮起來。
常書鴻家貧,在交友上卻不“貧窮”。轉到染織科時,他又碰到了一個好友,叫沈西苓。沈家也是家境富裕的望族。沈西苓父親在名噪一時的絲綢世家、浙江規模最大的偉成絲織公司當賬房。常書鴻和沈西苓,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染織科是他們“望梅止渴”的好所在;絲織公司工場提供給他們觀摩的五彩繽紛的染織圖案,更是最好的“直觀教具”。
面對著一堆堆的染織圖案紋樣,面對著一匹匹美麗光滑的絲綢,心靈的閘門總是那么輕易地被打開,他們無話不談。一種色澤的變化,一種圖案的設計,都能在他們心中激起萬千漣漪,有關印象主義、象征主義,有關高更及其因塔伊底土人服裝受到啟發而創造的嶄新畫派,都是他們討論不休的話題。
今天,沈西苓一到他跟前,就晃著一張請柬,興沖沖地說:“書鴻,星期六下午,我們可以去參加西湖畫會的聚會了。”
“真的?”常書鴻大喜過望。
平湖秋月。水榭的里里外外,坐得滿滿的。盡管是“西湖畫會”的平常聚會,卻總能吸引許多在校就讀的學生,常書鴻就是其中的新客。
幾張紫檀木的茶幾,一杯清澈的龍井,身旁三兩知己,眼前一池秋荷。就此一派湖光山色,就足令他們陶醉。
這次,畫會的主要議題是前不久在滬上舉行的關于中西美術交流的討論,當議論到最近報上討論熱烈的一個話題——北大校長蔡元培發表的“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主張時,一個個更是興致高昂。
常書鴻兩手抱膝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聽。這次畫會的組織者——首腦人物豐子愷沒能來,使他略感惆悵。豐先生盡管去了上海,還是由畫會的負責人周天初,向他們傳達了吸收沈西苓和常書鴻加入西湖畫會的喜訊。這個喜訊使靦腆的常書鴻既喜出望外又略感愧疚。他知道,若不是西苓的鼎力推薦,就憑他這連“茅廬”也未出的工校學生,就憑他的那些為減輕家庭負擔而為小作坊畫的木炭人像畫,是絕難成為畫會一員的。
當然,對于好友西苓來說,這個喜訊,只不過是對自己即將成行的留學生涯的一種獎掖。在來路上,西苓告訴常書鴻,沈父已答應送他去日本留學了。
畫會上,常書鴻自始至終默不作聲,但他對別人的話語一句也不曾漏過。這些在工校里難得聽到的談論,對他來說,太有意思了。不是嗎?縱然看遍千萬種染織圖樣,何曾得知“思想自由,兼容并蓄”這樣高明之至的辦學主張?縱然你畫得山青水白,可曾聽說過“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這樣鼓舞人心的學術目標?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等著他去認識去發現啊!
是啊,假如他也有沈西苓這樣的家庭條件,無疑也會選擇去留學,當然,不一定去日本,因為他醉心西畫,而要學好西畫,法國巴黎是首選。可家里……
一想到家里,祖母那份過于殷切的期盼、父親那嚴厲的眼神和母親瘦削的面容,又在他眼前浮現出來。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
丹桂的香氛還未散盡,楓葉又染出了它的第一縷杏黃和酡紅。
常書鴻步履輕快地走在南山路的小道上,他經常從這兒抄小路回家。畢業文憑已經拿在手里,雖然不過是一張硬紙,卻是父母盼了多年的。
剛才,在畢業典禮上,校長已宣布他作為成績最優秀的畢業生留校任教,擔任染織科紋工場管理和預科的美術教員。這一雙重職務對期盼多年的父母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佳音。而后一項——預科美術教員一職的任命,則更是令他喜出望外。這個好消息多少沖淡了他未能與沈西苓同去日本留學的惆悵。
典禮之前,即將啟程赴日本的沈西苓在同學們的包圍圈中,將他拉過一旁,悄聲說,昨晚他已與父親商量好了,父親愿意資助書鴻和他一塊去日本留學的費用。這對書鴻不啻是件天大的好事。可是,經過長時間思考的書鴻已經拿定了主意:對家庭經濟狀況全盤考慮后,他終于認定了自己的責任。面對著已有衣食之虞的父母,他是不能決然只顧自己遠走他鄉的,在這樣的情形下即使能夠暫時成行,也會無限牽掛,現在他的唯一出路就是先解決生存問題。
人類的第一需要是生存。這是他在成長歲月中悟到的人生第一要義。
他婉言謝絕了西苓的好意,卻銘記了好友的這份真摯的情誼,諳熟他心思的西苓馬上爽言快語地表示:我知道你真正想去的是法國,日后如有機會,即便我遠在東洋,也照樣會讓我父親在經濟上予以關顧的。
聽他如此言說,書鴻心中一熱,立刻鼻酸起來。他伸出骨節寬大的手掌,將西苓的那雙白皙而纖細的手緊緊地攥住了。那未曾道出口的“將來定去法國”的誓言,像熱血一樣流遍了他的全身。
從公園折向拐彎處時,常書鴻忍不住在路邊折了一片亮麗的楓葉,托在手心,定睛凝視。沉思默想的常書鴻,忍不住將這片葉子放到唇邊,親了一下。
他現在的好心情,不光是因為今天下午的畢業典禮,還有畢業典禮上由校長親自宣布的“留校任教”的佳音,還有……母親昨天說:諸暨的那個“她”,明天將會隨姑父來他們家中做客,并且在姑姑的說服下,祖母終于同意他和“她”好了……
紋工場的管理室。常書鴻與都錦生對面相坐。
盡管都錦生是比他高兩屆的老同學,盡管在此之前他與沈西苓已不知多少次來過這里,但面臨正式的工作交接,寡言的常書鴻還是一如既往,心里雖然很有成算,卻還是聽得多說得少,很有幾分緊張和羞怯。
都錦生卻很興奮。對于已經在家中開辦了一個小作坊的他來說,作坊的開辦是他在絲織業上大展宏圖的前奏。他早就想物色一個盡職并恪守崗位的紋工場的管理員,現在,校方委任了在畢業生中成績出色的常書鴻,這真令他喜出望外。
都錦生開啟了管理室中一只只存放制圖資料的大柜,又把鑰匙一一交到常書鴻的手里,動情地說:“書鴻,哎,從今后,我要正式稱呼你常管理常先生了。你來了,我可以放下紋工場的工作,專心于我自己的那個小作坊了。我真是萬分高興你的到來,這將使我沒有后顧之憂。我可以在絲織品上另辟蹊徑,在我的小小絲織廠生產一些別的廠家從未生產過的東西,將教從未到過杭州的人從我們的絲織品上好好認識杭州……”
書鴻忍不住插問:“你說從未生產過的絲織品是什么?哎,如果這是生產秘密的話,那么請恕我……”
都錦生哈哈大笑:“對你,我還有什么秘密嗎?我要生產的,是我們杭州人看不夠愛不盡的西湖風景呀!”都錦生打開一只抽屜,抽出一件樣品。一幅平湖秋月織錦圖,生動地展現在常書鴻面前。
常書鴻連連點頭稱贊,說:“那么,以后這些織錦是否都以西湖實景為表現對象呢?”
“那只是一部分。至于這織錦內容,我想以后還可以擴展到別的名山大川,還有,中西名畫所表現的種種題材都可以設計……”都錦生繼續興致勃勃地告訴常書鴻:待這些產品形成有規模的生產并投入市場后,就要正式打出牌子去,他對這種有名畫觀賞效果的織錦的推向市場,十分有信心。
常書鴻聽得入迷,又忍不住問:“那你的作坊,不不,以后應該稱工廠了吧?將打什么旗號,叫什么名字呢?”
躊躇滿志的都錦生,一臉矜持的微笑:“對于有志于創辦企業的人來說,還會繞開自己的名字嗎?都錦生辦的工廠,自然就叫‘都錦生’!”
都錦生說著,推開里屋的門吩咐了一聲。
常書鴻立刻看到十余個在紋工場學藝的后生小伙,像一行春天的青竹筍,整整齊齊地站在他的面前。
1924年9月的一個下午,常書鴻帶領著他所任教的班上三十多名學生來到孤山。他選中的是遠眺時望見的雷峰塔。
“雷峰夕照”是西湖十景之一,也是他一向認為最具意韻的西湖美景。常書鴻創作的著名西湖景點的畫稿,日積月累,已是畫稿盈尺。這些畫作,有的他當時覺得還可以,但過些日子再看看,就又不滿意了。比方這雷峰塔,他也曾或遠或近,畫過無數次,但還沒有一張特別滿意,雖然有一些乍一看,還真有點逼真,可仔細琢磨,總還覺得少了點什么。這也是他今天特地再度到湖對岸為雷峰塔寫生的原因。
在孤山的華嚴塔旁,常書鴻已經領著學生們一絲不茍地涂抹了一個多小時了。
距學校規定的下課時間尚早,常書鴻放下畫筆,巡視了一圈。他發現還有好幾個學生尚未完成畫稿,于是便又回到了自己的畫架前。
天色向晚,一抹漸弱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了眼前的雷峰塔頂。視野中,那圓錐形的塔頂在日暉中呈現出一圈柔和的光影;一種凄清的美麗映現在湖中。
常書鴻畫著思索著,突然悟出:以往畫這雷峰塔,是只求形似,只求比例的真實,卻沒有在所畫對象的“神魂”中進行聯想。比如,他以往畫的僅僅只是塔,卻從未想過即便是靜物,也是有生命、有靈魂的……
突然,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從遠處傳來。常書鴻詫異地抬頭一看,只見對岸一團灰霧彌漫,原先倒映在湖水中的雷峰塔影,倏忽不見了。
灰沙伴著隆隆如雷的聲音,飄揚在西湖上空。
常書鴻好不驚心!親見這一幕的學生們,紛紛跑攏來,幾十張嘴巴發出同一聲呼喊:“塔!塔!雷峰塔倒了!”大家目瞪口呆。
多少年后,只要回憶起這一幕,常書鴻還是忘不了當時心驚肉跳的感覺。不是嗎,一個美麗而又悠久傳說的象征,一座本應是千秋萬載聳立著的寶塔,說倒就倒了!
世上什么東西才是永恒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