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1167字
- 2020-09-09 18:03:54
過秦樓
六月重入四圣祠醫院作
別院飛花,斷檐歸燕,是處舊愁縈惹。芳乍拂,藥盞初溫,尚認剩脂零麝。誰念未褪香瘢,重試并刀,素綃輕卸。甚相逢苦記,華鬘殘劫,那時情話。 休更問、病怯高樓,寒生哀角,萬一好天良夜。才移月色,還怕新晴,睡起繡簾先掛。輸與鄰娃夢回,魚膾金盤,橙遺羅帕。但孤燈寫影,又是黃昏近也。
“愁”與“病”似乎是一代才女沈祖棻的宿命。沈祖棻一生命運頗為坎坷,從大環境來看,她經歷了家國亂離,眼見大好河山變為剩水殘山;從自身來看,她因腹中生瘤住進四圣祠醫院,豈料醫院起火,她強撐病體,倉皇逃出,可謂劫后馀生。《過秦樓》也正是寫于這一背景之下。而后她因生產被庸醫所誤,數年之后才將當年遺留在腹中的紗布取出;晚年又因車禍意外喪生。坎坷的境遇和連年抱恙的身體讓《涉江詞》中五百多首作品不斷書寫著愁和病的主題,這里的“愁”既是自傷身世,也是憂國憂民,恰如交響樂,層層渲染,感慨遂深。
這首詞的題目交代了創作背景:“六月重入四圣祠醫院作”,重點即是“重”字。著此一字,就將初入四圣祠醫院的前事全然拉進了本篇的敘事當中,形成交相呼應的結構,成為這首詞上闋描寫的重點。詞作以暮春景象開篇,“別院飛花,斷檐歸燕”,點染解不開的“舊愁”,正是四月初入四圣祠醫院的自然景象,而往事在重入之時都被喚起,“是處舊愁縈惹”也就皆在情理之中。
詞中不乏一些新意象。面臨時代的巨變,詞人們對新事物的處理各不相同,或銳意革新,或避之唯恐不及,沈祖棻則采取了相對溫和的態度。一方面她堅持我手寫我心,把新事物寫到古詩詞中;與此同時,又不想破壞詩詞的傳統情味,所以用“并刀”來指手術刀,用“素綃”來指紗布,擴充了傳統意象的內涵,守護了古典詩詞的意境。
上片結處“甚相逢苦記,華鬘殘劫,那時情話”指的是1940年4月,沈祖棻因腹中生瘤住進四圣祠醫院,不料醫院失火,她從火場中逃出,身無長物,孑然一身,想要去旅社尋找自己的丈夫,卻中途迷路,經歷了一夜身體與精神的折磨痛苦,她終于與丈夫團聚,大有重生涅槃之感。他們相擁而泣,無比感恩大難之后仍然擁有彼此。這便是這首詞的本事,也是沈祖棻詩詞中不斷書寫的深刻記憶。
愁與病在《涉江詞》中比較多見。即使是良辰好景,她依然以多愁多病之身害怕登上高樓,害怕聽到“哀角”,害怕在時間的綿長和宇宙的浩渺間體察個體生命的短暫和渺小,害怕在動人心魄的音樂中體認自己生命的悲涼底色。良辰好景并不屬于形單影只的她,陪伴她的是室內的孤燈,室外的黃昏,尾結處一個“又”字呼應了題序的“重”字,早年沈祖棻即以一句“有斜陽處有春愁”(《浣溪沙》)名世,而被譽為“沈斜陽”,從此這一抹斜陽便成為沈祖棻眼中那個時代中國的底色,也成為詞人生命的底色。
在這抹斜陽之中,有著詞人對國家的熱愛和憂慮,有著詞人對自身命運的慨嘆和認同。這一抹斜陽,早已和沈祖棻的多愁多病身融為一體。
/蔡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