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1641字
- 2020-09-09 18:03:55
鷓鴣天
再病新愈,白匋、石齋雨夕邀飲,漫拈此調
乍拂塵鸞試晚妝。鈿車路轉趁垂楊。當筵酒盞欺新病,開篋羅衣歇舊香。 花市散,角聲長。錦城絲管久凄涼。一川煙草黃梅雨,不是江南更斷腸。
對于江南的鄉愁,是沈祖棻《涉江詞稿》中盤旋不斷的主題。早在1937年逃難之初,避地安徽屯溪的沈祖棻寫下“生小住江南。橫塘春水藍”(《菩薩蠻》)的詞句,便可視為《涉江詞稿》中第一首思鄉之作。在四川時,沈祖棻因腹中生瘤而住院,未痊愈而醫院失火,她不得不拖著病體流離。現實困頓,這一時期她的詞作中,頻繁出現對“江南”的思念:“腸斷千山聞杜宇。夢中不識江南路。”(《蝶戀花》)“綠楊垂遍,不是江南舊樹。”(《掃花游》)“近黃梅,雨絲自飄,斷腸卻恨江南遠。”(《瑣窗寒》)這首《鷓鴣天》也是同一時期書寫鄉愁的佳作,詞前小序中的白匋即吳征鑄,石齋即高文,他們都是沈祖棻在金陵大學中文系的同學。
當時她病中新愈,友人們邀她小酌,她強打起精神梳妝,詞由此起筆。“塵鸞”是指落滿塵土的鸞鏡,“乍拂塵鸞”語出馮延巳“搴簾燕子低飛去。拂鏡塵鸞舞”(《虞美人》),“晚妝”暗指赴宴時間。然而此刻詞人卻并非如馮延巳筆下“不知今夜月眉彎。誰佩同心雙結、倚闌干”(《虞美人》)的幽閨女子,也和李煜筆下“晚妝初了明肌雪”(《玉樓春》)的盛裝宮女大不相同,一個“拂”字,一個“試”字,都顯示出對鏡梳妝之人那份慵懶與漫不經心。“塵鸞”二字,更透露出女子久已疏于打扮。雖然無心梳妝,畢竟還是出了門。“鈿車”是古代詩詞中常用意象,原指貴族婦女乘坐的金銀裝飾的車,此處代指出行車輛。“趁垂楊”點出時節為春天。“當筵酒盞欺新病”,化用吳文英“殘寒正欺病酒”(《鶯啼序》),言下之意,是因新病而不能舉杯。“開篋羅衣歇舊香”則寫出對往昔的留戀與今日歡情不再。“舊香”原應存留于“羅衣”上,如晏幾道曾云“醉拍春衫惜舊香”(《鷓鴣天》),然而此刻用一“歇”字,恰如李清照“金銷藕葉稀”(《南歌子》)中的“稀”字,暗指羅衣如舊,舊香卻不再,穿這羅衣的人情懷也不似舊時了。這是經由“羅衣”、“舊香”引發的悠悠愁思。
下闋從眼前景、耳邊音寫起。花市已散,角聲正長,意味著春日將盡,而戰爭的陰霾未散。“錦城絲管”語出杜甫《贈花卿》:“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杜甫筆下行云流水般的音樂在女詞人聽來卻是“久凄涼”。“絲管”暗合上闋的“當筵”,“久”字與前此“長”字相呼應,寫出心境底色的悲哀。由此乃逼出最后一句:“一川煙草黃梅雨,不是江南更斷腸。”結句同時化用賀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與韋莊“人人盡說江南好。……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菩薩蠻》)。前句以暮春景色鋪敘了此前所言“花市散”,同時暗示女詞人的愁緒恰如賀鑄筆底那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閑愁;后句更是在韋莊纏繞終生的愁思之中再推進一筆,因為“不是江南”,所以更加斷腸。
這首詞是因吳征鑄與高文雨夕邀飲而作,如前所說,他們都是沈祖棻南京求學時的同學,同時,他們三個也都是羈旅蜀地的江南人士。吳征鑄是揚州人,高文是南京人,沈祖棻的舊家在蘇州。因此沈詞中這一句“不是江南更斷腸”,不僅為一己而發,也為友人而發。吳征鑄有對這首詞的和作,詞云:“閑夢江南細馬馱。繁櫻千樹覆春波。錦江縱有花如雪,一夜高樓濺淚多。 拋遠恨,仗微酡。新烹玄鯽引紅螺。莫教重聽瀟瀟雨,還為今宵喚奈何。”兩者對讀,可以更好地理解沈詞細膩深長的韻味。
因為戰火而四處流離,和沈祖棻同時代的許多詞人都曾書寫縈懷的鄉愁。如沈祖棻的友人唐圭璋避亂至江西時所寫:“鄉關何在,空有魂縈。”(《行香子·匡山旅舍》)。如同為女詞人的丁寧所寫:“沉沉云樹,渺渺山川,消息阻烽煙。悵望天涯,天涯不似故鄉遠。”(《薄媚摘遍·己卯春日感賦》)然而《涉江詞》中的“鄉愁”,卻因其持續時間之久、詠嘆次數之多、所指意象之精微,別具一格。這在《鷓鴣天》、《浣溪沙·山居苦熱,有憶江南舊事》、《徵招》等詞作中都有不同側面的表現,可以參考。
/黃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