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2525字
- 2020-09-09 18:03:54
掃花游
與磊霞、漢南、白匋、石齋諸君茗話少城公園,時久病初起也。
藥爐乍歇,嘆病眼高樓,暗傷春暮。小園試步。算重逢忍說,過江情緒。酌夢斟愁,散入茶煙碧縷。勝游處。早歌管樓臺,都化塵土。 離恨知幾許。付白石清詞,草堂新句。素弦漫譜。更闌干咫尺,易催笳鼓。綠遍垂楊,不是江南舊樹。少城路。但凄然、一天風(fēng)絮。
《掃花游》系周邦彥自度曲,因詞中有“春事能幾許。任占地持杯,掃花尋路”之句,故名。而周邦彥此詞,正是著力于抒寫“春事能幾許”帶來的惆悵。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掃花尋路”,不過是香消事杳之后不愿接受現(xiàn)實的掙扎和憑吊,所以,其詞情調(diào)惝恍凄婉,詞中那種徘徊無地而又不忍輕去的情緒,尤為動人。由于受到周邦彥創(chuàng)調(diào)詞的影響,后來之《掃花游》詞,往往也是痛悼往日之樂事良辰,感傷今日之欲尋無地。沈祖棻《掃花游》詞,正是采用了這種寫法。
詞前有序云:“與磊霞、漢南、白匋、石齋諸君茗話少城公園,時久病初起也。”詞作于1940年,其時沈祖棻客居成都。詞序中所提到的磊霞(余賢勛)、漢南(周蔭棠)、白匋(吳征鑄)等人,都是她在中央大學(xué)或金陵大學(xué)時的故交。他鄉(xiāng)遇故知,自是人生樂事,所以詞人強(qiáng)支病體,暫放舊愁,與好友一起踏青探春,品茶閑話。“久病初起”,點出詞人的心境:久病,使人心緒低沉,倍受磋磨,對時間的流逝格外敏感,常有光陰虛擲、不勝今昔之感;同時,又或許會對時序的更迭感到疏離,甚至感覺晴明世界,我獨銷魂。所以,久病初起,應(yīng)該是令人喜悅的,但這喜悅中又難免有悲酸、感慨。而因久疏舊雨,常處幽閨,乍起之時,心緒之易感,更是遠(yuǎn)過常人。了解了詞人的此種心境,我們便能把握詞中復(fù)雜的情緒變化。
起句“藥爐乍歇”,帶有欣喜之意,又不乏自憐之情。由于沉疴久久未愈,“藥爐”便成了沈祖棻詞中的常用意象,如《二郎神》說“休嘆。長愁養(yǎng)病,天寒孤館。念白發(fā)青燈,藥爐茶灶”,《過秦樓·病中寄千帆成都》說“病枕偎愁,燭帷扶影,幾日藥爐誰管”。此類詞句,往往暗含凄涼自傷之意。而“藥爐乍歇”,既是身得暫安,也是心得暫寬,但下二句“嘆病眼高樓,暗傷春暮”,又轉(zhuǎn)說愁緒。愁緒之起,一是因為久病之后心境有變,看山看水,都非往昔;二是因為登高望遠(yuǎn),傷天地之悠悠,悲己身之寥落;三是因為人寰久疏,久病初起,便已春暮,似有《山鬼》“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之幽花照水、婉轉(zhuǎn)自傷之意。
“小園試步。算重逢忍說,過江情緒”三句,既悲且喜。喜,在于舊雨重逢,同覽春色;悲,在于無論自己還是朋友,都是亂離之人,哪怕當(dāng)此春景,也忍不住新亭對泣。何謂“過江情緒”?《世說新語·言語》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公元316年,劉曜攻陷長安,晉愍帝被俘,西晉滅亡。第二年,元帝繼位建康(今南京),建立東晉。雖然國祚未斷,但偏安之勢,已讓有為之士難堪其辱。當(dāng)眾人憶舊傷懷、凄然淚下之時,獨王導(dǎo)“愀然變色”,猶能自振。在沈祖棻看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而秉承傳統(tǒng)士人精神、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文人,更應(yīng)以偏安為恥。可是實際上,國民政府也如東晉朝廷一樣,避地一隅,步步退縮,滿懷憂國之情的自己,也無奈地成了“過江諸人”中的一員,猶如當(dāng)年的李清照,縱然吟著“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壯語,也畢竟過了江東。念及此事,心緒難平。所以這交雜了屈辱、憂傷、悲憤的“過江情緒”,重逢之時,自然難以說起。“酌夢斟愁”句,將抽象的夢和愁具體化,其句式頗似吳文英《祝英臺近》的“剪紅情,裁綠意”。在與友人品茗閑話之時,久縈于心的愁,似乎稍稍減輕了,但“勝游處。早歌管樓臺,都化塵土”三句,愁緒重又加深——當(dāng)年與友人一起勝游的樓臺、閑聽的弦管,今日已杳不可尋了。所謂“歌管樓臺”,也可看作象征虛寫,沈祖棻的其他詞中,亦常用“歌管樓臺”之類美好事物的圮壞,來象征、控訴戰(zhàn)亂對生活的影響,如《憶舊游》云:“嘆綺燼羅灰,珠塵翠土,碧血如苔。”《瑣窗寒》云:“早樓臺、歌罷舞休,戍笳暗咽邊角怨。”《壽樓春》云:“清歡歇,離愁長。剩胡笳動地,烽火連江。”弦歌象征文明,樓臺代表繁華,在無情的戰(zhàn)火中,這類美好而脆弱的事物化而成塵,是難以避免的悲劇。詞人以此作為象征來表現(xiàn)今昔之別,令人觸目驚心。
過片“離恨知幾許”,無疑而問。此種筆法,與李煜《虞美人》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相似之處。其后數(shù)句,著重鋪敘“離恨”。首先說試圖消解離恨:“付白石清詞,草堂新句”,詞人想靠吟詠詞章,借酒杯澆塊壘,暫忘離恨。其次說離恨不可解:“素弦漫譜。更闌干咫尺,易催笳鼓。”譜歌度曲之事,需要寬松的處境和從容的心情,而此時的詞人,不是升平詞客,而是亂離之人,從想望之“素弦”,到眼前之“笳鼓”,現(xiàn)實一遍遍提醒她時移世易,“綠遍垂楊,不是江南舊樹”。此句暗用桓溫之典,又翻過一層,更添凄楚。同時,還化用況周頤《浣溪沙》之“花若再開非故樹”句,言心境既變,萬事都非。結(jié)句進(jìn)一步說離恨之綿長深遠(yuǎn):“少城路。但凄然、一天風(fēng)絮。”風(fēng)吹柳絮,漫天飛舞,為何詞人覺得“凄然”呢?一方面,是暗用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之“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說柳絮牽引離愁,甚至就是離人別淚所化;另一方面,沈祖棻自己早年的名作《浣溪沙》有句云:“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fēng)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一天風(fēng)絮”不僅牽惹離恨,而且勾引春愁,于是又巧妙地與上闋之“暗傷春暮”相呼應(yīng),首尾相接,草蛇灰線。
鍾嶸《詩品序》云:“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fù)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早已道出了“憂憤出詩人”的道理。對沈祖棻而言,探春、茗話、重逢固然是憂中之喜,但別離、國憂、疾病更是牽心縈夢。這些深重的痛苦,加上與世相隔的疏離感、為相思憔悴的孤獨感、遠(yuǎn)離故地的漂泊感,共同構(gòu)成了詞人凄苦的心境,發(fā)之為詞,真可謂窮而后工。
/彭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