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鼙鼓聲中涉江人:沈祖棻詞賞析集
- 張宏生
- 1451字
- 2020-09-09 18:03:53
瑣窗寒
照壁昏燈,敲窗亂雨,閉寒孤館。離魂一縷,欲共藥煙飄斷。最凄涼、夢回漏殘,影扶病骨衾重展。甚爐灰燭淚,銷磨不盡,故歡新怨。 雙燕。歸來晚。更莫問當年,酒邊春感。前游縱續,早是心情都換。任秦箏、零落雁行,賦愁漸覺如今懶。奈吹殘、笛里梅花,極目江南遠。
病中情懷,本已難堪,何況又困守孤館,無人撫慰,這首詞就表達了這種情緒。
首二句以寫景的對句,描繪詞人視聽兩覺捕捉到的夜晚昏暗繚亂之景:昏暗的燈光散向四壁,愈顯得室內昏沉陰暗;耳邊是不住的亂雨敲窗之聲。而“昏燈”、“亂雨”何嘗不是詞人陰郁繚亂心境之投射呢?第三句交代地點和自身處境,同時將此詞與秦觀情懷甚惡的《踏莎行》構成關聯。秦觀詞云:“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閉寒孤館”出自秦觀“孤館閉春寒”,其中蘊含的種種不堪,正是兩詞的感情基調。
詞人乃多愁多病身,其自我感知的生命仿佛是“離魂一縷”。在此,詞人跳脫出來,身、魂、意分離,自己的身體看著自己的靈魂,在與藥煙一起飄舞,似乎想要離開自己而去。接著詞人收回心緒,又回到自己有身體的生命之中。夢回時分,恰聽到將盡的漏壺滴水聲。病骨支離,要扶墻站立,站立時影子恰好投射在墻上,故有“影扶病骨”之句。煉字非常精警。“衾重展”意味著再次躺臥,可見身體虛弱已甚。詞人病勢沉沉,故轉入對人生和死亡的思考。李商隱《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爐灰燭淚”,都是生命盡頭的形態。既然生命已到盡頭,則人生的遭遇(“故”、“新”)和情感(“歡”、“怨”)也盡可銷磨。
下闋的情緒略有平復。過片“雙燕。歸來晚”,寫春日過半。謝懋《杏花天·春思》云:“雙雙燕子歸來晚。零落紅香過半。”昔日春天,友朋詩酒,非常歡樂,今日舊游縱在,無奈心緒寥落。此即李清照《南歌子》所謂“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也是沈先生《玲瓏四犯》“轉盡車塵,才得間關重見。杯酒待換悲涼,可奈舊狂都減”之意。“任秦箏”句可做兩種理解。一,可理解成“弦絕秦箏鏡任塵”,與下句“零落雁行”同義,古代常以之寫兄弟姊妹等同輩人的故去。以《沈祖棻年譜》考之,沈先生胞妹沈祖棨1943年去世,但此詞見《涉江詞甲稿》,《甲稿》收沈先生1932年春至1940年春之間的詞作,則此處“零落雁行”或指其他某位同輩親友去世?這也是造成詞人情懷甚惡的原因。二,就箏之形狀言。張先《生查子》詠箏有“雁柱十三弦”句,因為十三箏柱斜列,猶如雁飛。此句即冷落秦箏,懶理秦箏意。詞意與上句“心情都換”、下句的“如今懶”也十分吻合。同時,零落雁行亦描繪了秋天景象。宋玉《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宋玉逢秋,可作賦以銷愁,而詞人卻說,自己連作賦也已無興致,這是更深一層的寫法。秋愁是一致的,“登山臨水”思歸也是一致的,只是感情更為深至沉重。由此就過渡到寫冬日的思歸和憂愁。庾信《楊柳歌》云:“欲與梅花留一曲,共將長笛管中吹。”所謂“笛里梅花”也。然而如上文寫春天,一入詞,春天就已過了一半一樣,冬日梅花,一入詞,也已被“吹殘”,盡管詞人十分無奈。宋代吳氏女子有詩曰:“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氣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淚看黃花。”詞人避難四川,孤館中登高望遠,極目江南,感慨千里寥遠的同時,也有千里之恨。詞的下闋寫春怨、秋愁、冬恨,而遠離親人、故鄉以及家國之思等,使得春怨、秋愁和冬恨有了更沉郁的內涵。
/俞士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