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蝶 變
書名: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青春卷作者名: 張頤武本章字數: 4397字更新時間: 2014-03-15 16:01:42
楚惜刀
楚惜刀,女,文藝學碩士,上海作協會員,知名玄幻、武俠小說作家。出版過武俠小說《明日歌·山河曲》、奇幻小說《魅生》四卷、言情小說《酥糖公子》,正在創作《魅生·十師卷》《九州·天光云影》。
他不知道,彼岸,原來是沒有花的。
船過拱橋,視線一下幽暗逼仄起來。木槳規律地擊打在水上,泛出和諧的聲響,一下,兩下,與橋墩下不斷起伏蕩漾的河水呼應。一朵嬌艷的杜鵑花,孤零零地在水中打轉,他順手撈起。端詳,紫紅色花瓣上有清晰如絲的脈絡,訴說花開一季的無奈。他不由起了憐惜的心,細心地拭去花上的水珠,將它藏于袖中。
無想寺到了。
這是一處清凈地,沒有騷擾,即便是來來往往的香客,也于繚繞的佛煙中靜謐。他很滿意,借居在寺中寮房,正可免去世間煩囂,安心苦讀。赴京前,算命的相士居然說他及第無望。他不信。剛剛拜訪過京中的兩位大名士,都對他的文章贊賞有加,答應他遞給主考官一閱。說不上年少氣盛,憑他十五歲的一篇《東海賦》,他早已名揚江南,如今,不過是補上朝廷的承認罷了。
每天,在無想寺看日出日落,聞鐘磬梵唱,他自覺,這就是世外桃源了。他原也不必如此刻苦,但聽說嶺南居然也有個少年天才,是他折桂的最大對手,只能再忍一忍,過一陣無聊而專心的日子。
但他畢竟不是僧人。大姑娘小媳婦穿梭在佛殿,她們禱告,她們祈愿,為的是家宅平安,還有,求美滿姻緣。正和他求功名一樣,人世間的欲望,總來得簡單直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人,有幾個內心盼的不是這些?讀書,不過是跳板而已。
眼見,意動,心亂。四書五經里,終讀出鏡花水月,正襟危坐中,撇不下兒女情長。自打開的窗中眺望,紅粉佳人,纖腰細頸……他替寺中的僧人擔心,如何抵抗這世俗的誘惑。唇邊卻溜出一抹笑,幻想殿試及第后攜美人回鄉的妙景。想那清晨早起,憑欄而坐,為心上人畫眉點唇,俏語粉顏,該是怎樣的樂趣。執筆的手開始飛揚,灑落的墨汁無意勾畫著旖旎心事。
可是,此處只是寺院啊。讀遍前人筆記,他只能幻想有狐仙或是花神,化作佳人,帶著一襲香氣,踏月而來。他將與她,聆聽黑暗中的木魚歌唱,在這禁錮的空間里舞蹈,為人間再添一段傳奇。
群花中忽然飛來一只蝴蝶,鉆進他的書香中,打破他的綺思。妖艷的紫色,碩大的翅膀,撲扇出一屋春色。雙目迷離,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那紫蝶認得他一般,悄然停在他指尖。
心中一陣驚喜。這小生命亦有靈性,莫非是吉兆?然而他冒出的話卻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你若是女人變的,便不要走了吧。”
唉,真是癡了,莊生夢蝶情有可原,可他分明清醒。那紫蝶扇了一下翅膀,仿佛回應,讓他的心被一拎而起。它翅膀上如有一根絲,牽動,使他恍惚。定睛再看,它一身紫衣,勾勒出流暢華美的線條,滴溜溜在他指尖旋轉兩圈,像是舞出了一句暗語。
他倏地渾身冰涼。是的,仿佛有件記不起來的往事,緊緊系著他。遺忘令他不安,但探索謎底更讓他惶恐。他有種沖動,想揮手趕開紫蝶,就在這時,它輕盈地飛上他的額頭,張開兩翼,小心地觸碰他的發絲。
蝶戀花。它把他當做花了么。或者,它前生真是個女子?
他有點怕這樣的相遇,愣了半晌,終究慌然逃出屋去。紫蝶沒有跟來,幽幽地在他的書頁上靜立。
它只是一只蝴蝶。不是嗎?跑到大雄寶殿前的香爐下,他才立穩腳跟。目光碰上虔誠求簽的女子,是啊,他為什么不求一支簽,壓壓驚呢。
猶疑不定地,倒出一支竹簽。
尚未撿起,已看到“下下”兩字。果真……如此么,他的手停在半空。
一個僧人替他拾起,瞥了眼道:“施主想問什么?”
問什么?不,問什么都是空,都是錯。明知是懸崖,還要跳下去嗎?他搖頭,意興闌珊往外走。
那僧人卻在他背后自顧自道:“施主的前世,太慘哪……”
他剎住腳步,好奇地問:“此話何解?”
那僧人莫測高深道:“從這簽文和施主面相看,前世為人妻,曾遭拋棄。可惜那人今世回來贖罪,施主卻不給他絲毫機會,反而一味報復……施主三月之內,怕有血光之災。”他不以為然:“既是他對不起我,因果循環,他欠我的該還,我又怕什么。”三月內?又是個不吉利的預言,這僧人想貪什么好處罷。
那僧人神秘一笑:“不可說,不可說。”將簽負在身后,也不管他,徑自去了。
前世?這冥冥中的事,他該信,還是不信?子不語怪力亂神,且由它去吧。他搖頭,盡力甩開苦惱。自幼清貧,好容易掙得如今的名聲在,又有錦繡前程等著,干什么要胡思亂想。
燒了炷香,插在爐內厚厚的煙灰中,便如埋下一個愿望。他舒心許多,折返自己的屋中,想繼續溫習。
一進門,紫蝶冉冉飛來,迎賓似的,歡喜地繞他頭頂一圈。他的臉倏地陰沉。揚手去趕,它不識相追逐他的手掌,仿佛嬉戲。他沒由來的一陣怒火,求得的安寧心境一掃而光,扯起桌上的書卷,“啪”得拍過去。
沒有打著。他動了殺機。
它尚在震驚中,那書又黑著臉逼來——
它逃,疑惑且委屈,飛到遠處。停,居高臨下,與他對峙。這凝望,電光石火間,他似乎看到無數過往……
火,紅黃相交的火,燒得整座院子噼噼啪啪作響,甚至可以聞到煮焦的人肉味道。他絕望地嘶喊,叫著她的名字。沒有回音。連青石板磚也著火般滾熱,那一刻他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她居然沒有死。奄奄一息的管家把她從火堆里帶了出來,他欣喜之余,竟看到了半張臉。
她只剩下半張臉,依然完美,另外一邊,扭曲到不如一個惡鬼。
他由喜轉懼的那聲凄厲的尖叫,把她的生機,都給毀了。
家園重建,她沒有重生。為了腹中即將誕生的孩子,帶著那張丑惡的臉,她含辛茹苦熬著。那孩子,仍將繼承她劫前的靈秀與美貌,不該遭他的白眼。可她錯了。
他休妻。
她忍了,等待孩子降生的一刻。
孩子很英俊,眉眼間甚至有和父親一樣桀驁不凡的眼神。這是屬于他的笑容。她抱著孩子去,以為他會心軟。
他拒絕認子。
她這才了悟他的絕情。他連一眼也舍不得留給她們娘兒倆,只顧自己新婚的佳人。那些相親相愛時的甜言蜜語,在她找不到昔日的美麗后,一起遺忘在風中。
她狠下心,把兒子丟在了鄰居的家門口,然后,帶著一腔悲憤絕望,自溺在玄武湖中。來世,絕不再與你相逢。她唯一的詛咒,無力地沉下去,沉下去……
那年,金陵的雪,落在七月。
他猛然清醒,覺出手背上沾了清冷的水花,四處張望,難道,是紫蝶的淚?那些夢魘般的故事從何而來?他不知道。卻因為故事的殘酷,對眼前這小生靈生出一絲不忍。
長嘆一聲,他丟下書卷,放棄了追殺。
如果那僧人說得不假,他的前世莫非就是那個怨婦?他又如何看得到從前?難道這神秘莊嚴的佛寺,給了他通靈的一瞬?
越來越惶恐,不,不過是他的臆想而已,被那僧人詭譎的預言引出的幻覺,當不得真。接下來一連數日,他睡不安寢,食不知味,人一下瘦脫了層皮。紫蝶一直守在他身邊,親吻他額頭的冷汗,跳舞給他解悶,可他越看越心寒。
它來還債?他又該拿它怎么辦呢?
它似乎愛上了他。可相戀?絕不可能。它即便真變作一個美人,他亦不敢親近。
它始終是個異類。想到這點,他驚出一身汗,前世那個狠心的丈夫,是不是也把燒傷后的愛妻,當成了異類?
許仙得知白娘子的真實身份,還是會暈倒。那么他的拒絕,也是自然吧。這樣一面安慰自己,一面看紫蝶幽靈飄蕩,他無可奈何。
直到那個女子的出現,讓他暫時擺脫了痛苦。
她是個官家小姐吧,舉止合度,溫柔嫻靜。他在一次偶遇時驚艷,從此長了偷看的眼睛。
她每日午時必到,為染重疴的父親祈福。他或躲在一旁佛柱后癡望,或混在拜佛的人群中聆聽,她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忘記心頭的煩惱。
這是他今生想尋的人。有單純的笑容,清白的家世。
他回屋,所做的一切便是寫詩。那些情詩不日就在京城流傳開來,世人紛紛猜度詩的作者和他所戀的佳人。而她,則尋到了他的寮房內。
她的聰慧,讓他體會了心有靈犀的快樂。夫復何求!縱功名無望,有如此佳人,也足慰平生。
這棄絕情愛的佛寺,本不是私訂終身之地,可他,把家傳的佩玉,戴在了她的心口。她的玉鐲,也暖在他的心房。
他以為不幸只是謠傳,幸福就要來臨。讀書時,他學會歌唱,而那歌聲,不是為了翩然相伴的紫蝶。紫蝶目睹這場愛情的發生。從頭至尾,它沒有出來打擾。
然后有一日,他看到它的尸體,安靜地躺在書卷上。那一頁,《邶風·日月》寫道:“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他頓時呆了,木然地坐在它身旁,盯著它嬌小的身軀,試圖探詢死亡的秘密。他并不曾復仇啊,前世與他何干?想起那僧人的批語,他的心顫抖起來。
殿試日期已近,他全無心思,只因紫蝶死后,她也沒了消息。他找到她的府上,門房說,小姐早已許了人家,不日就要完婚。失魂落魄地,他想起功成名就,是的,這將是唯一能救他的稻草。男兒志在四方,他要用筆奪回屬于他的所有。
心不在焉地,又見到那僧人,端詳他良久,嘆息說:“施主孽緣未了啊。”
他按捺不住心事,一五一十說給那僧人聽,只聽對方若有所思地解釋:“那位小姐,怕與你也是前生有緣。”他的喜悅尚未展露,那僧人接著說道:“……莫非是你棄于鄰宅的前世之子?”
一句話,把他心底里殘留的愛戀全部席卷而去。她也是來索債的?
他黯然跌坐地上,再無言語。
回到房里,紫蝶干癟的身體仍然栩栩如生,艷麗的雙翼隨風輕搖,仿佛跳一曲最后挽歌。誰負了誰,又有誰能說清?他默默地想,伸出手去,把它的嬌媚揉碎在冰冷的手掌中。
就此了斷吧。于是,他就看見了蝴蝶,鋪天蓋地,洶涌擠進他的小屋。黃的、紅的、白的、粉的、綠的、黑的……意想不到的極端的美麗,絢爛地在他房中盛開春天的千百種顏色。
他眼中卻只能看見一團黑壓壓的陰影,朝他逼進。從呆滯、到震驚、到駭然,他很快醒悟過來,奔出了寮房。群蝶死命地跟隨,在半空疊成一個碩大的黑影,宛如紫蝶的化身。
“走,你走!”他發瘋地叫著,“別纏我!”
為什么,為什么是他?這世上無數的男子,為何單挑中他來折磨?他不要它還債,他也不欠它的。
躲不過去!他一路倉皇逃著,數不清的蝴蝶緊緊追來,密密麻麻,像一股黑煙激烈翻滾。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顆掃帚星,而身后,是不幸。
那僧人真的一語成讖。
他終于一跤跌倒,連大地也和他作對。那些蝴蝶瘋狂地撲上去,吞噬他清俊的容顏。只一瞬間,那張臉模糊到可怖。手、胸、腹、腿……它們沒有放過他一點,而他苦苦珍惜的生命,原來是這般脆弱。
沒有人注意這個跌倒的人,即使他的詩文昨天還被爭相傳誦。漫天的蝴蝶飛呀,飛呀,飛過長長的煙花柳巷,飛過高高的紫禁城。京城的人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蝴蝶,孩子們樂得滿街亂跑亂抓,歆享著上天賜予的樂趣。
那一年,嶺南出了個狀元郎,據說,他有個哥哥,在京城無想寺出家。
⊙文學短評
楚惜刀用靈秀典雅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奇幻的故事。一位應考的士子借居在“無想寺”中,以期躲避煩囂安心苦讀,卻被僧人詭譎的預言引出無數幻覺,最終不能自拔,死于非命。小說中,主人公始終無法擺脫宿命,對預言的抗拒反倒使自己一步步走近預言。最后,謎底揭開,誘使他生發幻覺的僧人原來是他對手的哥哥,他的不幸遭遇,是這位僧人精心策劃的結果。“無想寺”并非“無想”,僧人也無法抵抗世俗的誘惑。小說不是為“玄”而“玄”,為“幻”而“幻”,在“玄幻”中能思考人生、欲望、宿命,確實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