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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尋根問祖,滄海桑田

  • 楊柳依戀
  • 星僑
  • 10938字
  • 2020-08-23 16:07:45

琦昱學院在春節前半個月放了寒假,對于那些歸鄉心切的青年學子們,這無疑是他們期盼已久的??墒菍τ谀切釕僦?,正難舍難分的戀人們,又多添加了一味別離的愁緒。他們在與親人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的同時,也從未有一刻放下過對遠方愛人的思念。

京海市的高鐵南站,柳戀塵和張祿目送著一輛開往煙波市的列車緩緩起步,又快速的在他們的視線中消失。列車上楊依蕓和韓香悅最后望向他們的溫柔一瞥,溫暖了他們的血液。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美人又多溫柔,心性剛強如柳戀塵,圓滑老道如張祿,也心甘情愿的將他們那顆鐵血男兒心沉浸在這蓋世的溫柔中。

尤其是張祿,寒假前夕韓香悅終于答應跟他正式交往,他那欣喜若狂的情緒一直延續到現在,不但沒有減弱絲毫,反而經過反應發酵成了他對韓香悅的一種深深眷戀之情。青年男女間純潔美好的愛情,自古以來就是這紛紛擾擾的人世間,為數不多的一束溫心暖脾的火光。有情人的世界是明媚鮮活的,有情人的生活是情趣盎然的。他們不知疲倦的付出自己的愛,也舒心愜意地享受著別人的愛,愛本就是世上永恒的主題,不論斗轉星移還是地覆天翻,不論人事變遷還是朝代更迭,愛的光芒始終沒有暗淡。

“走遠了,咱們也回吧”,柳戀塵拍拍還在癡迷狀態中的張祿,這樣的離別他已經經歷過多次,所以很了解張祿現在的感受,回到當下接著說:“一會兒我得去趟工作室,你去哪消遣啊”。柳戀塵手頭還有些工作沒有交工,所以需要再等幾天才能啟程回家過年。張祿向來寒假和他一起返家,再者說他大少爺提前回去也沒什么要緊事兒,所以干脆決定再等幾天,仍舊和柳戀塵一起走。

“嗯...,我一個人也沒意思,你去工作室干嘛啊,都年底了不會又接新工作吧,我靠,拼命三郎”,張祿情緒低落的思索著說。

“哎,沒得辦法,咱拼不起爹,只能拼命啦”,柳戀塵調侃著說,接著解釋:“沒有新工作,就是老田想改一幅作品,叫我去商量一下”。

“哦,那我跟你一塊兒去吧,這事兒估計很快就完事兒了,回頭哥請你去泡溫泉”,張祿豪爽的說。

“呵,好啊,這天氣泡泡溫泉不要太舒坦哦”,柳戀塵朗聲笑著,表示大大的贊同,他最近有些疲乏了,還真想去泡泡溫泉放松一下。

他們一起來到老田的工作室,前臺的葉歡瑩依舊是一臉自然的甜甜的笑,與以往不同的是她看起來很忙碌的樣子,眼睛盯著電腦屏幕,兩只手劈里啪啦的敲在鍵盤上。年關近了,大家都沒有了往日工作的激情,只有她不得不處理年底堆積的各種材料和報表,平時就數她最閑,可這幾天她簡直忙的要死,生活是公平的嘛。

柳戀塵躡手躡腳的走到葉歡瑩的工作臺一側,捂著嘴陰森森的學恐怖片里的各種叫聲,他和葉歡瑩相處久了,發現她一個秘密,就是怕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經常拿這開玩笑嚇唬她。葉歡瑩平時總是笑得甜甜的,很難讓別人和自己嚴肅起來,柳戀塵一直認為她簡直就是做公關類工作的天才人選,只有這些恐怖的東西才可以讓她臉色煞白,是難得一見的顏色。

葉歡瑩雖然習慣了柳戀塵的惡作劇,可是由于柳戀塵不常在工作室,他們也也很少見面,冷不防的被他嚇得直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嬌嗔著說:“你個死柳橙,老是神出鬼沒的嚇唬人,無聊不無聊啊”。

“哈哈,看你那膽小的樣兒,你最近好嗎,哪天放假啊,宣布了嘛”,柳戀塵一疊連聲的拋出一大串問題,很久沒見葉歡瑩了,他也有些情緒激動。

“我啊,我一點兒都不好,這兩天好多事兒啊,累死了,放假還沒定呢,估計就這兩天的事兒了吧”,葉歡瑩委屈的說,可是依然盡到了一個前臺應盡的責任,有條不紊的回答著他的問題。

“能者多勞嘛,葉大管家辛苦了,回頭給你加個雞腿兒”,柳戀塵安慰著說,又問:“老田在吧,他找我來有事的”。

葉歡瑩朝最里面的一間獨立辦公室努努嘴說:“在呢,你可小心著點兒,老田最近很煩躁”。柳戀塵還想再打聽一些具體情況,這時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男子從那件辦公室走出來,手里拿著只水杯,顯然是要去接水,看到柳戀塵在前臺和葉歡瑩聊天,他皺著眉頭大聲的說:“柳橙,來啦,趕緊進來啊,等你好久了”。

“好的好的...”,柳戀塵一面應付著老田,一面吩咐葉歡瑩說:“這是我同學張祿,麻煩你找個地兒安排他坐一會兒,我們一會兒還有事”。說完他就急匆匆地往老田辦公室走,從老田那滿布陰云的臉看的出來這位老兄心情著實不大美麗,暗暗叮囑自己,今天一定要小心說話,以免觸了霉頭?,F在的他是沒有辦法理解老田的心情的,年關到來了,最頭疼的恐怕就是老田他們這些個體經營者了,員工們要過年,要給發年終獎金,客戶催著要產品,要在年底交貨,簡直一腦門子官司,偏偏又窮家薄業的,誰都得罪不起。這當中的心酸,當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老田拿出一幅畫平鋪在辦工作前,望著面前站著的這位天賦極高的小學弟,勉強壓下心中煩躁的情緒,盡量口氣溫和的說:“柳橙,客戶那邊看了你的作品,整體上他們還是滿意的,就只有一點,你過來看看,這塊的色彩他們的意思有些太暗淡了,你看怎么改一下,要達到一種吸引人目光的效果”。

“嗯...,這個作品整體的風格就是樸素淡雅的,怎么改呢,改成鮮艷明亮的色彩嗎,這恐怕不太好吧,會毀掉這幅作品的意境的,學長,你應該明白這一點的”,柳戀塵不假思索地說,說完又有些后悔,他有個毛病就是在藝術討論上太固執己見,說好聽是堅持做自己,說不好聽叫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一直提醒自己這一點,可是當別人無故指責他作品的毛病,又說的不通情理時,這就觸犯了他的逆鱗。

果然老田有些不高興了,沉著臉說:“我當然知道,你有藝術天賦不假,可是你不能不考慮客戶的需求啊,人家拿你的作品是要用作商業宣傳的,不再要掛起來欣賞它的美,它的什么意象境界”。

柳戀塵明白老田雖態度不太友善,可說的都是事實,這由不得他或者老田決定,同時又后悔自己犯了老毛病,把老田頂撞的夠嗆,他跟老田的關系雖好,但現在是上下級關系,他卻常常忽視這個問題,忙陪笑說:“嗯,學長您說的對,我想辦法改吧,大概什么時候要啊”。

老田神色也緩和下來,也后悔情緒太激動了些,笑呵呵說:“哦,這個具體還沒定,你看著辦吧,盡快吧,你也好回家過年不是,票買了嗎”。

告別老田后,柳戀塵帶著需要修改的作品退出了那間辦公室,老實說他心里是很委屈的,可他天性灑脫,不喜歡把煩惱不快留在心里太久,轉移注意力,想想一會兒要去泡溫泉這讓他有開心起來。于是四下尋找張祿的身影,其實也用不著怎么尋找的,這間小小的工作室,只有一個用玻璃隔出來的狹小的空間,又是會議室又是接待室。現在這間接待室里只有張祿同學一人,葉歡瑩把他安排到這里,順便給他沖了杯茶后,就又去忙她的工作了。

柳戀塵走進接待室時,張祿同學正在抱著手機打游戲,看樣子正在緊要關頭,看見柳戀塵進來,也來不及說話,只點點頭示意他坐著等一會兒。柳戀塵也不催他,把畫鋪在會議桌上,打量著在腦海中構思各種可能的修改方案。

“喲,大橙子,又進步了嘛”,片刻后,張祿放下手機打量著桌上的畫,隨口稱贊著說。他看起來精神愉悅了不少,沒有剛送走韓香悅時的萎靡不振,想來是剛剛那局游戲玩的很痛快。在柳戀塵沒有搭理他,繼續苦思冥想的情況下,他又繼續建議著說:“別瞅了,咱走吧,這地兒沒什么好玩的”。

柳戀塵這才將畫收起來,與張祿一起往門口走。路過葉歡瑩的前臺接待崗位,又郎笑著和她調侃一會兒,葉歡瑩十分健談,幾乎沒有接不住的話題。張祿也感激她剛剛的接待,客客氣氣的跟她攀談起來,這葉歡瑩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幾輪對話下來就和張祿混熟了。要過年了,柳戀塵和張祿又相互配合著給葉歡瑩說了一大堆的吉利話,你別說,還真是像倆說相聲的,引得葉歡瑩一陣嬌笑,能在繁忙的工作中開心一笑,也是件樂事不是么。

幾天后,柳戀塵成功交付了手頭的工作,老田欣慰的付給他一筆豐厚得年終獎金。簡單收拾幾件行李后,和張祿一起踏上了家鄉的歸程,二人相伴,一路說說笑笑,并沒有感覺到旅途的冷清寂寞。張祿家在十幾年前就從小山村中搬到了省城,列車經過省城時,張祿跟柳戀塵告別而去。

根據以往的經驗,列車到達那個小縣城還需要一個多小時,;柳戀塵就拿出手機給楊依蕓發去了挑逗的問候信息,剛剛分開這幾天是相思最濃重的時候,他倆默契的配合著很快就進入甜言蜜語、沒羞沒臊的狀態,時間隨著他們連綿不絕的脈脈溫情流淌而去。

到站時才是下午的時光,可是卻很難捕捉到陽光的痕跡,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重工業小城市,朦朦朧朧的霧霾給矗立著的單調的方方正正建筑物鍍上了一層慘淡的神秘,天地之間通過這霧霾相連,讓人感到壓抑窒息。

柳戀塵走出車站,望著不遠處來來往往的模糊人影嘆了口氣,他并不喜歡這座熟悉的小城,可喜的是周遭久違了的鄉音帶給他一種來自心底深處的親切感。車站出口,裹著厚厚羽絨服,戴著皮手套的私家車車主們,大聲的喲呵著招攬客人,說的是口徑統一的鬼話,“一位...一位....還差一位.....上車就走了”。柳戀塵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心知他們是一定要把四個位置擠滿才肯走的,或者等著從車站里出來的人都散了,那時如果四個位置還沒滿,也只能先去送車上的客人了,因為很快可能就會有下一班車來,年底歸鄉人多,這種生意還是蠻好做的。他挑選了一位面相溫和,看起來老實可靠的司機,講好價錢夠,鉆進了它那輛單薄的面包車里。

車子經過一片學校,勾起柳戀塵的一些不大美好的回憶。這只有一幢灰色大樓的學校是他的中學母校,他在這里度過了幾年艱難的日子,這個小縣城風氣不太好。他雖然一直是校里的尖子生,卻還是免不了要受學校里的壞學生勾結社會青年組成的惡霸的侵擾,那時候的學生們多數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對這幫人阿諛奉承同流合污,要么乖乖從自己那本就少的可憐的伙食費里擠出錢來交上保護費。柳戀塵是為數不多的做了第三種選擇的人,拒絕交保護費,也絕不會同流合污。他憑借著敏捷的身手和那么一點點小智慧,深入貫徹落實“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的戰斗理念,躲過了一次又一次地圍追阻截,有那么一兩次運氣不太好,被抓住就一定會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后來那幫人見他死硬死硬的,又實在在他身上撈不到好處,就對他睜只眼閉只眼,他終于在躲躲藏藏、戰戰兢兢中讀完了中學。

長期的戰斗生涯讓他自然的養成一種彪悍的氣質,自己卻不自知,一直到張祿半開玩笑的對他說:“你小子怎么長得文質彬彬的,卻有一種悍匪的氣質”,他才注意到過去的歲月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于是他重新拿起了唐詩宋詞,拿起了古典世界名著,用濃濃的書卷氣趕走那本就不屬于他的匪氣,他向往著文明和美好,決心要以從容優美的姿態在這世間行走。生活很有意思,他曾經經歷的那些磨難,卻也造就了他處事靈活、隨機應變的性格,而楊依蕓剛開始對他產生好奇的,也正是他身上那種復雜的氣質,在文明都市生活的乖乖女楊依蕓怎么能見得到像他那么奇怪的人。

在一片新建的小區前,柳戀塵下了車,這是他姐姐家。每年寒假回來他都要在姐姐家稍作逗留。姐姐大他六歲,從小帶著他玩,他對姐姐感情很深。三年前姐姐嫁到了縣城,姐夫是個老實本分的焦化廠工人,向大多數男青年一樣,結婚前買了這套房作為婚房,然后在這里過著不咸不淡的生活。一年前姐姐家添了個小外甥,為這平淡的家庭生活增添了一絲鮮活的色彩。小孩子那天真爛漫的笑容和清澈明亮的眼神,給了他簡單的心思和美好的想象,每個小孩子都是純潔的沒有一絲雜質的精靈。

姐姐早已經在家里給他準備好合他胃口的飯菜,他一面貪婪的品嘗著這熟悉的味道,一面逗弄著姐姐懷中吸吮著奶瓶的小外甥玩。他明白這是姐姐寄予了無限厚望的小精靈,這是讓人有些心酸的,淳樸善良的人們總是將自己這一生無法企及的美好寄托在延續生命的下一代身上,而他們還是一個懵懂的小生命。

他想起在小時候,那時候姐姐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她總是牽著他稚嫩的手,在綠油油的田野中,在滿布各色花朵的山坡谷底,歡聲笑語的嬉笑玩鬧。那時的姐姐一定也有過浪漫綺麗的夢想吧,可是如今都丟失在柴米油鹽的生活瑣碎中了。姐姐沒有他那么幸運,去接受良好的教育,領略著藝術的美妙,沉醉在文明的熏陶中,在當時的家庭條件下,人生轉折點的一次失敗,已奠定了她一生的生活基調。

第二天一大早,柳戀塵搭上了村里面跑出租老鄉的車,車子開往幾十公里外的那個小山村,確切的說是個山谷,三面環山,只勉強開鑿出一條通往縣城的通道。從縣城出發車子就一直在費力地爬坡,短短幾十公里,海拔不可思議的上升了幾百米。最后的幾公里最是艱難,多年前修好的柏油馬路,被超載著煤炭的大貨車幾個月壓的粉碎,路面上鋪滿了碎裂的鋼筋混凝土塊,車子顛簸的很厲害,經常把人高高拋起來,撞到頭上的車頂。

車子終于在村口停了下來,他又看到了通往他家門前的那條蜿蜒著的丑陋黃土路。這一切是熟悉的樣子,很多年了從不曾改變過,就連路旁人家房屋的一磚一瓦,還有倒坍了的廟宇都倔強的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他對這熟悉的一切是一種深沉而復雜的感情,他眷戀這里也憎惡這里,這是一個被現代文明遺棄的角落。他扛起一個大大的白色編織袋,里面裝滿了他和姐姐給家里置辦的年貨,緩步走在那條彎彎曲曲的黃土路上,心情是激動而沉重的。

柳媽媽終于見到了許久未曾謀面的心愛的兒子,歡歡喜喜的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口拙舌笨不會驅寒溫暖的她,只是一個勁埋怨兒子穿的太少,這山里太冷,沒有大城市暖和。又忙亂著取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厚衣服,讓兒子趕緊換上,年輕的柳戀塵雖然對寒冷不以為意,卻實在拗不過媽媽的堅持,只好順從的在內衣上再加一層保暖,感覺四肢都僵硬了些。

折騰了半日,肚子餓得咕咕叫,柳媽媽給他端上一盤豬頭肉和一份砂鍋燉的爛熟的菜。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食物了,那想念已久的味道讓他不由自主的咽下一口津液。注意到媽媽端著菜的手上有被風撕裂的數不清的口子,他的喉嚨口又像堵了一個鉛塊一樣難受,轉過身翻著帶回來的行李,慌手慌腳的拿出一瓶葡萄酒,打開灌下兩口,這才感覺稍微好受一些。

柳媽媽安詳的坐在他身邊,看著兒子吃飯,她是一個典型的傳統農村婦女,終日被風吹日曬的粗糙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眉毛和長長的眼睛,是一張寫滿了歲月風霜的臉。她平時除了下地勞作,就是去村子里聊得來的人家家里串門兒,一輩子只出過一次遠門,就是在柳戀塵考上大學那年,和柳爸爸一起去京海送兒子,算是見識了一下大城市的風光,一般的活動范圍最遠不過縣城。

她欣慰的望著歸來的兒子,對這個由她創造的生命,她是說不盡的喜愛,甚至是欽慕,她雖然不了解讀書是怎么回事,卻知道兒子一向讀書很好,考上的是知名學府,她從來沒有為兒子超過心,也堅信兒子的未來會是光明的,她為她的兒子驕傲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問兒子一些問題,“什么時候放的假啊”,“什么時候開學啊”,“怎么又瘦了,你吃好一點啊,生活費不夠嗎”,“哦,這么遠的路,挺累的吧”。

柳戀塵埋著頭吃飯,盡量控制著哽咽的聲音,回答著媽媽的問話。他心知肚明,不用他回答媽媽早已經知道答案,年年如此,那兩句話大家都倒背如流。媽媽只是想找機會跟他多講幾句話,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都在內心里深深的痛恨起自己來,他可以給楊依蕓無限的浪漫和溫柔,卻不懂得如何去表達對媽媽的愛。這讓他有一種少見的無力感,他是驕傲的,也是自私的,如今他羽翼豐滿,可以自由翱翔于知識的海洋和浪漫的都市,卻笨拙的不知道怎樣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分享給媽媽。

飽餐一頓之后,柳戀塵站起身想到院子里活動一下,柳媽媽著急的嚷著讓他穿上外套,柳戀塵順從的照做,在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對媽媽的愛的時候,順從是他唯一能做的一點表示。他們家的院子里鋪著一層青石,這些石頭少說也有兩百年歷史了,被磨得光滑如鏡。四面都是木石建造的房子圍著這個小小的院落,他們現在住的是正北面的一排房子,是十幾年前蓋的,其他三個方位的房子都是歷史悠久的,幾十年上百年的。本來還有一個后院,以前種些蔬菜和花草,現在被改成了一個小小的養殖場。這小小的青石小院總是被打掃的干干凈凈,柳爸爸勤勞的讓他佩服,每隔幾天就要早早起來,把院子清掃一次。

這與縣城相隔幾十公里的小山村,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天空永遠是高高的藍藍的,飄著一朵朵軟綿綿的白云。終年不化的積雪覆蓋在老舊的房屋屋頂上那鱗次櫛比的瓦片上。午后清亮的陽光鋪在枯樹、屋頂和青石上,四周圍靜悄悄的,除了柳媽媽收拾碗筷的清脆響聲外,沒有一丁點兒多余的雜音,牛羊都上了山,雞鴨都睡著了,靜靜站立在院子里的柳戀塵心情也是寧靜的,他的思想也鉆進了平時沒有到達的深度。

傍晚時分,柳爸爸回來了,他穿著一身厚厚的棉衣,一張瘦長干癟的臉被凍得通紅,手里拿著一根木頭做的鞭子。他是一位傳統的嚴肅的爸爸,注視著久違的兒子眼睛里盛滿了慈祥的柔情,卻只是淡淡的問:“你回來了啊”?!班?,回來了”,柳戀塵也淡淡的回答,一年沒見爸爸,他的心里是激動的,所以又搭訕著笨拙的問:“你忙完了嗎”。

“哎,還沒有呢,正好,你出來幫我推下車,你媽媽的腰不太好,我正想著你回來了沒有呢”,柳爸爸盡量克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威嚴地說。

柳戀塵答應著跟著爸爸往外面走,柳爸爸是六零后,在他們那一輩人中文化水平還不錯,高中畢業。年輕時性格豪邁,學過幾年戲,跟著劇團全國各地的跑過幾年。后來劇團解散,沒有別的出路,只能回老家做了農民,然后成家立業。前些年,在全面奔小康的浪潮下,辦起了養殖,雖然又要種地又要養殖太辛苦了些,可也營務起了一份殷實的家業,在這偏遠小山村里,過的還算富足。柳爸爸在柳戀塵的心目中是以一位俠客的形象存在的,他勇武仗義的性格深深影響著他。

柳爸爸的思想也是前衛的,對兒子撫養是不遺余力的。在柳戀塵十歲時就發現了他的藝術天賦,村子里當然沒有辦法培養,于是柳爸爸就狠下心來把兒子送去寄宿校,并且給他報了美術學習班,在那個年代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這樣的行為是個新聞的存在。

柳家門前是一條狹窄的上坡路,路面是奇形怪狀的大石頭,坑坑洼洼的,機動車是開不過來的。在幾十米外的坡底,停放著一架人力車,車上堆滿了養殖用的飼料,柳戀塵估摸著這一車怎么也有三四百斤重。柳爸爸在車子前面彎下腰,把拴住車子的一條粗壯結實的繩子掛在肩膀上,拉著車奮力往坡上爬。柳戀塵在車子后面用力的往前推,他已經用盡了洪荒之力,因為他擔心自己要不用力推,前面拉車的柳爸爸就要費大力氣。他同樣愚蠢的不知道如何表達對爸爸的崇敬和愛戴,就讓他用這樣笨拙的方式來表達一點點吧。

這段只有幾十米的上坡路,累的柳戀塵氣喘如牛,胸腔里如撕裂一般的疼痛著。他從小受盡了家里人的疼愛,很少干活的,到現在他甚至都叫不出那些不常用的古老農具的名稱來。更搞笑的是,小時候有一次,他帶著一幫小孩子胡鬧,玩的太嗨了,跑到人家地里去偷偷掰玉米玩,他們到不真想吃那東西,就是覺得緊張刺激,一群小孩子在地里一通亂糟塌,玩的是很痛快,事后他才知道那正是他們家的地。

晚飯后,柳戀塵耐著性子陪著爸爸媽媽看他們喜歡的電視劇,聽著他們聊天,偶爾也插播兩句,試圖多跟爸爸媽媽交談幾句,這已經讓老兩口很是欣慰了。柳爸爸和柳媽媽是習慣早睡早起的,他估算著時間告別回到自己的臥室。房間里的大鐵爐子燒的通紅,屋子里暖洋洋的,柳媽媽跟著他走進來,用一根鐵棍子把爐子里的死灰撥弄掉,又在爐子那黑色的大肚子里滿滿的裝上用水拌濕的煤,仔細檢查一番,發現并沒有遺漏什么時,又叮囑兒子一通,才心滿意足的退出來。

習慣了晚睡的柳戀塵根本毫無睡意,拿起手機看到了楊依蕓發過來的問候信息,她知道他這幾天的所有行程。柳戀塵又感覺心頭暖暖的,不由自主的有和心愛的人兒甜甜蜜蜜的聊起來,直到深夜才互道晚安沉沉睡去。

接下來的幾天是忙碌的,這個偏遠小山村還保留著傳統的慶祝方式。柳媽媽忙著煎炸蒸煮,預備正月里享用的美食,至于冰箱在這個季節在這里是完全沒必要開的,隨便找個沒有生火的屋子放著,起碼可以保鮮一個月。柳戀塵跟在柳爸爸身后,笨拙的忙活著各種農活,準備正月里養殖場要用到的各種飼料,柳爸爸對待那十幾頭壯碩的牛是認真用心的,精料、細料、各種草料應有盡有,把它們養的膘肥體壯是他的一種成就,也是一種善念,既然免不了要送它們去屠宰場,至少可以讓他們活得更滋潤一些。

柳戀塵已經換下了之前穿著的潮流服飾,穿著一套往年的舊衣服,如果不留心他眉眼間那濃濃的書生意氣,倒也真像個小農民。柳爸爸準備了前院和后院要用到的二十多幅春聯,一色的紅紙金字的打印產品。把這些春聯一張一張的貼好也是一件耗時耗力的工作,有些偷懶的人家,就在柱子上涂一層紅油漆,再用黑色涂料寫上字,到年前重新擦一下。但柳爸爸固執的認為這樣的做法是不妥當的,體現不出新年新氣象的寓意,每年都要換成新的對聯,才感到心滿意足。所以這件輕省的工作就落在了柳戀塵頭上,有些對聯是買不到這些打印產品的,比如各路神仙神龕上用的對聯,市場上就沒有賣的。他又翻箱倒柜的找出上一年用過的毛筆、墨汁和紅紙。熟練的把紅紙裁成一張一張的小紙條,用那雙修長的藝術家的手拿起毛筆,寫下那些可能是幾百年前的老祖宗留下來的金句。比如土地神位的“土地門前座,保佑一家人”,馬鳴神位的“牛似南山虎,馬如北海龍”等等。他的書畫技藝已經有了一些功力火候,一手毛筆字寫的龍飛鳳舞,村子里留下來不多的幾戶人家打聽到他要寫對聯,也就把自己家里的對聯拿過來請他幫著寫。忙完這些又要挑一個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日子把春聯貼上,因為山里溫度低,光照不充足的話,他拿著刷子在柱子上刷一次漿糊,比對好對聯往上貼時,就會發現漿糊已經結成了冰。

到了年三十這天,一切到準備妥當,是一身輕松的愉悅感。上午柳戀塵用金色和銀色兩種疊了一大堆的元寶,這是為下午的祭祀祖先準備的。柳爸爸在院子里忙碌了一個上午,劈了一大堆柴火,搜集來一籮筐明晃晃的上等碳塊,壘起一個造型優雅的旺火(用碳塊壘起來的,像塔一樣形狀的小構件,下面很大,由下至上逐層縮小,中心是空的卻不會倒塌,填進去幾根柴火,最底層用大石塊架空,留下了點火的一個口子。等到大年三十午夜十二點把火點著,火苗從每一層碳塊間的縫隙竄出來,看起來明艷靈動)。

完工后,柳爸爸認真的端詳著他的藝術品,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現在能和他一樣把這門古老的手藝做的好的人并不多見了,雖然他的手很粗糙僵硬,但那依然是一雙可以創造奇跡的手。

中午早早的吃過了飯,柳媽媽按照舊例準備好了祭祖所需要的素菜和煙酒香火等物,柳戀塵和爸爸提著去柳家祖墳悼念祭祀逝去的遠祖近親。這時候小山村里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已經遷居到縣城或者其他城市的老鄉們也都趕著回來祭祖。村口那塊不大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他們開回來的私家車,他們下車第一件事是先瞅瞅各家的車,無聊的談論著這鐵疙瘩到底價值幾何。那些有著豪車寶駒座駕的主人,得意的從兜里掏出來價值不菲的名牌香煙讓圍觀者們抽,滿面春風的接受大家的一番世俗奉承話,然后瀟灑的發動起來揚長而去,留下車屁股后面揚起的一陣塵土,和大家的羨慕聲。

往柳家祖墳去的是一條極難行走的盤山砂石小路,雖不如華山路的險峻,也不如泰山路的綿長,卻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注意腳下墳地里最新的一座是柳戀塵的伯父,十幾年前英年早逝,是柳家人心中隱藏的痛,在上面一座就是他的爺爺奶奶了,其他的就從未有緣謀面。在每一座墳墓前都要敬酒、點煙、上香,然后把那些金銀元寶和面值大到嚇死人的紙鈔寄給他們,愿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上富足的生活。

當柳戀塵忙活這一切的時候,柳爸爸已經在空地上,用他那雙匠人一般靈巧的手搭建起了一個旺火,跳躍著的火苗驅散了墳地的寒氣。一陣震耳欲聾的炮仗聲宣告了祭祖活動的結束,柳爸爸吩咐柳戀塵先回家,他自己要去不遠處的山坡上,把牛群趕回家去。柳戀塵答應著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望向爸爸的背影,柳爸爸步履蹣跚的爬上一個土丘,長期的艱苦勞動讓他的雙腿僵的彎曲著,已經沒有辦法自然并攏,那記憶中健壯挺拔的身姿,英姿勃發、豪氣干云的俠客人物,已在漫長的蹉跎歲月中消逝了。

柳戀塵眼眶濕潤不忍再看下去,回轉身往家中走去。經過一個荒冢時,他拿出剩下的酒菜擺在墓門前,把香和煙都點上。鞠過三個躬后,把酒瓶里剩下的所有酒水都灑在墓前。這里躺著的是一位孤兒,他小時候很好的玩伴,十幾年前走進了山上的一座廢棄礦井,被有毒氣體悶死在里面。孤兒的媽媽是被人販子從很遠的地方販賣來的,在生下孤兒后就回到了老家,從此,杳無音信。孤兒的爸爸在他走進礦井前不久死于一場礦難,按照當地風俗,屈死的小孩子是不能進祖墳的,所以孤兒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這兒,或許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父子已經團聚了吧。柳戀塵時常揣測,他的小伙伴是帶著怎樣絕望的心情走進那座廢棄礦井的,他好像生來就是做孤兒的命運,也許他幼小的心靈已經厭倦了這沒有愛的生活和世界吧。

不遠處的那座礦山總給他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曾經蔥蔥郁郁的森林沒有了蹤跡,被揭去了一層皮的山體,像一只被剝的鮮血淋漓的羔羊。咆哮著的挖掘機不知疲倦的一口一口吞噬掉他肚子里的豐富煤炭資源,他們真是太辛苦了,大年三十依然奮斗著,他們是一群努力創造財富的人或機器啊。

回到家里,柳媽媽給他端來一盆勾兌好的溫水,讓他痛痛快快的洗去掉落在皮膚上的塵土,換上嶄新的衣服。四面古老的木石房子圍著的青石院落被打掃的干干凈凈,各類物品整整齊齊的堆放著,屋檐下掛起了紅紅的燈籠,嶄新的紅艷艷金閃閃的春聯,這一切提醒著他冬天將要過去,春天就要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就感覺心情是異常寧靜的,甚至有些無聊。村子里和他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前些年都搬到了縣城居住,不久后,這里剩下的幾戶人家也都將要陸陸續續離開這片土地,去新的地方生活,這或許正是他們期盼已久的吧。

這個山谷中的小山村歷史可以延續到幾百年前,幾位躲避戰火的難民逃到了這個滿布荊棘的山谷時,他們已經饑渴難耐幾乎暈厥,這里隨處可見的沙棘挽救了他們的生命。于是那群難民留在了這里,經過披荊斬棘、修路造園的開發,建立起了一個遠離戰火的桃花源。在不久的將來,這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小山村就會被夷為平地,因為它肚子里都是寶貴的礦物資源??赡茉龠^個幾十年、幾百年,這里又會變成一個郁郁蔥蔥、遍布荊棘的小山谷吧,不知道的還有沒有和它再見面的機會,胡思亂想的柳戀塵心中居然填滿了一種難言的牽絆。

年三十是要守夜的,柳戀塵本來是愛熱鬧的人,從小到了這天都是要和小伙伴們鬧到夜半三更的??墒乾F在可沒有小伙伴能來跟他談天,可是他自然有娛樂自己的辦法。在西邊的廂房里放著的漆的鮮紅的大木柜子里,他找到了被柳媽媽壓在一堆舊衣服下的一摞書,都是他中學時買的課外讀物,他挑了一本《唐詩選集》和一本《百年孤獨》的小說帶到臥室。

院子里下起了雪,在他的記憶中每年年三十這小山村都會下一場雪,神奇的很,好像預約好了一樣。這山谷中的小村落只要下雪,必然是真正的鵝毛大雪,絕不會洋洋灑灑的小打小鬧草草了事。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飄飄然落下地來,眨眼間已經在打掃干凈的院子里鋪上一層雪白的軟綿綿的地毯,在紅彤彤的燈籠映照下如詩如畫。

柳戀塵興致勃勃的為自己煮上一壺茶,這樣的時光是很適合閱讀的,他拿起那本《百年孤獨》,一頭扎進了書中的神奇世界,品味著故事中人物的人生百態。直到午夜時分,嘈雜的鞭炮聲將他喚了回來。柳爸爸捏著一個煙頭點燃了院中的煙花,那一顆顆明亮的各色火焰球猛地往天空竄起,炸裂開來幻化成各式各樣美妙的圖案,這是屬于它們的高光時刻。他又想念起楊依蕓了,那心愛的人兒在做些什么呢?在禁止煙火的都市中,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能欣賞到這樣的美麗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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