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2652字
- 2020-09-09 18:03:54
宴清都
庚辰四月,余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醫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瀕危,僅乃獲免。千帆方由旅館馳赴火場,四覓不獲,迨曉始知余尚在。相見持泣,經過似夢,不可無詞。
未了傷心語。回廊轉、綠云深隔朱戶。羅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憑教剪斷柔腸,割瘤時并去盲腸。剪不斷相思一縷。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 迷離夢回珠館,誰扶病骨,愁認歸路。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長街月沉風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喜曉窗,淚眼相看,搴帷乍遇。
在詞發展的最初階段,小序并未出現。經過北宋張先、蘇軾等人的努力,小序成為詞的重要組成部分,承擔點明詞旨的敘事功能。宋代著名的詞人如周邦彥、姜夔、周密等人,都很重視小序。姜夔詞的小序尤為令人稱道,他使小序達到與詞情文相生的高度,甚至小序本身就是非常優美的散文詩。此后的作者,在精心結構詞章之時,同樣也會對小序傾注很大的熱情,而且常常使得小序與詞的正文之間,形成非常奇妙的一種張力,二者互相激發,能為詞營造更為廣大的敘事和抒情空間。這首《宴清都》詞便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例證。
本詞小序已交代了詞中所敘之事的梗概,參照詞人本期其他作品可知:1940年5、6月間(農歷庚辰年四月),詞人因患子宮肌瘤,自雅安赴成都,入四圣祠醫院手術醫治。尚未痊愈,醫院突然中宵失火,衣物行李俱遭焚毀,詞人重病之馀奔命不暇,僅以身免。丈夫自旅館得到訊息,趕赴火場營救,但到處皆找不到。直到拂曉以后,方知詞人幸免于難。二人劫后馀生,相見不覺涕泣。
詞的正文,則在小序敘事的基礎上加以抒情性的渲染與勾勒,虛實相生,情事搖漾,同時在個人遭際中寄寓了家仇國恨。
上闋由實入虛。“未了傷心語”一句突兀而起,為全詞奠定了感傷的情緒基調;同時也是在實寫手術之前夫妻雙方珍重作別、依依不舍的情態,點明二人感情的真摯,也為全詞伏下夫婦真情這一主線。“回廊轉、綠云深隔朱戶”一句,通過詞人的視角實寫入院,點明醫院的回廊往復。“深隔”二字,由實返虛,寫夫婦二人由合而分,承上啟下,為詞人情思的百轉千回提供映照。“羅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句實寫手術的詳細過程。“憑教剪斷柔腸,剪不斷相思一縷”一句,承上句點明手術細節,“柔腸”是實,“相思”是虛,詞人用兩個“剪”字巧妙地由實轉虛,寫出了夫婦間的情愛深重,也為下句“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的強烈抒情埋下伏筆。
下闋由虛返實。“迷離夢回珠館,誰扶病骨,愁認歸路”句寫夢境中難以回歸家園,但家園究竟指什么?詞人生于蘇州,成年后先后求學于上海、南京;抗戰中,南京淪陷,詞人夫婦結縭于安徽屯溪;隨后溯江西上,最后暫居于四川雅安。對于詞人而言,這些曾經的居所都有可能是她夢境中縈回欲赴的“珠館”或者“歸路”。不過,除了雅安,其馀諸處皆已被日寇的鐵蹄蹂躪侵襲。珠館難回,歸路愁認,不僅是夢魘,更是殘酷的現實。詞人的個人遭際與家國愁恨因此而合二為一,詞的情感空間被極大拓寬。“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句,承上而來,既實寫醫院突遭火災而被焚為白地,也虛寫祖國的大好河山、名城勝境在日寇的燒殺搶掠中變成廢墟。“長街月沉風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喜曉窗,淚眼相看,搴帷乍遇”數句則回到現實,寫詞人自火災中孤身逃難,彷徨孑立于街頭,直至天明之后方與得訊即來尋訪的丈夫相遇。詞人夫婦于是由分而合,復與上闋的由合至分相映襯。這種經歷兩重死生之別(手術、火災)后的重逢,以及重逢后夫婦二人的悲喜交接,亦可與詞作開頭“未了傷心語”相映照,道盡二人在劫難中相互扶持的真摯,也使得全詞所要抒發的真情真意能一以貫之、回環往復。
有關本詞,詞人的老師汪東先生曾評論“長街”以下為“清真家數”。或指詞人熔煉前人成句,頗有周邦彥運化唐人佳句入詞并能允正妥帖的神髓。“長街”二句,明顯化用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月夜》“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諸句,而夫婦劫后重逢、驚定拭淚、相對唏噓的場景,更堪與杜甫《羌村三首》所營造的情感意境相接武。但本詞對周邦彥的效法,可能并不止于對前人語典的化用。
如前所述,本詞在小序敘事的基礎上,用情事發生、發展的時空順序來組織詞章,在勾連詞作時,還運用虛實相生的手法,使詞產生跳躍性的回環往復式的效果,時空場景交錯疊映,章法謹嚴而結構繁復,體現了對周邦彥詞的心摹手追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詞人此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效法周邦彥的還有數首,如《玲瓏四犯·寄懷素秋,用清真體》:
照海驚烽,早處處空城,寒角吹遍。轉盡車塵,才得間關重見。杯酒待換悲涼,可奈舊狂都減。未憑高客意先倦,凄絕故園心眼。 夜窗秋雨燈重剪。有離人、淚珠千點。傷心更作天涯別,回首巴山遠。愁寄一葉怨題,寫不盡、吟邊萬感。剩斷魂夜夜,分付與,寒潮管。
鋪敘精密,結構分明,關鍵之處,用虛字如“早”、“才得”、“可奈”、“未”、“有”、“更作”、“剩”來承接勾勒,全詞具備類似于周邦彥那樣的敘事針腳細密、步步為營,情感基調愈轉愈厚、筆意兼到的風神。《宴清都》詞雖未采用這些虛字,但敘事的細密和情感的醇厚則與《玲瓏四犯》如出一轍。詞人同時期另一首作品《過秦樓·六月重入四圣祠醫院作》,汪東先生評曰:“敘事細膩熨帖,是詞境最難處。”又說:“宛轉極矣。而下語乃如珠走盤,如丸下坂,經營刻意,復返自然。”這些評語,應同樣都適用于《宴清都》詞。從這些詞作對周邦彥詞的體認和效法來看,詞人的創作,確實已由早期的“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辭窈然以舒”(汪東《涉江詞稿序》)而別臻高境。
“迨遭世板蕩,奔竄殊域,骨肉凋謝之痛,思婦離別之感,國憂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則觸忌諱,茹之則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汪東《涉江詞稿序》)詞人在抗日戰爭中的作品,不僅有直面現實、可補歷史的佳作如《臨江仙》八首等,更有詞作著眼于對戰亂之中社會生活畫面的摹繪與自身心靈世界的探索。本詞與詞人此期的大部分創作都屬于后者。這些用個人的經歷與心理去勾勒時代的細節,恰與晚清周濟等人所強調的“詞史”之作相符合,并可與杜甫“詩史”的傳統相承接。
尚須注意的是,本詞將現代意象融入詞語,“羅裀”指病床的褥墊,“并刀”指手術刀、“素紗”指術后包扎傷口的紗布,這些意象,非常精妙地表現了現代醫院做手術的具體情形和細節,同時也并未在詞旨表達和意境熔煉方面造成捍格。晚清以來,“詩界革命”強調“新意境”、“新語句”和“舊風格”(梁啟超《夏威夷游記》),本詞其實已提供了一個融新意象入古典的絕佳例證,或可為現代舊體詩詞的生成轉化提供一種可能的進路。
/陳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