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希望
- (英)愛德華·圣奧賓
- 4449字
- 2020-08-25 14:28:14
托尼·福爾斯被布麗吉特譽為色彩和布料領域的“天造之才”。他聲稱自己“最近迷戀上了灰色調”,布麗吉特便同意把用來舉辦派對的篷房內部裝飾成灰色。她起初對這個大膽的想法還心存疑慮,但在聽到托尼說法國大使太太杰奎琳·德·阿朗杜“太過正統,永遠無法真正地合乎時宜”之后,她的疑慮瞬間煙消云散。
布麗吉特想知道,一個人在還算合乎時宜的前提下,到底能有多么不正統。正是在這個灰色地帶里,托尼成為了她的導師,不斷助長她對他的依賴,直到有一天,沒有他的協助,她幾乎連點支煙都做不到。她想安排他在晚宴上坐在自己身邊,為此還和索尼吵了一架。
“那個可怕的小男人根本不應該來,”索尼說,“更別提坐在你身邊了。不用我提醒你吧,我們將和瑪格麗特公主共進晚餐,在場的每一位男士都更有資格要求坐在你身邊,比起那個……”索尼氣急敗壞地說,“那個花哨男。”
到底什么是花哨男?不管是什么,這樣講都太不公平,因為托尼是她的精神導師,是她的開心果。有些人知道他有多么風趣——只要聽他講講他在一次鬧饑荒期間抓著幾匹布飛奔過利馬[6]的數條街道的故事,人們就會笑得喘不過氣來——但未必能同樣意識到他有多么聰明。
不過,此刻托尼在哪里呢?他應該十一點來跟她會面。他身上有各種各樣的品質可供崇拜,但肯定不包括“守時”在內。布麗吉特環顧四周,看著那些被糟蹋掉的、用作篷房內襯的灰色天鵝絨;只要托尼不在身邊,她的自信就會搖搖欲墜。篷房的一頭被一座龐大而又丑陋的白色舞臺所占據。一個從美國飛來的四十人樂團稍后將登臺演奏索尼喜歡的“傳統新奧爾良爵士樂”。工業取暖爐在各個角落里呼呼作響,但氣氛依然凍得令人發麻。
“顯然,我更愿意自己出生在六月,而不是該死的陰冷的二月。”索尼總愛這么說,“但人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日。”
沒能規劃自己的出生給索尼帶來的錯愕,令他對安排其他所有事情抱有熱切的渴望。布麗吉特想要把他攔在篷房外,因為這應該是給他的“驚喜”,但這個詞在他看來幾乎等同于“恐怖主義暴行”,所以她還是沒能攔住他。不過,另一方面,她成功地守住了天價天鵝絨的秘密。給她報價的是一位說話尖聲尖氣的上流社會的時髦姑娘,笑聲好像人們在臨終時的咕嚕。她說費用一共是“四千塊,妖怪另計”。布麗吉特一開始以為“妖怪”是一個裝飾藝術上的術語,直到托尼對她解釋說那是指“增值稅”。
他還說,橙色的百合花在灰色布景的映襯下會顯得鮮艷奪目。但看著一群手腳忙個不停的穿著藍色格子工作服的女士們正在擺弄的橙色百合花,布麗吉特不禁認為它們更像在一大堆灰燼中漸漸熄滅的余焰。
正當這個邪惡的想法在她心里浮現時,托尼偷偷溜進了篷房。他穿著一件松松垮垮、半灰半紫的毛衣,一條熨燙得有板有眼的牛仔褲,白色襪子配棕色莫卡辛鞋,鞋底板厚得驚人。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絲巾,因為他感到,或者說他認為自己感到,喉嚨有點癢。“托尼!你總算來了!”布麗吉特旁若無人地叫道。
“抱歉,”托尼說話聲音沙啞,一只手放在胸口,可憐地皺著眉頭,“我好像生病了。”
“哦,親愛的,”布麗吉特說,“希望你今晚不會太難受。”
“就算不得不把我放在生命維持機上推進來,”他回答說,“我也不會錯過晚宴。我知道一位藝術家應該置身于他的作品之外,修他的指甲。”他說著,用一種刻意的漫不經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不過,除非這里到處都已經掛上鮮艷的織物,否則我不會認為我的作品已經完成。”
他停頓了一下,用一種催眠師的專注盯著布麗吉特,好像拉斯普廷要告訴沙皇皇后他最新的靈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安慰她說,“色彩還不夠豐富!”
布麗吉特感覺好像有一盞探照燈射入了她靈魂的隱秘處。“花卉帶來的變化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多。”她承認說。
“這就是為什么我給你帶來了這個!”托尼說著,指向一群助手,他們乖乖地等待著,直到被召喚上前。他們身邊圍繞著幾個大紙箱子。
“那是什么?”布麗吉特問,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助手們動手打開箱子頂部。“我先想到了篷房,然后聯想到了柱子,接著是錦帶,”托尼說,他總是很樂意解釋他的想象過程,“所以我專門定做了這個。它有點像軍隊的五朔節花柱。”他解釋道,再也無法掩飾他的興奮,“在灰色珍珠般光澤的映襯下,它會顯得絢麗奪目。”
布麗吉特明白他所說的“專門定做”意味著極其昂貴。“看上去像領帶。”她邊說邊往其中一個箱子里面看。
“的確如此,”托尼得意洋洋地說,“我看見索尼系過一條相當驚悚的綠橙相間的領帶,他對我說這是一條軍服領帶,于是我想我有辦法了:橙色能讓百合花煥發光彩,并提亮整個房間。”托尼的雙手先往上伸,然后又向外展開,“我們把錦帶的一頭系在柱子頂端,另一頭拉到篷房的四周。”這一次,他的雙手先向外展開,然后又往下伸。
這些優雅的芭蕾動作足以讓布麗吉特相信自己別無選擇。
“聽上去不錯,”她說,“但要快點裝上,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
“包在我身上。”托尼鎮定自若地說。
一個女仆走過來通知布麗吉特有電話找她。布麗吉特對托尼揮手告別,然后匆匆穿過通往住宅的紅毯走道,離開篷房。笑瞇瞇的花藝設計師正在往支撐篷房帆布的綠色金屬箍上掛常春藤花環。
明明是二月,卻在室外舉行派對,這種奇怪的做法是因為索尼深信那些他稱之為“布麗吉特在倫敦的朋友”的人會對他住宅里的“寶貝”造成威脅。祖父的抱怨一直在他耳邊揮之不去:祖母讓房子里擠滿了“寄生蟲、基佬和猶太人”。雖然他也認識到,一個有趣的派對少不了各色人等,但他仍然不想把自己的“寶貝”托付給他們。
布麗吉特走過被搬空的會客廳,拿起電話。
“喂?”
“親愛的,你怎么樣?”
“奧蘿拉!謝天謝地是你呀!我真害怕又是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打電話來請求我允許他把全家帶來參加派對。”
“人們真可怕,不是嗎?”奧蘿拉·多恩用她那種出了名的居高臨下的口吻說道。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奶油般的膚色賦予她一種夏洛萊牛般的柔美。但她在發表評論時特有的那種鬼鬼祟祟的笑,更容易讓人聯想到鬣狗。她現在已經成為了布麗吉特最好的朋友,憑借灌輸給她一種冷酷而不可靠的自信,換取她過分慷慨的善意。
“這是一場噩夢,”布麗吉特說著,在一把質地脆弱的餐椅上坐下,這餐椅被用來替代索尼的一把寶貝椅子,“我真無法相信那些人的臉皮可以厚到這種程度。”
“你不說我也知道,”奧蘿拉說,“但愿你請了出色的保安。”
“沒錯,”布麗吉特說,“索尼請了警察,今天下午他們本來應該在一場足球賽上,現在換來這里為我們確認所有狀況。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調劑。他們會把房子圍起來,圍成一個圈。我們還在門口安排了一些熟面孔。提起這個,我發現有個名叫‘格萊施安姆·賽丘里提’[7]的家伙把他的對講機忘在了這里的電話機旁。”
“他們為了王室也太小題大做了吧!”奧蘿拉說。
“你可別嚷嚷出去,”布麗吉特壓低聲音說,“我們還不得不把兩個心愛的房間騰給王室的私人偵探和貼身女仆。真是太浪費地方了!”
從大廳里傳來的尖叫聲打斷了布麗吉特。
“你個邋遢的小姑娘!只會給你父母添亂!”一個女人操著很重的蘇格蘭口音大叫,“要是公主知道你弄臟了裙子,她會說什么?你個邋遢的孩子!”
“哦,天啊,”布麗吉特對奧蘿拉說,“我真希望保姆別對貝琳達這么兇。這太糟糕了,但我從來不敢對她說什么。”
“我知道,”奧蘿拉充滿同情地說,“我也非常害怕露西的保姆。我想這是因為她讓我聯想起我自己小時候的保姆。”
布麗吉特小時候從來沒有過“自己的”保姆,她不想揭露出這個事實。她花了很大的工夫,才為七歲的貝琳達找了一個真正老派的保姆,作為對自己的補償。能給一個在待工名單上等了很多年的惡毒老婆子找到一份如此好的工作,介紹所的代理人為此興高采烈。
“另一個讓我擔心的是我媽媽今晚要來。”布麗吉特說。
“媽媽總是很挑剔,不是嗎?”奧蘿拉說。
“千真萬確。”布麗吉特說,但實際上她發現她媽媽總渴望討好她,這令她厭煩,“我想我得走了,去安慰一下貝琳達。”她加上了一聲嘆息,表現出她是個盡職的母親。
“真是甜蜜!”奧蘿拉溫柔地說。
“今晚見,親愛的!”布麗吉特慶幸自己擺脫了奧蘿拉。她有成千上萬件事情要做,況且,奧蘿拉不但沒有把自己的那種自信灌輸給她——這么說吧,布麗吉特肯跟她來往,無非是想要她的那種自信(她又沒什么錢)——反而暗示說,如果讓她來籌辦宴會,她會做得比布麗吉特更好。
布麗吉特并沒打算上樓去看望貝琳達,她只是很可惡地利用女兒作為終止交談的借口。布麗吉特很少抽空去看望女兒。她無法原諒她是個女孩,給索尼增添了壓力,讓他為沒有男性繼承人而感到焦慮。她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做過幾次人工流產,接下來的十年里遭遇過數回自然流產。撇開孩子的性別不談,能順利地把孩子生下來就已經是一件足夠復雜的事情。醫生告訴她,再次嘗試生孩子會很危險。到了四十二歲的年紀,她已經認命,她此生就只能有一個孩子了,何況索尼還不情愿與她上床。
在婚后的十六年間,她的相貌的確在慢慢崩壞。清澈的藍眼睛蒙上了一層陰影,肌膚上的光芒也已經消散,只能用調整膚色的面霜稍作一些復原。身體的曲線曾經在最好的年華里引起了多少人的迷戀,現在卻被頑固堆積的脂肪破壞了形狀。不愿意背叛索尼,又不能夠吸引他,布麗吉特放任自己陷入一場多愁善感的生理衰退,花越來越多的時間想辦法從別的方面取悅她的丈夫——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想辦法不讓她的丈夫感到不悅,自從他把她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并把注意力濫用在她最微小的失誤上以來。
她應該繼續籌辦派對。對她而言,也就是指繼續擔心,因為所有工作都已經指派給了別人。她決定擔心的第一件事情是她身邊桌子上的那個對講機,顯然是某個毫無指望的保安落下的。布麗吉特拿起機器,好奇地打開了它。傳來一陣響亮的嘶嘶聲,接著是一陣未調試好的收音機發出的嘯叫聲。
布麗吉特好奇能否從噪音中調試出任何聽得清的內容。布麗吉特站起身,在房間里四下走動。噪音忽輕忽響,有時會集結成一陣長而銳利的尖叫聲。她走向窗口,光線在篷房側面的遮擋下變得陰暗,篷房佇立在沉悶的冬日天空下,顯得軟弱而又蒼白。這時她聽見,或者她認為自己聽見,一個人的聲音。她把耳朵貼近對講機的聽筒,在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里辨認出一段竊竊私語。
“實際上,我和布麗吉特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夫妻之實了……”聽筒另一端的聲音說,然后就變輕了。布麗吉特絕望地搖晃著對講機,再往窗口靠近些。她想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她聽見的聲音怎么可能是索尼!但還能有其他什么人聲稱自己和她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夫妻之實”了呢?
她又辨認出了幾句話。懷著更深的好奇和恐懼,她把對講機貼近耳朵。
“在這種時候拋棄布麗吉特……而且肯定會……但我明確地感到……肩負著某種使命……”噪聲再次吞沒了對話。她全身泛起一陣灼熱的刺痛。她必須聽清他們在講什么,在密謀怎樣可怕的計劃。索尼在跟誰說話?一定是彼得。但如果不是呢?他會不會正在告訴所有人——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
“所有財產都已經被托管。”她聽到。接著,另一個聲音說:“下周……午餐。”是的,這是彼得的聲音。又傳來一些噼啪聲,接著聽到他說:“生日快樂!”
布麗吉特癱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她舉起手臂,把對講機朝著墻壁狠狠地扔了過去,然后慢慢地放下手臂,無力地垂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