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治理與公司效率:理論經驗研究與中國故事
- 雷海民
- 6375字
- 2021-09-03 17:34:46
2.1 制度情境與制度理論
2.1.1 制度情境
2.1.1.1 社會情境與制度變遷
(1)中國社會情境結構。
組織管理領域情境是指圍繞現象直接或間接影響組織行為出現、意義及變量間關系的機會約束,涉及法律制度等制度性因素的復雜影響(Cappelli & Sherer, 1991)。對情境處理分為:理論情境化,即研究特定物理和社會情境下的管理問題和理論;情境的理論化,即直接把情境因素加入研究模型中,研究其對研究問題的直接作用(李磊,等,2013)。這里分析經典的社會結構分類模型及中國當前社會情境的基本判斷文獻?!敖Y構—行動”和“理性—非理性”是社會學經典的分析視角。依據社會情境分類的兩個緯度本章將社會情境分為四種類型,如圖2-1所示。

圖2-1 社會情境結構類型(費愛華,2007)
制度情境是先于個人主觀意志,按理性邏輯運作的非人性化社會結構情境(周雪光,2003)。關系情境以情感、人們之間各種“關系”及人性化為紐帶,符合社會結構各種規范,但具有先賦性;制度法規、政府國家都是人們在常人情境中重復博弈的結果,不同情境具有不同的運作邏輯:制度情境基于法理,關系情境基于日常權威,常人情境基于情理。制度情境中最終決定作用是法理、規則、程序和機制。當前中國是基于兩千多年儒家文化傳統的關系情境、常人情境的邏輯社會,同時也是自20世紀70年代推行的由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由政治權力集中國家向民主法制和權力集中的轉型經濟國家,具有半制度情境國家特征(費愛華,2007)。
(2)制度的變遷理論。
任何社會和組織創新都離不開其所在的社會現實環境與制度所賦予的資源,離不開組織生存所嵌入的社會文化、政治環境(李漢林,等,2005)。中國目前正處在一個劇烈轉型的新時代,“這是一個最好的和最差的時代”,轉型與創新過程孕育于組織具體化變革之中:自身利益訴求和發展沖動的政府,作為重要推動力——通過誘致或強制性的制度改革,實現其穩定與可持續發展的目標,機理表現如下:一是行為嵌入性,組織嵌入社會結構,創新初期相互整合,有力推動組織的自我進化與發展;二是路徑依賴和行為慣性,路徑慣性與動能產生飛輪效應,推動制度朝正方向變遷;三是意識形態作用,從合情、合理與合法性等方面支持制度創新與變革,其中,制度和組織聯系帶改變局部制度安排,政策規范行為對制度中心施加影響力(李漢林,等,2005)。研究發現,中國經濟轉型中企業活動是企業外部所有權和企業內部決策權的共同作用,達成舊國家社會主義邏輯和新市場資本主義邏輯的競爭平衡,新市場資本主義的邏輯在制度轉型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主導地位(Greve & Zhang, 2016)。分析中國四十多年的改革和社會發展變遷經驗,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與以美國為代表的采用主流管理理論分析的西方發達國家不同的是,中國是一個典型的經濟轉型和社會變遷國家。
(3)關系合約經濟轉型。
資源稟賦不能自動帶來企業的自主創新能力,互聯市場關系合約理論很好地解釋這一現象的理論機理。該理論認為,由于信息不對稱,經濟合約實施需要關系型合約和正式規則合約兩種機制選擇,前者作用機理為:長時間持續的關系交流使短期行為失去市場,短期行為未來將失去所有合作剩余,后者需要第三方驗證的巨大的制度基礎設施投入;前者因市場范圍越小越重要,而后者相反(王永欽,2006)。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是勞動分工不斷深化和市場范圍不斷擴大的過程,因此微觀治理是互聯關系型合約不斷向正式合約的過渡過程。中國漸進式改革看上去缺乏經濟增長的制度基礎,但卻取得了驚人增長——這是在沒有正式制度安排條件下的關系型合約的自我實施。隨著市場范圍在全球不斷擴大,中國經濟發展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擴大了的經濟交易行為越來越需要規則治理(Levin, 2003; Li, 2003;王永欽,2006)。
從高互聯性的關系合約到低互聯性的規則合約過渡是中國改革時期經濟轉型過程的微觀趨勢。過渡性依賴于轉型模式和市場范圍。在市場范圍仍然較小的漸進改革中,規則合約尚未形成,關系合約起到經濟運行橋梁作用(王永欽,2006)。中國經濟轉型面臨的真正挑戰來自微觀治理,即國家、組織、個人社會經濟互動的微觀運行機制治理。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互聯市場關系型合約在中國的經濟轉型中還會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過快改革可能會破壞原有關系型合約治理模式的自我實施性,社會分工和市場交換水平突破一定臨界閥值,規則合約機制就會起決定性作用(王永欽,2006)。
2.1.1.2 改革與制度環境變遷
政治與經濟不同關系類型決定了不同制度環境和產權組織發育(楊光斌,2003)。20世紀中葉,黨通過革命變革國家政權,依靠國家機器推動經濟建設和社會分工,這與西方國家社會分工—產權制度—保護產權序列的國家制度不同?,F實和歷史國情,決定國家行動者是中國經濟改革和發展的領導力量,綜合國力和經濟增長效率是衡量產權制度與發展質量的重要指標;基于有效產權組織及其嵌入的保護制度,高水平經濟增長的產權制度有利于加強國家權力制度;現階段中國國家物質權力的重要基礎是國有企業,政治制度決定經濟制度,再決定制度安排,這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的政治經濟作用邏輯(楊光斌,2003),如圖2-2所示。

圖2-2 中國企業的制度安排基礎(楊光斌,2003)
中國經濟轉型與社會變遷的研究線索是中國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體制發展過程。社會主義國家市場經濟轉變過程中,社會學家試圖與路徑依賴、制度變遷概念結合發展市場轉型理論,對中國轉型時期傳統政治優勢等表示關注。市場轉型理論觀點代表人尼(Nee, 2005)把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定義為中國政府引導的經濟奇跡,經濟轉型過程中政治與市場的共同變化:伴隨著政治行動者地位相對以前的逐步下降,市場資源配置規則將逐步取代政治權力的分配原則,促使經濟行動者地位相對上升。研究表明,以前存在的制度安排的確為政治權力轉換和持續提供了基礎,目前政治行動者地位沒有明顯降低,組織性等級的影響并沒有明顯的變化,明顯的制度性延續總體作用力不足以壓倒市場經濟帶來的效應(Nee,2005; Nee,2012; Nee,2014)。
中國政治制度的管理情境設定主要包括中國共產黨執政政黨制度、黨國合一憲法體制、政治領導的中央集權制和集權式分權制制度和中國政府對市場干預等政治制度生態。中國的政治體制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如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民主政治體制,中國的政治競爭力水平比較低,相對于美國和其他西方民主政體,中國的政治改革比較中庸:竭力創造一個理性權威的政治系統。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唯一的執政黨,采用的是不同于西方的漸進式政治改革。政治權力高度統一和新興社會市場經濟使中國成為研究非市場戰略特別是企業政治戰略的“社會實驗室”(Qian, 2010)。
(1)特色政黨制度。
中國政黨制度的特色和特殊性集中表現在黨國合一憲政制度,黨對國家和經濟社會發展改革的全面領導地位。“中國政黨制度,是馬列政黨理論與中國國情結合的產物。共產黨是執政黨和領導黨,各民主黨派是參政黨,履行參政議政、民主監督職責。這創立了全新的政黨合作、執政及民主形式”(王元芳,2013)。
黨在我國的經濟發展和國家建設中,始終處于核心地位,將各級黨組織融入經濟體的治理當中。與西方國家政黨制度不同:首先,中國政府類似“M”型組織,地方重要官員由中央任命,地方經濟扮演重要角色(Qian & Xu, 1993),西方普選國家領導人通過選民投票決定(Julio & Yook, 2012),我國不存在人為操縱經濟波動,謀求當選的機會主義。其次,中國黨組織覆蓋全部社會單元,掌握經濟發展的關鍵資源。企業黨組織,是黨的基層組織,企業重要的政治資源、組織資源和人力資源,企業黨組織必然影響公司決策,西方國家企業決策結構中很少有政黨組織,因此中國企業研究要考慮這一特殊組織現象(王元芳,2013)。
(2)黨對政府的領導。
在中國,各級黨委對政府行為的決定作用明顯,政府行為與執政黨黨委關系密切。政府是中國最強大的組織,政府對社會經濟生活的干預、調控介入管理無處不在。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對經濟生活的干預存在角度和強度差異,尤其在中央和地方利益分離下,中央政策在地方得到選擇性執行、不執行或歪曲執行,甚至出現政令不通、不一致現象,在固定資產投資、土地資源和礦產資源管理等方面尤為明顯。政府官員的個人利益、目標價值與其代表的政府整體利益會因為官員個人利益膨脹出現不一致;受傳統封建政治制度文化影響,中國政治行為的法制理念主要借助重要領導人政治行為制約和影響,政治行為判斷邏輯順序為合理、合情與合法,常出現有法不依、違規不究和變通行事現象。
(3)政府與企業關系。
地方政府具有為地方利益服務的財政資源和管理權限,兩稅制進一步刺激地方政府發展地方經濟,由于中央和地方政府存在一些潛在利益沖突,地方政府有時有脫離中央財政政策的傾向(Nee, 1992);在新興經濟體的體制轉型時期,正式的、非正式的商業規則變化給企業帶來機會的同時,也帶來了風險(Peng, 2003)。轉型經濟體的制度不完善企業所有者缺乏充分的合法財產權保護,即使在正式制度場景中,具體實施中也不充分有效,甚至無法按預期實施(Young, et al., 2008)。中國各級政府控制著企業關鍵資源的獲得和各種經濟法律規則的解釋與執行,很大程度決定企業的商業過程與機會(Qian, 2010);私有制經濟的政府政策與私有企業生存密切相關。雖然中國私有經濟發展打破國有集體經濟禁錮,改變了傳統的國民收入再分配系統,成為中國市場經濟轉型重要力量,但私有企業不確定的法律地位沒有得到實質改變,資本和其他生產要素依然不青睞私有經濟(Nee, 1992)。2008年金融危機后,中國私營經濟利益與政府監管當局關系密切相關,并未呈現出與中國政黨資本主義(party state-led capitalism)的分離跡象(Andreosso-O'Callaghan & Gottwald, 2013)。
2.1.1.3 中國經濟制度演化變遷
中國經濟制度演化變遷包括中國新興經濟轉型、經濟崛起和經濟發展“新常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以及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的宏觀調控和政府干預。
(1)新興的中國特色市場經濟。
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制度的國有經濟具有關鍵市場控制力的,新興轉型的政府權力與個人關系交織的關系網絡市場經濟。其基本特征為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政府管制依然堅挺。推進全面市場化改革,減少壟斷,提升市場競爭化程度是促進中國企業創新能力提升的根本性制度措施。張杰等(2014)研究發現,中國制度情境下市場競爭促進中國企業創新研發活動,但這只對民營企業創新研發活動產生激勵效應,而在國有企業和外資企業,壟斷或超國民待遇導致競爭對創新激勵的扭曲。
(2)政府干預和利益保護。
中國制度情境下政府與市場的分野有時難以界定,政府掌握著企業生存發展所需的政策資源和土地礦產等物質資源,成為最有影響力的社會組織;官員手握極大的自由權,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具有市場替代機制(王葉敏,2008)。在轉型經濟條件下,政府權力使用不當造成大量權力尋租機會和空間,增加了企業經營的代理成本和市場交易成本,破壞了市場的公平透明交易機制(Krueger, 1974; Jensen & Meckling,1976; Nee, 1989; Murphy, Shleifer & Vishny, 1993; Hellman, Jones & Kaufmann, 2003; Johnson & Mitton, 2003)。政治權力干預國有企業的途徑研究發現,建立利益聯盟是政企間實現利益雙向輸送的一條常見通道,這種政企利益聯盟建立和瓦解存在周期性規律,地方官員更替,政治權力轉移,政企關系往往隨之重新洗牌。官員在任時與其信任的企業領導人結成利益聯盟,職位更替后又形成新聯盟,國有企業治理效率低下的制度性根源為行政化的國企組織制度(潘越,等,2015)。王立清等(2011)研究發現,民營上市公司投資減少決策受異地地方政府和中央企業產權保護。潘迪(2012)的研究表明,相對于通過市場契約性關系的企業市場環境,有效面對政府、政府金融機構、政府媒體等外部利益相關者是成功實施企業政治戰略的重要環節。
(3)黨組織參與政治治理。
2015年9月,中共中央印發《關于在深化國有企業改革中堅持黨的領導加強黨的建設的若干意見》,強調“堅持黨對國有企業的領導和加強國企黨建兩個毫不動搖;把加強黨的領導同公司治理完善兩者有機結合起來,明確國企黨組織企業法人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公司黨組織作為企業治理主體是對國有公司治理所面臨問題的現實制度安排,體現了黨和國家立法意志。
中國國有上市公司大多由國企改制而來,需要按照公司法和黨章要求,開展黨的活動。中國政黨制度特殊性為:黨組織直接深入到企業內部,參與公司的重大決策,黨的組織部門掌握著國企主要高管的選拔任命。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是中國國企公司治理最大的特征。國企黨組織是黨和政府企業內的政治延伸和體現?!饵h章》第32條第2款規定,國有和集體企業黨組織,圍繞企業生產經營開展工作,發揮政治核心作用(王元芳,2013)。
2.1.2 制度理論
2.1.2.1 社會學的制度理論
新制度理論強調組織通過改變環境使組織獲得生存和發展,制度環境強迫機制、模仿機制和社會規范機制對企業組織產生影響。新制度主義和老制度主義的分界線是1977年。20世紀80年代中期后,社會科學中沒有哪一種理論像新制度主義那樣獲得如此廣泛的關注和應用,也沒有哪一種理論像新制度主義那樣在社會學理論領域造成如此嚴重的混亂(Paul & Powell, 1991; Meyer & Rowan, 1977)。謝佩洪等(2010)認為,企業為獲取更多制度資源,通過實施非市場化戰略,提高經營合法性,從其利益相關者那里獲得合法性認可,以此提高社會地位和資源交換能力。
制度理論認為,企業所處的外部政治法律環境等都是企業競爭資源和制度資源。企業會使用非市場行為。例如,企業內部專門設置政府關系部門,聘用經驗豐富的政府關系專業人員,協調與政府的關系;積極利用現有制度資源,實施企業政治行為,建立獲取競爭優勢的體制環境,緩解潛在的和眼前的體制壁壘;直接或獨立溝通適用擁有豐富制度資源或制度優勢地位的企業,而間接溝通適用制度資源不足的企業(潘迪,2012)。
制度主義理論解釋了不同類型的組織策略過程,研究發現,在企業部門外部,有影響力的客戶、監管者、立法者、當地社區和環境活動機構的不同類型的制度壓力,影響企業部門經理人的決策,經理人依據不同類型采用不同的管理實踐以滿足外部機構的需要(Delmas & Toffel, 2008)。對中國大型國有企業的研究發現,中層管理人員發揮專業知識和本地化網絡優勢,能夠更好地在不同背景中執行競爭市場和政治需要,實現市場效率的積極作用(Guo, et al., 2016)。
2.1.2.2 經濟學的新制度主義
制度經濟學所講的制度是社會中個人遵守的行為規則和制度安排,包括制度變遷、交易成本、產權經濟和公共選擇等采用制度、產權和交易關系分析(North,1990; Nelson & Winter,2009)。中國改革開放是經濟改革主導的政治經濟制度變遷和制度創新過程。新制度主義研究制度環境(stiuation)下的制度安排(system)及其制度績效(performance)。制度環境指憲法所規定的,基本的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作為人類相互交換的規則,其設立的目的是節約交易費用,降低社會的運行成本,“是以建立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為基礎形成的政治、法律和社會規則”(楊光斌,2003),正式的制度安排如憲法等法律,非正式的如價值、意識形態和習慣等,兩者被稱為制度結構(楊光斌,2003)。
制度變遷理論注重研究經濟制度變遷與政治體制變遷的內在關聯機制,并重視研究人們的信念認知、心智構念和意向性在人類社會制度變遷中的作用。諾思制度變遷理論經歷了從“技術變遷的路徑依賴”到“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的發展過程,在此過程中發現了二者差別及路徑依賴現象的“認知—制度—經濟”層面的傳遞機制形成獨具特色的制度變遷理論。政治過程會改變制度選擇,非效率是制度過程的歷史常態,因此制度變遷本身就是一個強調適應的學習過程(劉和旺,2006)。
東西方管理情境場域中制度環境存在顯著的差異。西方產權學派的制度經濟學中,很難找到政治制度、國家權力對制度變遷的影響研究。中國處于市場經濟和現代企業制度變革時期,經濟制度是保障政治權力效應的根本性手段,而政治權力決定經濟結構,后者決定制度安排是中國政治經濟的邏輯,經濟體制與制度改革雖是自下而上的要求,但需自上而下的推動認可,這其中有誘導自發安排,更有強制性政府行為。經濟轉型中,國家權力正在實現兩個相互矛盾的目標:最有勢力的和國家權力經濟基礎的國有企業利益得到了國家的極力保護;同時,國家客觀上不得不放棄部分壟斷,允許非國有企業存在,以實現稅收和經濟效率目標(楊光斌,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