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1737字
- 2020-09-09 18:03:53
燭影搖紅
喚醒離魂,熏爐枕障相思處。漏驚輕夢不成云,散入茶煙縷。密約鸞釵又誤。背羅帷、前歡忍數(shù)。燭花吹淚,篆字回腸,相憐情苦。 題遍新詞,問誰解唱傷心句。闌干四面下重簾,不斷愁來路。將病留春共住。更山樓、風翻暗雨。歸期休卜,過了清明,韶華遲暮。
1939年9月,沈祖棻因病離開蒙藏學校,在前往西康途中因病體不支滯留雅安,《燭影搖紅》即作于次年春天。這時,詞人背井離鄉(xiāng)已經(jīng)三年,深感家國之恨、懷鄉(xiāng)之情。雖然她和程千帆在離亂中結為夫婦,總算于不幸中稍可慰懷,但是生存的需要迫使兩人不得不分居兩地,于是念遠思歸、纏綿郁結等種種哀婉之情溢于言表。客觀的歷史背景決定了即使是相思迢遞之作,亦不可能擺脫時代的因素和個人的遭遇,它們隨時和客情、病懷、思歸、念舊等種種情結打成一片。
這首詞的詞牌“燭影搖紅”即是當時午夜夢回的情境。半夜時分,本已睡去,忽然又被更漏喚醒,足見其睡眠輕淺,心事紛擾。“熏爐枕障”,交代了詞人的女性身份,點明此時情境。“離魂”二字,點出詞中的故事背景。倩女離魂是追隨愛人而去,詞人離魂何在?便也是在“相思處”。同是夢“無覓處”,東坡《木蘭花令·宿造口聞夜雨寄子由才叔》中“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是平鋪直敘,晏殊《木蘭花》“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按一說為歐陽修作)則以“散似秋云”的有形之狀寫夢散的無形之跡。女詞人在此意上再作發(fā)揮,極寫夢境輕而易散,不僅難成云形,而且混入縷縷茶煙,更其不知所蹤。好夢被驚已倍感惆悵,何況輕夢散去,且散得一無痕跡,道盡相思夢斷、情深緣淺之意,怎不令閨中人深感悵然?“密約”句說明離魂的因由,原來是愛人失約,遂有離魂追隨之夢。“又誤”二字,點明這種情形已是常情。“背羅帷”,是連散去的輕夢都不忍看,何來忍憶前歡?前歡自然無從數(shù),卻將一段癡情曲盡。上片最后一句是景語,亦是情語,更呼應詞牌之旨。不說自己情苦,卻憐“燭花吹淚”,“篆字回腸”,以物喻人,無情之物都知道情苦,何況是多愁善感的女詞人?
下片直抒胸臆。詞人也曾嘗試消解這百般傷心,先是試圖將相思之意賦于詞箋,可惜沒有人明白其中的傷心意緒,于是索性想放下重簾切斷愁的來路,但愁本由心生,又豈能因外物而隔絕。這一無理而妙的句子將愁的難以解脫在在表現(xiàn)出來。百般無解,詞人只好“將病留春共住”。詞人不再說相思無望,只說山中風雨。病懷愁情本已難銷,更何況風雨無助,傷春意緒。久病之軀更哪堪凄涼夜雨,念念不忘江南歸期未卜,偏又說“休卜”,只說“過了清明,韶華遲暮”,守候期盼中欲掩難掩的急切、絕望期望交織的矛盾之情躍然紙上,將相思之情苦,思鄉(xiāng)之痛切統(tǒng)之于極度的愁苦,情辭哀婉動人。相思夢斷,歸期未得,清明過了,年華老去。所傷者由相思密意而起,而終落在鄉(xiāng)情與韶華遲暮,詞中將這一段愁情層層推進,其糾結處終不可解。章士釗題《涉江詞》有云:“重看四面闌干句,誰后滕王閣上人。”十分激賞“闌干”以下數(shù)句。汪東先生便直接點出:“人但賞闌干兩句,不知此下字字沉頓,尤為凄咽。”
“凄咽”,正是詞人這段時期身心狀況的情感投射。因為纏綿病榻,至有不久于人世的想法。1940年2月,在沈祖棻三十一歲這年的伊始,她的新詩集《微波辭》出版了,徐仲年為之作序。詩集的出版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并且有幾首詩被譜成歌曲廣為傳唱。然而,在兩個月后就因被確診為腹中生瘤,不得不前往成都動手術。在赴成都之前,她在《上汪方湖、汪寄庵先生書》中寫道:“初受業(yè)在界石得疾,經(jīng)醫(yī)診斷為慢性膀胱炎,醫(yī)治亦見效,惟時反覆。來雅后亦然。迭經(jīng)治療檢驗,所患日漸減輕,至今年三月二十日,人已漸復常狀,經(jīng)醫(yī)檢驗,膀胱炎已告痊愈。方深慶幸,并擬不日赴樂山。而至四月初,復覺病痛轉劇,因疑為另有他病,請醫(yī)詳為檢查,始斷為子宮瘤;為時過久(已病十一月矣),為病已深,瘤已長大,不易治療,除手術外,已無他法。醫(yī)令東走成渝,遍訪名醫(yī),詳為診斷,在大醫(yī)院施行手術。”她在這兩年為病痛折磨的情形可見一斑。在面臨手術的危險時,祖棻“所遺恨者,一則但悲不見九州同,一則從寄庵師學詞未成,如斯而已”。在信的末尾更道:“受業(yè)天性,淡泊寡欲,故于生死之際,尚能淡然處之。然平生深于情感,每一憶及夫婦之愛,師長之恩,朋友之好,則心傷腸斷耳。”則頗可作為本詞情感的注腳。
/張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