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落知多少
- 世間所有流浪,都抵不過深情:三毛傳
- 申圣云
- 3262字
- 2020-08-31 18:05:06
可惜眼高手低,終是不成,而對于作為藝術家的美夢,再一次幻滅。這份挫敗感,便又轉為文字……實在熱愛的仍是畫,只因不能表達內心的感受于萬一,才被逼去寫作文的。——三毛《一生的愛》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也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是在框架內按照要求活著,還是在自己的天地自由自在地追尋,人生本就沒有統一的“有用”“有意義”“幸福”等評判標準。
各花入各眼,冷暖在自心。有時候,叛逆與抗爭恰恰是應該被珍視的,畢竟,是這些推動了人類社會的發展和進步。
相比寫作,三毛更喜歡畫畫。在她的筆下,水墨暈染開的不僅僅是惟妙惟肖的形象,更有著對世界的感知。
三毛休學后,父母除了教導她文化課程,為了發展她的興趣,還專門送她去跟黃君璧老師學習國畫。但是剛開始學畫時都是以臨摹為主,三毛很快就感覺“呆板無趣”,加之當時學畫的多是官太太,對繪畫的看法與她差距太大,三毛“感到寂寞、失望,以為國畫距離我很遠”,于是不肯再去。
母親誤以為三毛不喜歡畫山水,其實這也怪不得別人,畢竟彼時連三毛自己都這樣認為。于是,母親又送她去跟邵幼軒老師學習花鳥畫。
邵幼軒是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入室弟子,亦得齊白石教導,精工花鳥,以“邵牡丹”之名享譽海內外。邵老師親切溫柔,十分疼愛三毛,既讓她臨摹學習,又給她自由發揮的機會。不久,因為對立體感十足的油畫萌生興趣,三毛又在顧福生門下學習素描打基礎。
顧福生是臺灣知名的油畫家,“五月畫會”代表人物。教導三毛期間,顧福生不僅傳授技藝,更注重啟迪她的藝術思維。他經常給學生看雜志上的一些名家及其作品,三毛由此也接觸到更多文學性較強的文章。
這段經歷,讓三毛感慨道:“顧老師是我最大的恩人,他使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像一個瞎子看到了東西一樣。我一生都要感謝他。”三毛時常對著老師的畫發呆,仔細體悟其中精妙。
她為自己取了一個希臘神話中愛慕水仙又不能傾訴的女神的名字——Echo,意為回聲,小心翼翼地落款在自己臨摹老師的一幅人體畫的右下角。
這一年,三毛在《現代文學》雜志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惑》,便是顧福生推薦給老友白先勇的。那時,她生命中的轉機出現了。
三毛說不清顧福生教給了她什么,只知道若沒有這位老師,或許人生的活法不會是這樣壯烈,畢竟那“人生中第一顆星”,是老師幫她摘下的。
或許因為三毛筆下多數是想象畫,顧福生離開臺灣之前,把當時注重造型與空間抽象畫的韓湘寧介紹給了三毛。
三毛眼里的韓湘寧是“一個不用長圍巾的小王子”,只比她大幾歲而已。韓湘寧活潑開朗、思維敏捷,上課時也不像顧福生那樣安靜,經常帶著學生看畫展、聽講座、欣賞舞臺劇或電影,甚至帶著三毛在公園里散步,但也會因為三毛技術不過關又不愛練習而生氣,不過也都是“假兇”罷了。
三毛十九歲時,韓湘寧推薦三毛去彭萬墀的畫室學習。彭萬墀是一尊“厚厚實實的塑像”,“刻苦、簡樸、誠懇又穩重”。畫室也是非常“認真”的,講課的時候極為認真,沉默的時候一言不發。他像苦行僧一樣修習著,對身邊朋友和學生同樣情誼深厚。
對三毛來說,顧福生是啟蒙者,韓湘寧是引領者,彭萬墀則是厚重踏實的鞭策者。這些老師都是她的貴人,是她藝術生命的領航者。這一年之前,三毛已經參加過多次畫展,但入選的都是國畫作品,師從彭萬墀后,第一次有西畫入選了畫展,還獲得了銅獎。
三毛本就是極為內向、容易害羞的人,有什么事情都不愿對人說,除非被逼得急了,但是還沒說出口,便窘迫得落下淚來。
當她提出要去看畫展的時候,不明真相的父親提出要一同前往。三毛與父親之間總是有著一道戳不破的透明隔閡,如果沒有母親做橋梁,三毛便不知如何與父親相處,加之早早休學,總對父母有些愧疚之情,沉默里的尷尬更是讓她難以對這次與父親同行淡然處之。
四十七歲的父親,發現畫展上竟然有三毛的畫,一時興奮得像個孩子,左右看個不停,還要三毛講講著筆時的想法,最后干脆去找服務人員,想買下這幅獲獎作品。得知作品不出售后,他又詢問什么時候發獎,是不是會有個儀式,到時要來看,再照個相。
返程時路過電話亭,父親特意打電話到家里,說了獲獎的事情,又說要帶三毛在餐館吃晚飯,還要看場電影才回家。父親的喜悅令三毛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自認“不爭氣”的二女兒,竟然也能令父親這樣高興。
過馬路時,三毛與父親牽著手,仿佛回到小時候。那種干燥與溫暖的觸感,令她感覺熟悉又陌生。
這個獎讓父母對三毛燃起了極大的希望——“只要我做什么,父親都是同意的”。父親說自己原本就熱愛藝術,卻無奈走上律師這條道路,現在女兒有這樣的成就,真是值得開懷一場。他對三毛說,你們這一代已經不同,有什么想法就對父母說,無論是什么,美術也好,音樂也罷,總歸要有一技之長。三毛這才知道休學給父母帶來了多少忐忑和憂慮。那么慈愛的雙親,原來為自己苦熬了這樣久,想來都深感愧疚不安。
三毛的父母都是極為疼愛孩子的,他們雖然傳統,但非常尊重孩子的意愿,也關注孩子每個階段的成長。所有與孩子有關的資料,他們都默默收集,連幼稚園的手工作品都在其中。那塊銅獎的獎牌被放在顯眼的地方——家里的鋼琴上,每位來訪的客人都會聽到三毛父親的夸耀。
那次獲獎之后,也就是1964年,三毛帶著國畫、油畫和發表過的文章,在父母的陪同下前往文化大學,申請當一名旁聽生(選讀生)。
旁聽生與其他學生一樣繳費、開學注冊、參加考試、領成績單,只是沒有學籍。原本對女兒讀大學不抱希望的父母非常重視這次見面。老師們看了三毛的“成績”,建議她進美術系或中文系。三毛看看父母的神色,覺得那是巨大而沉重的期待。然而,她卻在表格里端端正正地填入了“哲學系”。
由此,得到文化大學創辦人張其昀先生的特許,三毛成了一名哲學系的大學生。離開陽明山時,父親一直擦著汗,又開始擔心三毛能否將玄妙的哲學念好。他摘掉眼鏡,抹了一把眼睛:“好了!好了!妹妹終于上大學了!”
三毛的父母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父母,他們的家庭也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家庭,他們過的也只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然而他們卻要將痛苦與憂愁感受個遍。成年人的確會為了時局大事憂心,但是對他們來說,曾經經歷的戰亂,似乎都比不上這個女兒的叛逆和對生命肆無忌憚的消磨來得讓人痛心。
三毛或許太了解她的父母,他們是那么渴望子女享受生命的自由,所以也能夠忍下悲痛,相扶著走下去吧。可惜這時候再沒有那些藝術家、教育家出現,給予三毛活得精彩的力量,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拯救這個“快要迷失到死亡里去的人”。
在三毛的自我意識超越同齡人的年紀,她“的確跌倒過,迷失過,苦痛過,一如每一個‘少年的維特’”。三毛的父母開明到何等地步呢?三毛認為自己是翻版的父親,父女之間的“戰爭”沒有盡頭,可憐的只是無辜的母親罷了。
三毛的休學不僅給父母帶來壓力,而且給她自己帶來更大的壓力。她一直害怕面對下班的父親,擔心收到無聲的嘆息。那些年,三毛被迫背古文、背詩詞、背英文、彈鋼琴……一個掉著眼淚,一個嘆著氣。他們連同桌吃飯都很難做到,需要母親端著托盤送到睡房里才行。
父親從來沒有打過她,可是這份忍耐,卻成為她心里“洗也洗不掉的陰影”,讓她感到“你這個教父親傷心透頂的孩子,你是有罪的”[1]。這種自我道德綁架,更甚于一頓皮鞭或者責罵。那固執的、盲目的、無可奈何的“無邊無涯的愛”,反而是一種負擔。父母小心翼翼的珍視,更像是對女兒的不信任,或許,再怎么不愿承認,也是真的沒有信心吧。
獨立自由、走遍萬水千山的三毛,也曾將脆弱的真實袒露在父母面前。她說,如果選擇結束生命,希望父母諒解自己,因為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2]。
陳嗣慶說:“我女兒常說,生命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是否痛快地活過。我想這個說法也就是:確實掌握住人生的意義而生活。在這一點上,我雖然心痛她的燃燒,可是同意。”[3]
父母對子女最大的寬容,便是尊重她自由選擇生死的權利吧。
[1]引自《一生的戰役》,收錄于三毛作品集《送你一匹馬》,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不死鳥》,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夢里花落知多少》,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女兒》,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陳嗣慶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