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稻草人的天使
- 世間所有流浪,都抵不過深情:三毛傳
- 申圣云
- 3507字
- 2020-08-31 18:05:06
她非常平凡,不過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毛是個純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虛假,或許就是這點求真的個性,使她踏踏實實的活著。也許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夠完美,但是我們確知:她沒有逃避她的命運,她勇敢的面對人生。——繆進蘭《我的女兒,大家的三毛》
極其平常的求學生活、按部就班的幼年時光,如同翩躚的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破繭而出是對成人之后種種盼想的集合。真正實現的那一天,有沒有期待的那樣快樂呢?
少女時期的三毛,無法容忍學校制式化的教學模式,也不能接受來自老師同學的羞辱,在進入中學后不久,她便開始長期頻繁地逃課。
她若無其事地按照求學的時間表上學放學,人卻出現在墓地,在一片沉靜的墓地中讀書,常人認知中恐怖的場所卻成了三毛的天堂。她并不是個傻孩子,可在那個地方她才感到安全,世上再沒有比墳墓里的人更溫柔的了,他們不會干擾她的自由,不會逼迫她計算籠中的雞兔各有幾只腳。
隔上幾日,三毛便回學校坐上一天,無聊到極點,可她需要對父母盡責。在學校終于發覺她逃課并致信給她家里后,這樣的生活走到了終點。
沒有人責備她,也沒有家庭暴力出現。三毛一生中最不吝的一點矯情,就是渴望獲得家人的關注與對她的愛護。三毛真的不被重視嗎?其實并不是,只是她所需要的熱烈的表達,對于傳統內斂的父母而言太難實現。
三毛的父母沉默而憂愁,并且為這樣的孩子如何才有未來深感擔憂。再開學的時候,父母鼓勵她嘗試一下融入校園生活,送她到學校,以哀求的目光,懇請她像其他孩子一樣做平常人的事情。可三毛是怎樣的執拗呢!她沒有改變,因為她決心不再違背自己,在她眼中,學校甚至遠遠超越墓地,那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她聽了一節課,真正地努力了一次,然而下課的時候,她又背上書包去省立圖書館,沉默地讀書,樂不思蜀,渾然忘我。
在學業上,三毛先天偏重感性思維,她并非沒有清晰的理科思維,只是不愿人性被壓抑、扭曲,又孤立無援,在牛角尖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離經叛道——“經”是經驗,“道”是常規,三毛與大多數人不同,這不同就成了錯,成了異類。
所幸,三毛的家人并非俗人,他們從未放棄與眾不同的她,反而對她愈加珍視,給她更大的自由。
每個生命的到來,都應是一個新希望的誕生,天使借由母親的懷抱來到人間,開始一場奇妙的旅程。有一個被人認為病態的孩子,三毛的父母承受了很大壓力,也會私下惆悵煩悶。可在敏感的三毛面前,仍要裝作如常。
叛逆,是人身上不安定因子的宣泄出口。
半年后,在女兒隨時可能丟棄生命的“威脅”下,原想養育一個普通孩子的父母終于認輸。他們認識到孩子不同于大多數人,卻任由其發展,選擇獨特的人生道路,給她碰壁、疼痛、成長的機會。這樣的父母是偉大的,是無私的,是真正愛著子女的。
此時,姐姐放棄了進入更有名的省中的機會,就讀臺北的音樂學校,追求藝術夢想。失去讀書伙伴的三毛,辦妥了休學手續,沒有了非要進入學校學習的壓力,人生頓時輕松起來。
那年的壓歲錢換回了竹制的書架,上面零散放著父親買回的“教科書”。一邊修習著父親教授的古文,一邊讀著母親買給她的英文書學習英文。在許多輟學的同齡孩子混跡市井的時候,三毛愈加享受內心的孤靜,也更加不合群起來。
三毛出門便是買書,不拘種類,古今中外各種常見、不常見的書,都為她讀書的日子增添了一番又一番的樂趣。她的竹書架很快被填滿,父親又專門為她定做了一個五層的書櫥。這樣的鼓勵,讓少女三毛成了十足的書奴。在她的小空間里,到處都是種類繁雜的書,只要能買到喜歡的書,她都會不惜錢財、精力去尋找。
父母為三毛做的事情,如同三毛自己所言,是為了沒有心的“稻草人”充當了寬厚仁愛的天使。
三毛眼中的父親,也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每天早晨必做全身運動才上班,傍晚下班時,提早兩三站下公車,走路回家。”[1]熱愛運動、熱愛生活,生在舊社會、接受新教育的陳嗣慶是傳統而又開明的。一方面與唯一的胞兄——大伯父陳漢清一家始終生活在一起,守著傳統的長幼尊卑、闔家團圓過了一輩子,另一方面,他卻坦然接受女兒半生飄零,多年旅居他鄉;一方面,自己和兄長選擇嚴謹枯燥的法律工作,兢兢業業執業,另一方面,雖談不上欣然接受大女兒轉修音樂、二女兒輟學學畫,卻也縱容孩子尋求內心真正的歡欣……
三毛在《永恒的母親》一文中,用“茫然”來形容兒時對母親的印象:“童年時代,很少看見母親有過什么表情,她的臉色一向安詳,在那安詳的背后,總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
母親二十歲生下第一個孩子,二十三歲生下二女兒三毛,三年后從重慶遷居南京,到全家踏上臺灣島的時候,繆女士還不到三十歲。在成長的歲月里,母親給了三毛寬厚的愛,“在人生的旅途上,母親所賦予生命的深度和廣度,沒有一本哲學書籍能夠比她更周全。”[2]
在重慶經歷過一輪輪轟炸,母親太清楚生存的艱難。在前途未卜的年代,她不得不丟掉了少女的驕矜,把最好的青春消磨成煙火氣。但這分煙火氣并沒有消磨掉。后來,即便得了癌癥,母親也始終是從容的。
陳田心回憶母親:“這不是普通人可以忍受的病,但她都笑嘻嘻的,所以她在情緒上從不給我們壓力,她有個很歡樂的個性。”對于子女的教育,始終“以愛治天下”,“大門雖沒有上鎖,她心里的愛,卻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鎖了一輩子”[3]。
在荷西去世后,三毛的很多決定都會考慮父母的期盼和惦念,她始終不是孤身一人,即便內心那樣空寂。
三毛自稱“江洋大盜”,本是空洞的稻草人,要從身邊的人那里“偷”來一些能充實自己的東西:
父母“為人方正本分,對自己刻苦、謹嚴,對旁人寬厚憐憫,做事情負責認真,對子女鞠躬盡瘁,不說人長短,不自夸驕傲,不自卑,不自憐,積債不會討,付錢一向多付”,卻不合時宜;姐姐“溫柔敦厚,念書有耐性,對人有禮貌,冬天騎車上學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鍋飯不翻胃,兩只瘦手指,指甲油不會涂,彈鋼琴、拉小提琴卻總也不厭”,卻是個不懂得享受青春的“傻瓜”;大弟弟“仁心仁術,節儉實在”,卻是個傻大膽的“紙老虎”;小弟弟“操守、品格、性情、學識,樣樣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內心方方正正”,卻走上了淡泊質樸的“歧途”[4]……
三毛是多情的,不僅在愛情上,在親人與朋友之間,她也愛得濃烈,愛得深厚。
多年后,談到這個女兒,陳嗣慶感慨萬千:“在她二十歲以前,無論健康、脾氣、觀念、敏感、任性和自棄,都是少見的。在她少年的時候,她的母親和我這個做父親的,可以說,因為家中有這樣一個剛烈孩子,過的是心靈上倍受欺凌的苦日子。那些年她常常要出事,使得我們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懼里。”[5]其實,在這樣的家風熏陶下,三毛不會走歪路,只會走上那條遵循初心、挑戰世俗的殊途。
傳統教育習慣于設定條條框框,要求一切都必須在規定的框架內,否則就不可稱為“真善美”。沒達到標準,便是“無術”。但藝術恰恰是不應該被約束的。
小學時因為畫不像被懲罰,中學時又被要求“照著畫”,按“規矩”來。這樣的教育,這樣的標準,嚴重扼殺了孩子的想象力。不僅如此,學校非讓她計算那些枯燥的算式。三毛說自己那時候是“恨”的,追求逼真可以拍照片,搞不清數量就把雞兔分開關,不清楚為什么要拿這些詭異的題來折磨小孩子,讓世界簡單一點不好嗎?
二堂哥懋良在高中時,喜歡上音樂,不愿再讀普通的學校,而要學習專業的音樂作曲。他當著叔叔——三毛父親的面,將學生證撕掉,以表決心。大人們再憂慮也只能順著他,于是三毛后來的“逃離”學校,便有了榜樣。
在美好的藝術面前,靈魂的震蕩是不可言說的。三毛的一生所愛,不僅僅是繪畫,不僅僅是音樂,不僅僅是文學,更是藝術本身帶來的那種想象與自由,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對靈魂的喚醒和拯救。
什么是美呢?是寶玉拜別,還是黃昏余暉里微笑的畫中人?美的表達方式太多,美的展現標準太繁雜。被醫生確定為接近“低能兒”的三毛,告別學校教育,與執拗的二哥、姐姐一樣,決心尋找心中所愛,堅定地追逐真正的美。
休學在家的三毛并沒有橫生暴戾,“從沒有對家人大聲過”,父母也沒有對她有過什么指責。姐姐說,三毛“十二三歲頭發就白了”[6],這樣與眾不同的孩子,自然也需要以與眾不同的方式對待。父母的耐心和寬容,十分難得,這是三毛一生中莫大的幸運。
[1]引自《孤獨的長跑者》,收錄于三毛作品集《鬧學記》,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永恒的母親》,收錄于三毛作品集《我的快樂天堂》,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三毛1943-1991》,師永剛、陳文芬、沙林編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4]引自《江洋大盜》,收錄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記》,三毛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女兒》,收錄于三毛作品集《傾城》,陳嗣慶著,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6]引自《三毛1943-1991》,師永剛、陳文芬、沙林編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