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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刀 客

張佳瑋

張佳瑋,男,江蘇無錫人,80后知名作家,2002年參加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并獲獎,當年底開始以信陵公子為網名寫作,走紅于天涯、黑藍、左岸、紅袖等文學網站。2004年4月被《南方都市報》列為“八十后實力派五虎將”之一。出版有長篇小說《傾城》《朝絲暮雪》《加州女郎》《再見帕里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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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他對面。年輕人頭發很長,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梳理了,頂心那里用一塊黃布扎了一下,其余散落在兩肩。年輕人穿著一件白布衣服。制料很粗。他的右手松松地垂著,手指虛虛地張著。好像在握著什么。年輕人的左手向顏七伸出。手中握著一柄刀。刀刃用一塊厚布裹著。刀柄是柚木的。刀的護手缺了半塊。

“磨刀。”年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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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所在的這個村子離縣城不遠。商販行旅來往不絕。村里的很多人都拋棄了種地或者做工這樣的力氣活,而改行做了小生意。光是飯館就有四家之多。顏七也是做生意的,但是他做的還是力氣活。他是個磨刀的人。和那些磨菜刀、殺豬刀、柴刀為生的人不一樣的是,顏七磨的刀,是殺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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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縣城位于兩省邊界。做販運的客人很多。來這里的客人,很少是走通衢大道的巨商,而是一些遮遮掩掩,在官府眼線之間穿行的人們。走在路上時,他們的目光一律閃閃爍爍,躲躲閃閃。道上不太平,很多人身上都備著刀。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買一把刀防身是必要的;但是做小生意的人,不同于江湖上的豪俠壯士們。他們當然買不起——也沒必要——一把砍金斷玉的寶刀。所以大多數時候,都只能買一把普通的白鐵刀。走過漫長旅途的人們,自己身上都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皮膚病和傷痕,何況是一把廉價買來的刀?每次旅途之后,刀的情況都會很不妙。生銹者有之,鈍刃者有之。這樣一來,顏七就有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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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的師父在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出去喝酒,喝了一斤白酒之后就醉倒在桌上。一直睡到第二天,顏七來到酒店將手放在他鼻子下時發覺他已停止了呼吸。從那以后,顏七就開始撐起了這個磨刀鋪。他每天將自己磨好的幾把刀的樣品掛在屋檐下,然后坐在門口,瞇著眼看著太陽。秋風蕭瑟時分,刀在屋檐下交相碰撞發出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聲音。好像風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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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將右手伸出去。他的手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不一樣。他的身體其他部分依然年輕而挺拔,洋溢著健康的活力。但是他的手卻并非如此。經常泡水,經常與砂紙、磨刀石等等家什做伴,他的手已經早早衰老,帶著一個中年人的柔韌和沉鈍。他的手握住了柚木刀柄。刀柄粗糲。凸凹不平。這并不是一把優秀的刀。年輕人松開了左手。顏七用左手扶住裹刀的布,然后安靜的把手縮回來。一個富裕的或者優秀的刀客,刀上應該是有刀鞘的。而這個年輕人只能用布裹刀。年輕人坐在了店鋪門口狹長的板凳上,抬起頭看屋檐下掛著的那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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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顏七這里磨刀的人,除了道上的行旅,還有許多沒事就成排坐在屋檐下,等待著商旅伸出手指一指,就提起刀來當保鏢的年輕人。當然,還有一些剛出道的江湖刀客,和一些已經很老的刀客。顏七接待的階層是一個很寬泛的階層。那些要當保鏢的年輕人們,武功還不夠浪跡江湖,而又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于是就只好提著腦袋跟著行旅四海漂泊。希望半途跳出來的強盜比自己還差勁。而那些剛出茅廬的刀客們,即不是世家貴族,可以買得起鋒銳無匹的好刀,又不像成名刀客,既懂得保養自己的刀,又可以在刀用鈍后扔掉再定做一把。年輕的刀客們因為想當大俠,都沒有十分穩定的收入,算起錢來錙銖必究。而年老的刀客們,有了一點積蓄,又知道自己保養刀的方式不如磨刀人那么專業,所以也肯舍出些錢來,磨礪一下自己的刀。這些道理,是顏七磨刀幾年來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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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把裹刀的布揭開,掃了一眼刀身。白鐵刀。刀背不厚,刀刃卻鈍了。湊近一聞,隱隱有股血腥氣。而且血氣從刀尖一直到離護手三寸處,綿延不絕。血是傷刃的。顏七抬起頭,看了年輕人一眼。年輕人百無聊賴地抬頭看刀,伸出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掛在他頭頂的一柄刀刃。“當”的一聲。其聲清越,如鳴鐘磬,悠悠縷縷,慢慢消散在門外車轔轔聲中。年輕人臉上現出艷羨之色。顏七知道這個年輕人經驗還淺。而且刀法拙劣——真正的高手,殺人時血是不會流遍整個刀身的。一年前顏七替一個大漢磨過刀。也不知是洗得得當還是什么緣故,整柄刀只有刀尖往下的四寸刀刃有血氣。于是顏七就知道這個大漢是個出手狠辣迅捷的刀手。是個相當了得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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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繼續坐著,東張西望。顏七沉靜地用清水擦洗著刀,動作細膩緩慢,好像在為自己心愛的女子擦洗著身體。年輕人的浮躁不定,使顏七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老了好多歲。于是他下意識地做出一副更老成的姿態。他擦洗著刀,間或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浮躁不定并不足以讓他成為一個優秀的刀客。也許他更適合的是做做護院,而非闖蕩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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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到過一次縣城。他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劍。兩個貴公子為了一個很有幾分姿色的粉頭,各自從雕飾華麗的劍鞘中拔出明亮鋒銳的長劍動起手來。顏七擠在人群里觀看了一場拙劣的擊劍表演。他發現,用劍的人和用刀的人確實不一樣。劍是一種高貴的,優美的,華麗的,典雅的,詩情畫意的兵器。使用他的人們,也必須堂皇、優柔、纖巧而瀟灑。而那些使用沾滿血氣的,隨處可見的白鐵刀的人們,則不理會這一切。刀客們知道的只有兩個字,就是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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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站起身來,跑了出去。顏七抬頭看著大門,莫名其妙。一會兒,年輕人又跑回來了。他兩只手各拿了一把油紙,里面是燒餅夾肉。踏進來時,他一口咬著左手的燒餅,然后把右手的燒餅遞給了顏七:

“吃點兒吧。晌午了。”

“不了,謝謝。”

出于職業的自尊,顏七立刻拒絕了年輕人的動議。為了表達他的態度,他低下頭用砂紙多磨了幾下。不知道為什么,顏七對付這柄普通的刀,顯得很細心又很妥帖。也許是那個年輕人的毛躁讓他想刻意顯得老成。年輕人不依不饒的逼上來:

“吃吧。我都買了。后街黃老爹那鋪子買的。您不吃,都冷了。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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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終究接過了燒餅夾肉。他和年輕人并肩坐在條凳上,吃得嘴里咯吱咯吱響。顏七過意不去,去燒了些水,煮了些茶炊來給年輕人喝。兩個人用茶盅喝著滾燙的茶水,吃著燒餅夾肉。吃著,年輕人開始和顏七攀談。一來二去,就都抖開了。顏七的矜持慢慢消散。接下來就變成了熟人之間的對嚼。年輕人說,他剛踏上江湖,前幾天在西山遇到一個打劫的。他把那人砍了三刀,砍死了,翻那賊兜時發覺死者也是個窮賊。不過幾百個銅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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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殺人這類事,顏七聽著一向安之若素。因為來磨刀的人,沒殺過人的稀罕。而為殺人的顧客保留秘密,又是磨刀人的職業操守所在。年輕人敘述如何砍那三刀時,激動的臉龐讓顏七感到有些好笑。不過他還是把嘴按在了燒餅上,沒出一聲。年輕人接著說,他預備磨完了刀,就進城去挑戰城里有名的刀客。一旦勝了,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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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七是個中低檔次的磨刀手。在縣城外磨了三年的刀。他還年輕的臉上,早早有了暮氣。也許聽多了殺伐的事。顏七知道,一個刀客一旦成名,就不再需要磨刀人。他只是一個過渡的驛站,而永遠無法成為江湖的主角。他只是一個邊緣的人兒,無法左右任何命運。他只能把一柄殘破的刀弄得光鮮一些,鋒利一些。這就是全部。在這天下午他聆聽著這個年輕人敘述將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年輕人將來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刀客。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對這個年輕人,讓他的心微微動了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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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拾掇好了之后,年輕人放下五十個銅板走了。顏七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夕陽西下。長街上人影蕭然。秋風蕭瑟。屋檐下刀聲明亮。那個年輕人走路的時候,做出一副在道上模仿來的大刀客的樣子。大刀客的走路樣式,講究的是大氣,浩闊,瀟灑。而小人物們就是緊張、謹慎、手隨時準備去拔刀。顏七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然后回到屋里。茶壺里的茶還在氤氳著白氣。顏七把器具們收了起來,然后看了一眼夕陽。然后他知道了年輕人在哪方面觸動了他……三年之前的他,和那個年輕人都是一樣的毛躁和棱角分明。那類似于一種永不熄滅的對未來的憧憬,然而如今早已消散不見。他坐在這里等待的,除了下一個顧客,就是他日漸衰老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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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黃昏有兩輛驢車拉著三具死尸穿過村間大道。顏七看到了年輕人的尸體列在三具的左側。他的額頭至左嘴角被劃了一刀。顯得面目猙獰。他的刀早就不知去向。趕驢車的人說他在西山腳看見這三個人的尸體。他們的錢袋布囊早就被搜括掉了。而他們的刀還扔在那里。可見殺他們的人是個很迷信的人。因為道上的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拿了被自己殺死的人的刀,就會沾染上被自己殺死的人的晦氣。

⊙文學短評

張佳瑋擅長于在古典題材中尋找靈感。這篇《刀客》,以磨刀人顏七的視角,對古代刀客的世界進行打量和揣測。小說中善良、對未來充滿憧憬卻又涉世不深的年輕刀客,和顏七一體兩面,互為補充。年輕刀客是剛出道的年輕人的象征;顏七則見慣風雨被磨平了棱角,再沒有“永不熄滅的對未來的憧憬”。“充滿憧憬”的年輕刀客死了,任“年華衰老”的顏七茍存于世。究竟,哪個更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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