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2410字
- 2020-09-09 18:03:53
霜花腴
久不得素秋書,卻寄
幾番夜雨,隔亂云、憑誰問訊巴山。輕夢驚春,剩寒欺病,孤衾自擁吳綿。帶圍漸寬,嘆賦情猶費吟箋。負心期、藥裹商量,小窗燒燭對床眠。 江水帶潮回處,甚相思一字,不寄愁邊。歌扇飄香,珠燈扶醉,清歡忍記當年。莫憑畫闌,對晚空如此山川。念鄉關、別后無家,更愁聞杜鵑。
沈祖棻與尉素秋相識很早,她們既是中央大學的同窗好友、也是彼此詞作的知音人。早在1932年,還在南京中央大學文學院念書時,沈、尉便與其他三名女同學一同成立梅社,專事詞作交流。1937年,眾人逃離南京,沈、尉均避地四川。次年抵達重慶后,兩人與諸師友有過一次亂后重逢,事見《喜遷鶯》。1939年秋,沈祖棻隨程千帆前往雅安避寇養病,友人亂世分別,彼此牽掛,沈祖棻乃有數首詞作寄給對方。這一首《霜花腴》作于1940年初春,同時期同一題材的還有《玲瓏四犯·寄懷素秋,用清真體》、《摸魚兒·再寄素秋》等。
詞的起筆點出所處環境與深長思念:“幾番夜雨,隔亂云、憑誰問訊巴山。”身處巴蜀,很容易讓人想到李商隱的名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夜雨寄北》)故詞人起筆亦有“夜雨”、“巴山”之語。“隔亂云”點出與友人兩地相隔,“憑誰問訊巴山”寫出詞人避居雅安后,久不得友朋來信的寂寞。在這下著淅淅春雨的深夜,久病纏綿的詞人因輕夢而驚醒,因春寒欺擾病體,難以入眠,故有“孤衾自擁吳綿”。“孤衾自擁”,這是詩詞中常用意象,但“吳綿”卻并非虛指。因“吳綿”泛指吳地所產絲綿,這暗示了她與素秋均自吳地入蜀的背景。“帶圍漸寬”用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蝶戀花》)句意,人雖已消瘦憔悴,卻仍不忘賦情,猶耽填詞,這便是“嘆賦情猶費吟箋”。詞人與素秋均雅好填詞,此刻雖相隔兩地,卻并未忘懷彼此或手中詞筆。接以“藥裹商量”三句寫久病纏綿、難以入眠,“燒燭”、“對床”也暗中傳遞出詞人對友人的思念。這三句暗用朱祖謀《摸魚子·清明雨夜泊英德,寄弟閏生》詞意:“君信否。便燒燭聯床,不是尋常有。花十畝。要藥裹商量,書奩料理,垂老鎮廝守。”
沈祖棻曾在重慶與素秋重逢,后由重慶至雅安是走水路而來,這一江流水,既交通兩地,又阻隔兩人。故下闋起筆有“江水帶潮回處,甚相思一字,不寄愁邊”,這切合了詞前小序中所言“久不得素秋書”。“歌扇”三句以清妍妙筆寫出當年梅花結社的清歡如昨,“歌扇飄香”暗用晏幾道“歌盡桃花扇底風”(《鷓鴣天》)句意,“珠燈扶醉”語出李商隱“珠箔飄燈獨自歸”(《春雨》),追憶中的清歡愈濃,此時的離群孤獨便愈難忍受,所謂“忍記”,直是不忍追記。接以“莫憑畫闌,對晚空如此山川”二句,既可視為自勸,也可視為勸人。山川殘破,晚空寥落,正是“有斜陽處有春愁”(沈祖棻《浣溪沙》),故有“莫憑畫闌”之語。歇拍結以“念鄉關、別后無家,更愁聞杜鵑”,是將鄉愁、家破、國亡等種種愁緒層層鋪敘,既向友人表達了自己的吟邊萬感,也顯示出亂世友人所共同承擔的國難鄉愁。
同一時期,沈祖棻作《玲瓏四犯·寄懷素秋,用清真體》,詞云:“傷心更作天涯別,回首巴山遠。愁寄一葉怨題,寫不盡、吟邊萬感。”又有《摸魚子·再寄素秋》,詞中有“流光易晚。問斟酌詞箋,商量藥裹,何日鎮相伴”之句,均可與本首詞合觀。后來沈祖棻因腹中長瘤,自雅安移至成都割治,因醫院火災,她的衣被都被燒毀,尉素秋曾給她送來被褥衣物相助。在《涉江詞外集》中,還收錄了沈祖棻兩首與尉素秋有關的詞作,其一詞序云:“己卯秋,扶病西遷雅州,得《浣溪沙》十闋,分呈寄庵師及素秋。……秋嗣箋來,復舉梁汾‘我亦飄零久’之語,用相慰藉。秋固淚書,余亦泣誦。蓋萬人如海,誠鮮能共哀樂如秋與余者也。”(《金縷曲》)固然是因亂世的漂泊流離、因己身的潦倒孤獨而使沈祖棻極為珍重這一份友誼,但二人相知為何如此之深?這不得不提及兩人早年的經歷與共同的志趣。
尉素秋曾撰文《詞林舊侶》追憶梅社經歷,其中提到的內容,或可有助于我們對這一段友誼多一份了解。據尉素秋記載,在中央大學文學院就讀時,受到吳梅、汪東兩位老師的引導,學生們對填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32年,包括她與沈祖棻在內的五名中大才女成立梅社,專事詞作交流,這個詞社后來吸引了很多樂于填詞的女同學。梅社規定每兩周聚會一次,輪流作東道主,指定地點,決定題目,下一次活動時交卷,互相研究觀摩,然后抄錄起來,交給吳梅批改。沈祖棻有《憶舊游》詞,追憶當年梅社活動,詞上片云:“記梅花結社,紅葉題詞,商略清游。蔓草臺城路,趁晨曦踏露,曲徑尋幽。繞堤萬絲楊柳,幾度系扁舟。更載酒湖山,傷高念遠,共倚危樓。”可見當年女孩子們填詞歡游的雅興。
1937年戰火燒及南京,眾人出逃,沈祖棻與尉素秋相繼避亂四川。當她們與舊日師友在重慶詩酒重逢時,她們共同的導師汪東鼓勵她們莫忘填詞,還說:“你們有了詞社,使上下幾班的女同學,不但團結不散,和老師之間也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尉素秋《詞林舊侶》)早年的同學友誼與共同的填詞興趣,使得漂泊西南的沈、尉二人繼續以填詞作為彼此交流的工具,而這一舉動又更加強化了她們之間的相知——這種共同的志趣才是二人在亂世中彼此慰藉的關鍵。在四川時期,沈祖棻有七首詞作與尉素秋有關,這些詞作均可視為二人為詞人知己的明證。
1949年,尉素秋前往臺灣,沈、尉自此海峽相隔,終生未再相見。然而,無論是沈祖棻還是尉素秋,終其一生,她們都將彼此的才華與精力投入了詞這種文體的創作與教學中。沈祖棻在抗戰時期組織學生成立正聲詩詞社,教授并指導學生作詞,1949年后也一直在高校中教授詞學,直至去世;尉素秋自1959年起在臺南成功大學等高校中教詞選課程,組織詞社,承續了當年梅社的雅集之風。她們也都出版了各自的詞集:《涉江詞稿》與《秋聲集》。尉素秋晚年曾云:“我自己雖無能,卻一直為了延續詞的命脈,奉獻其馀年。盼望與此中同道,共同努力,莫讓這一脈藝術生命,枯萎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詞林舊侶》)這是身為梅社中人的共識,這也是沈、尉這一段友情超越于尋常閨密之處。
/黃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