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2094字
- 2020-09-09 18:03:54
蝶戀花
醫院既毀,寄寓友所而日就治焉。尋帆因事先返嘉州,居停又以寇機夜襲移鄉。流徙傳舍,客況愈難為懷矣。
珠箔飄燈人又去。月冷荒城,警角聲凄楚。瘦影相扶愁轉步。香瘢未褪紅絲縷。 訪里尋鄰迷舊處。燕子驚飛,更傍誰家住。腸斷千山聞杜宇。夢中不識江南路。
1940年4月,沈祖棻因檢查出腹中生瘤,由雅安前往成都進行手術治療。其間經歷半夜醫院失火事件,有詞《宴清都》記之。醫院被毀后,她與程千帆借住于友人唐圭璋的寓所。后程因事先返嘉州,加以敵機夜襲成都,沈祖棻不得不拖著病體流徙鄉下,艱苦備嘗,遂寫下這首《蝶戀花》。詞前小序清楚地交代了當時情境與心境,“客況愈難為懷”,可見客中愁緒之深,然而這愁緒并非僅僅思鄉之一端。
起筆化用李商隱“珠箔飄燈獨自歸”(《春雨》)的名句,卻與紅樓、歌舞均無涉,所謂“人又去”,如小序所言,是因“寇機夜襲”而不得不流離轉徙。“珠箔飄燈”,點夜晚;“人又去”,點“移鄉”。古典與今情巧妙地融合為一,古老的意境被用來書寫二十世紀中日戰爭中的個人體驗,這有意為之的創新是沈祖棻這一時期詞作的特點。夜間奔逃,所見是“月冷荒城”,所聞是“警角聲凄楚”,月色清冷,城池荒涼,加以警報聲凄楚,一筆筆都渲染出詞人深夜奔逃時的驚懼凄惶。此時的沈祖棻,剛做完腹部腫瘤的切除手術,病體既未痊愈,身體仍十分瘦弱,故有“瘦影相扶愁轉步。香瘢未褪紅絲縷”的描寫。前句寫出詞人由人攙扶出行時的舉步維艱,后句寫出當時傷口未愈、手術刀口的縫線還未拆除的實況。“香瘢”原指女子手腕上印痕,吳文英有詞云:“香瘢新褪紅絲腕。”(《踏莎行》)吳詞重在描寫“潤玉籠綃”的佳人風致,而此處詞人卻特意以“未褪”對比吳詞中的“新褪”,這種有意為之的對比使得讀者眼前一亮:舊有名句中的意境被全然顛覆,小詞中常見的纖纖佳人形象被現代意義上的流亡病婦形象所代替,且以“紅絲縷”代指手術刀口縫線,這種切合當時情境的書寫實在可稱為“奇筆”。
這種以古典書寫今情的手法在當時被沈祖棻廣泛采用,比如當沈祖棻因病接受外科手術,她寫下《宴清都》記錄這段經歷。詞中她將割去腹部腫瘤兼盲腸的外科手術寫成“憑教剪斷柔腸”;病床上鋪著的床褥,是“羅裀比雪”;術后用醫用紗布包裹手術傷口,竟然是輕柔的“素紗輕護”;現代醫術中所使用的手術刀,則是“并刀似水”,與周邦彥筆下柔情蜜意的“并刀如水,吳鹽勝雪”(《少年游》)恰好構成一種反諷。火災的可怖,被渲染成一幅色彩艷麗的油畫:“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一千多年來詞作中古老且傳統的意象皆被她以生花妙筆描繪為此時此刻的日常意象,既靈動活潑又允當貼切。詞的創作已有千年歷史,而這種精妙的改寫與活用,在詞史中是不多見的。
上闋是現實的流離,下闋是夢中的追憶。過片“訪里尋鄰迷舊處”化用張炎《渡江云》詞意:“亂花流水外,訪里尋鄰,都是可憐時。”在異鄉流離的深夜,自小在吳門深宅大院中衣食無憂長大的女詞人,必然會深深懷念江南故家,然而夢中“訪里尋鄰”卻迷失了舊處,昔日“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浣溪沙》)的庭前燕子,卻如蘇軾筆下的孤鴻,“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卜算子》),且不知傍誰家棲息。此時此刻,離故鄉已是千山之外;此情此景,正聞蜀地杜鵑斷腸哀啼。女詞人只能求之于夢境,卻無奈“夢中不識江南路”,這是化用南朝梁沈約的名句:“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別范安成》)增以“江南”二字,是女詞人鄉愁的永恒所指。事實上,在漂泊蜀地的歲月中,她的詞作經常寫到有關江南的夢境:“熏籠經歲別。故篋馀香歇。昨夢到橫塘。一川煙草長。”(《菩薩蠻》)“虎阜橫塘數夕晨。年年歸夢繞吳門。客衫應許浣征塵。”(《浣溪沙》)因在她的回憶里,故鄉的生活是如此靜好:“依依柳色橫塘路。未解惜,流年度。妝罷日長無意緒。聽鶯臺榭,映花窗戶。只是尋常住。”(《青玉案》)“柳度鶯簧,花圍蝶夢,尚覺銀屏春淺。曲檻回廊,是江南庭院。”(《拜星月慢》)只可惜這一次,“夢中不識江南路”,連夢也到不了江南,更可見思鄉之切,遺憾之深。汪東評此下闋:“是墨是淚。”確為得其詞心。
這首詞和前此《宴清都》、《霜葉飛》等詞都很能代表沈祖棻在避亂四川時期的藝術創新:她開始嘗試以小詞書寫現實,為了將這種古老的文體、古典的意象與當下的現實、新有的事物相融合,她采用了提煉、夸張、反語、渲染等藝術手法,這些藝術手法使得這一時期她的詞作由古色古香轉為活色生香,富有即興的現實感。而且,這樣的詞作也顯示出沈祖棻性格中的堅韌與通達,這在女性詞人中實在難得。
不應忘記的是,這些作品是由艱苦備嘗的年輕女詞人在病榻邊、在躲避空襲時、在“流徙傳舍”中寫出。現實世界中的沉哀無奈被她在藝術世界中以詞筆來記錄與排遣——這很容易讓人想到錢鍾書逃難時寫《圍城》,張允和“文革”中挨斗時默念昆曲自娛。在苦難來臨時一個人如何去承受與排解,其實更能彰顯此人的性情與境界。剛過而立之年的女詞人,在時事艱難、久病纏綿中,反而逐漸發展出一種既屬于她個人也屬于她所處時代的詞作寫法,隨著她流亡歲月的持續,她將更廣泛地以這種創新手法來寫“詞”。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正適用于這一時期的沈祖棻。
/黃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