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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生態批評的發展

生態批評的觀念和理論支撐來自生態學,它依據生態主義觀,采用生態學、地理學、文藝學的方法對文學與環境之間的關系進行研究,也就是以跨學科的方法來研究文學。美國批評家謝里爾·格洛特費爾蒂(Cheryll Glotfelty)給生態批評下了簡短的定義。她在《生態批評讀本》(The Ecocriticism Reader,1996)一書中這樣說:“簡而言之,生態批評就是對文學與物質環境之間關系的研究。(5)”這個定義簡潔明了,但也缺少豐富性。同年,另一位美國批評家勞倫斯·比爾(Lawrence Buell)這樣定義生態批評,“生態批評是……在履行環保實踐職責精神指導下進行的文學與環境關系研究。(6)”比爾的定義也很簡潔,但顯然要比前者更加包容,將生態批評與環保意識和職責聯系起來,體現出生態批評的時代性和社會性。西蒙·埃斯托克(Simon Estok)在2001年對生態批評做了進一步的描述。他指出,“雖然仍有爭論,但生態批評已經因為兩個原因使其與其他流派區別開來:第一是它所采取的倫理立場,它亮明了自己對自然世界所要承擔的責任,不是將其作為一個主題研究的對象,而是作為一個重要的客體;第二是它致力于建立(事物之間的)聯系。(7)

就生態批評的意識源頭而論,古代我們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和孔子時期,中代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現代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環境關注(environmental concern)或生態意識(ecological awareness)。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尤其是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群,他們在作品中表達了對自然環境受到破壞的擔憂和批評,其中,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愛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等對社會生態的關注,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吉普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杰勒德·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等對自然生態的關注,表現了那一代知識分子在面對自然環境遭受破壞、傳統道德倫理受到動搖境況下的迷惑、彷徨、失望與憤怒,這些都是生態意識的群體性顯示。

就社會動因而論,生態批評的歷史社會源頭可歸結到自18世紀下半葉興起、貫穿于整個19世紀的工業革命及其帶來的工業化、城市化和殖民化運動。工業革命作為人類史上第一個最大規模的生產方式和生產手段的革命,帶來了生產力水平的極大提升,物質產品的極大豐富,人類生活條件的極大改善,與此同時,也造成了對自然資源的極大掠奪,自然環境的極大破壞,社會群體貧富程度的極大分化,社會矛盾的凸顯與激化。這樣的社會環境催動著一大批知識分子積極思考,試圖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找到并開出診療和救治社會時弊的藥方。在理論上,先后出現的(政治、文化、經濟、社會)自由主義(Liberalism)、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實證主義(Positivism)、費邊主義(Fabianism)、工團主義(Syndicalism)等思潮都是這種努力的具體體現。在實踐上,英國18世紀三次議會改革、歐文(Robert Owen,1771—1858)的空想社會主義實踐、憲章運動(Chartist Movement)(8)、新模式工會(New Model Union)(9)以及80年代的新工會活動為緩解社會矛盾、實現參政權的平等都做出了重要貢獻。無論是理論上的開拓創新還是實踐上的大膽嘗試,從本質上說,其目標都是為實現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處,這些也構成后來生態批評的思想基礎。后文將對生態批評產生的歷史、社會、思想觀念動因做進一步論述。

簡而言之,在寬泛意義上,迄今為止的生態批評大體經歷了三個時期:19世紀到20世紀40年代的孕育期,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形成期,90年代至今的高潮期。

(一)孕育期。所謂孕育期是指作為流派或方法的生態批評尚未出現,但它所研究和批評的對象已經出現甚至普遍存在的時期,這就像歐洲的原工業化(proto-industry)時代一樣,它的出現要比工業時代早幾百年(10)。19世紀初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是孕育期的第一階段,這一時期的標志之一是,一批作家面對工業化所帶來的自然環境受到污染、社會環境受到破壞的現象產生普遍而深重的懷疑、質疑,為之痛心,進而在他們的作品中明確表現出保護自然、保護環境的生態意識。換句話說,關注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變化是19世紀英國文學主題的重要內容之一。有的是描畫出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被破壞后的景象,比如G.霍普金斯的《賓西的白楊》(“Binsey Poplars”),G.愛略特的《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有的描寫大自然的美麗與寧靜,對比工業革命前后鄉村的巨變,以喚起人們對環境的重視,比如T.哈代的“威塞克斯系列”(Wessex Series)作品;有的直接批判或揭露工業化給自然和社會環境帶來的種種傷害與弊端,比如W.莫里斯的環境詩歌,蓋斯凱爾夫人(Elizabeth Cleghorn Gaskell,1810—1865)的《北與南》(North and South),R.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荒島小說等,盡管表現形式多種多樣,其主題指向是一致的。

從“一戰”到20世紀40年代是孕育期的第二階段??傮w上說,文學創作中的生態意識表達基本上處于相對沉寂的狀態。這一時期發生的兩次世界大戰和一次經濟危機,將世界各國特別是歐洲及廣大民眾推入災難深淵,英國更因作為兩次大戰的參與方而被深深拖入戰爭泥潭;即使是在戰爭和經濟危機的間隙,人們的注意力總體上也都放在產品和武器的生產上,以解決基本生活和戰爭的需要,無暇或少暇顧及自然和社會環境的破壞與惡化。這一階段英國作家的生態意識主要體現在對社會不公的憂慮和揭橥上,比如,J.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對都柏林沉悶、壓抑、猥瑣社會氛圍的貶抑,A.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1894—1963)在《旋律與對位》(Point Counter Point,1928)中對現代世界“充滿道德墮落、性欲變態的人的瘋人院”的描寫(11),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對破壞自然又摧殘人性的工業文明的描寫與鞭撻,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在《荒原》(The Waste Land,1922)中將城市描寫成“并無實體的城”(12)(an unreal city)等。但總體而言,人們對于生存和經濟生活的關注要遠遠甚于對自然環境和人與自然關系的關注。

(二)形成期。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戰后重建及經濟建設高潮的興起,隨著大量化學制品和化石燃料在生產生活中的使用,對自然資源的利用與揮霍以幾何級數的速度增長,與此相伴的是自然環境污染和破壞迅速加深,同時引起環境學者和很多有識之士的重視。他們一方面進行廣泛的調查研究,收集證據;另一方面著書立說,試圖引起廣大民眾、企業家和政治家對環境污染的重視。其中,美國環境主義者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和蕾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為此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利奧波德的著作《沙鄉年鑒》(A Sand County Almanac)在他去世后的1949年出版,被看作是環境危機的當代預言。他在著作中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極大啟示意義的觀點,比如“土地倫理”(land ethic),主張“一件事,只要樂于去保護生物群落的整體性、穩定性和美麗,那就是對的”(13)??ㄉ瓘?0世紀40年代后期起就進行了一系列環境調查工作,在50年代發表了不少保護環境的文章。在環境主義者和作家的努力下,對自然環境的重視開始成為業內的共識。格洛特費爾蒂以及其他一些生態批評家都認為,生態批評產生的時代背景是自然環境的不斷惡化及其出現的環境危機(14),他們借力生態學的基本概念,運用各自學科的研究方法,關注和探索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試圖為不斷走入窘境的人類找到擺脫困境的辦法。

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哲學家、文學家等人文學者也都行動起來,加入了反思人類行為、檢討人與自然關系、探尋拯救之道的隊伍中。法國年鑒學派(Annales School)從長時段的角度去梳理人類活動與自然地理變遷之間的關系,提出了整體歷史觀;英國馬克思主義學派主張要用“從下向上”的視角來研究社會史和工人運動史,反對只關注“閣樓”上的歷史;美國計量史學家采用實證和計量的方法去研究鐵路發展、糧食產量、人口變遷等史實,注重考察經濟活動在社會發展中的作用;新文化史學家則將研究對象放到那些被官方歷史文本所忽略、忘記甚至歪曲的弱勢群體身上;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在巴厘島進行田野考察并推出研究文本《文化的解釋》(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1972),提出了文化解釋的“深描說”(thick description),將研究重點對準邊緣群體;法國哲學家??拢∕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1975)等著作中考察了歷史上作為權威體現與實現方式的權力從觀念到技術的發展過程,解構了權力話語和權力實踐的本質。

以上諸種學術實踐的學科不同,研究對象各異,但在思想傾向和價值取向上有著共同的方面。首先是對傳統學術觀的挑戰:以“從下向上”挑戰“高大上”(15),以“邊緣”挑戰“中心”,以實證、深描挑戰宏大理念,以街談巷議挑戰權力話語。其次是以“文化”這個人文和社會學科的共核,將不同學科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目標連接起來,推倒不同學科之間的壁壘或籬笆,打通學科之間的學術通道,建立起跨學科研究范式。這可以看作是20世紀60和70年代普遍發生于各人文社科領域文化轉向的思想基礎,同時也為以跨學科研究為主要方法的生態批評打下了學理基礎。

文學研究領域的文化轉向運動也為生態批評流派的出現提供了助力。20世紀50年代興起于英國的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如果不包括寬泛意義上由馬修·阿諾德發端的社會文化批評視角,就是文化轉向這一潮流在文學評論領域的集中體現。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雖然并不是后來文化研究重鎮伯明翰學派的成員,但他作為英國《新左派評論》(New Left Review)的主要撰稿人,被看作是文化研究的發動者(16),他的《文化與社會》(Culture and Society,1958)通常被看作是文化研究潮流的啟動器(initiator)之一(17)。他在著作中將“文化”與“工業”“民主”“階級”“藝術”并列為工業革命以后構成“生活思想變遷”這幅“特殊地圖”的“關鍵詞”,梳理了“文化”內涵的變遷與發展,將其在新情境下的意義定義為“文化是一種物質、知識與精神構成的整個生活方式”,并且指出,文化由指“心靈狀態”和“知識與道德活動”到泛指“整個生活方式”,是社會發展和變遷的結果(18)。文化轉向潮流所采用的文化透視、文化分析和學科跨界研究方法為生態批評實踐提供了借鑒。

20世紀60年代后,環境運動進入蓬勃發展的時期。1962年,美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出版了后來被稱為“環境啟示錄”和“豐碑”的著作《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一般認為……《寂靜的春天》就是激發生態批評的扳機(19)?!弊髡咭晕膶W想象的筆法,敘述了一個美國中心地帶的美麗靜謐村莊因為化學殺蟲劑的濫用而變得萬物蕭疏凋敝的故事,“猶如曠野中的一聲呼喊”(20),引起了無數美國人對環境危機的警醒,也為環境保護運動以至后來的生態批評提供了極大的推動力。隨后十余年又接連出現的幾次影響巨大的環境事件,讓人們的環境意識和生態意識迅速復蘇并增長。1967年,托尼·卡尼翁號(Torrey Canyon)油船在英國西南海岸附近擱淺,引發了嚴重的環境污染事件;1969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圣巴巴拉海峽的一口海上油井發生泄漏造成了嚴重的污染事件;1971年,日本一法院對長期受汞中毒居民的有利判決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正是在這一系列事件的催動下,也是在環境主義運動的推動下,1969年由瑞典政府建議,聯合國于1972年在斯德哥爾摩召開了首次人類環境大會,各國政府代表坐下來討論人類面臨的環境問題以及需要采取的措施。會議決定設立各國政府駐聯合國環境機構,成立聯合國環境項目。

從20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與環境主義運動的勃興呼應,生態批評文章和著作也開始成批出現,其中主要的有雷蒙德·威廉斯的《鄉村與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1973),約瑟夫·米克(Joseph Meeker)的《生存的喜劇》(The Comedy of Survival:Studies in Literary Ecology,1974)等。1978年,美國文學批評家威廉·呂克特(William Rueckert)在《愛荷華評論》(Iowa Review)冬季號上發表了《文學與生態學:一種生態批評實驗》(“Literature and Ecology: 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一文。正是在這篇論文中,呂克特正式提出了生態批評這一術語,從而給已經興起的批評流派一個名稱,從此這一類批評的理論和實踐都用生態批評來稱謂,標志著生態批評潮流的興起。作者在文章中不只是第一次提出了生態批評的概念,還就文學與生物體的關系、自然規律的控制力、能量與文學創作、文學教學和文學閱讀之間的關系等論題,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其核心觀點是:自然規律不僅制約著自然萬物的運行,也深刻影響著文學相關的一切活動(21)。

進入20世紀80年代,批評家和環境主義學者們共同努力要將生態批評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批評流派,建立起獨立的文學生態學學科。這樣的努力在1985年弗雷德利克·瓦格(Frederick O.Waage)編輯出版的《環境文學講稿:資料,方法和文獻資源》(Teaching Environmental Literature:Materials,Methods,Resources)中得到很好的體現。該書收集了十九位生態環境文學課程教師寫的課程簡介(Course Descriptions),目的是在文學領域促進人們對生態文學更深的了解和認識(22)。

(三)高潮期。1990年取得的第一個成就是美國內華達大學設置了第一個文學與環境教授席位(Professor of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謝里爾·格洛特費爾蒂被聘為首位教授。以格洛特費爾蒂出任首位文學與環境教授為開端,生態批評迎來了其發展的黃金時期。高潮時期的生態批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

第一,成立了第一個專屬學會——文學與環境研究學會(The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ASLE)。1992年,從事環境、生態和文學研究的學者聚集于美國內華達,召開了第一次文學與環境研討會,并成立了第一個專門從事生態文學批評的研究會,旨在凝聚學術力量,團結批評人才,進一步構建生態文學研究與批評的組織基礎。此后,這一學術組織每兩年召開一次學術會議,為生態批評與環境研究者提供交流平臺。

第二,也就在這次研討會上,決定籌辦第一個專門發表生態文學批評研究成果的學術期刊,期刊命名為《文學與環境跨學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f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該期刊以季刊形式于1993年問世,成為生態文學與批評研究的重要平臺。

第三,1996年,格洛特費爾蒂與哈羅德·弗洛姆(Harold Fromm)一起主編的第一本生態批評論文集問世,題名為《生態批評讀本:文學生態學里程碑》(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收入自生態批評興起以來的部分著名論文24篇,該論文集全面多層次地呈現了生態批評的主要觀點、批評方法和實踐范本,被業內認為是生態批評的集大成之作。

第四,在《生態批評讀本》出版的同一年,勞倫斯·比爾出版了他的《環境想象:梭羅、自然寫作與美國文化的形成》(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Thoreau,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1996)。這部著作以亨利·梭羅的自然寫作及其影響為個案,將美國文化的形成納入自然和環境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是與《生態批評讀本》齊名的生態批評經典。

第五,生態批評著作和論文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主要有勞倫斯·庫帕(Lawrence Coupe)的《綠色研究讀本》(Green Studies Reader:F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2000),從“綠色傳統”“綠色理論”和“綠色讀物”三方面論述了生態文學批評的淵源與發展。此外,還有克瑞格·加拉德(Greg Garrard)的《生態批評》(Ecocriticism,2011),邁克爾·布朗奇(Michael Branch)和司各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c)主編的《跨學科文學與環境研究讀本》(ISLE Reader:1993—2003,2003),格蘭·洛夫(Glen Love)的《實用生態批評:文學、生物學與環境》(Practic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Biology and the Environment,2003),喬治·瑟申斯(George Sessions)的《21世紀的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 for the 21st Century,1995),道格拉斯·沃克奇(Douglas Vakoch)的《女性主義生態批評》(Feminist Ecocriticism:Environment,Women and Literature,2012)等。這些著作多層次、多維度地進行生態批評的理論闡述和實踐,推動著生態文學及其批評實踐向縱深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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