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子與水文:秋水堂自選集
- 田曉菲
- 4568字
- 2020-09-09 17:51:05
吳國的文學生產
《隋書·經籍志》集部著錄了二十余位吳人的別集。[21]除此之外,經部著錄了很多吳人撰寫的經典注疏,子部著錄了吳人有關社會、政治與哲學問題的專著,更重要的是,史部著錄了不少吳人的史學著作,這一點將在后文討論。這時期最值得一提的作家是張纮(153―212)、胡綜(183―243)、薛綜及其子薛瑩(?―282)、華覈(219―278)、閔鴻(活躍于三世紀四十年代—八十年代)、楊泉(活躍于三世紀中晚期),他們基本上代表了三代吳國作家。另一位重要吳國文化人士韋昭(204―273),他的一生幾乎貫穿整個吳國歷史,將在本文下一節詳細討論。
張纮和建安七子中的陳琳一樣同為廣陵(今江蘇揚州)人,著有詩、賦、銘、誄十余篇,和陳琳有書信來往。陳琳在寫給張纮的一封信中,以一種既謙遜又高傲的口氣,抱怨北方文學人才的缺乏,以此來解釋自己在北方的突出地位:
自仆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于文章,易為雄伯,故使仆受此過差之譚,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22]
張纮也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三國志》卷五十三記載:“與孔融書,自書。融遺纮書曰:‘……每舉篇見字,欣然獨笑,如復睹其人也。’”[23]孔融有崇高的文化地位,他的認可總是被作為重要的社會評價而記錄在史傳里。張纮的《瑰材枕賦》(也許就是陳琳公開贊賞的那一篇)有相當一部分錄入《藝文類聚》。[24]此外,張纮還為孫吳創業者孫堅(155―191)、孫策寫了兩篇紀頌。據記載,孫權讀后甚為感動,贊美張纮曰:“君真識孤家門閥閱也?!?a href="../Text/Chapter003_0005.html#ch25" id="ch25-back">[25]
與蜀國情況大為不同的是,《吳書》記載了很多吳國作家的詩賦創作。胡綜早年曾與孫權一起讀書,孫權在位時,他負責起草詔書及其他朝廷文件。229年,黃龍現夏口,孫權應此瑞相登基,“又作黃龍大牙……命綜作賦”,《吳書·胡綜傳》收錄了此賦。[26]公元229年,吳、蜀聯盟之時,胡綜也曾寫過盟文。[27]
最值得一提的是,胡綜曾冒吳質(177―230)之名偽造過三封書信。吳質是曹丕的摯友,因文學才華而受到青睞,也善于在曹丕、曹植(192―232)兄弟之間周旋。[28]《文選》收錄了吳質三封分別寫給曹丕和曹植的書信,可見他在書信寫作方面的才能頗受重視,而書信寫作不但需要文學修養,還要求作者對微妙的人情有精準的了解。曹丕登基后,任命吳質為幽、并二州的都督。曹丕死后,一個叛魏歸吳的降人報告說吳質受到魏明帝(226―239在位) 的猜忌。胡綜因借此機會造書誹謗吳質。他的“吳質書”文筆自然優美,其中還有不少心理描寫與物質細節的點綴。書信抒寫了吳質降吳的愿望,詳細敘述了具體原因與行動計劃。[29]
胡綜的偽“吳質書”,是中國文學史上現知首次由一個有名有姓的作家出于政治和軍事原因,誹謗他國敵人而偽造的書信。這是書信中的“代作”,值得學者關注;而且與三世紀常見的“代作”詩歌不同,它們旨在對“被代作者”造成嚴重的現實后果。[30]對吳質來說幸運的是,胡綜偽造的“吳質書”開始廣為流傳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邊界上的軍事重地,被調回都城轉任侍中。
與胡綜同名的薛綜,也是一位重要官員與作家。據《三國志》本傳,他曾“著詩、賦、難、論數萬言,名曰‘私載’?!?a href="../Text/Chapter003_0005.html#ch31" id="ch31-back">[31]“私載”的出處見《禮記》孔子語:“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明。” [32]薛綜反其意而用之,說自己的作品是“私載”,這是意味著他對自己的寫作特別偏愛,還是說他的作品裝“載”了自己格外青睞的想法,我們無從得知。有人認為“私載”是薛綜別集的標題。如果真是如此,那薛綜就是現知第一位給自己的文集起名字的作家,而作為文集之名而言,“私載”可能只不過是一個巧妙幽默的說法,表明自己的文章與“無私載”的大地不同,是個人的文字和思想的載體。
薛綜另一項值得注意的成就是為東漢張衡的《二京賦》作注,李善(630―689)的《文選注》多有引用。薛綜文集在唐朝時還有三卷,但后來就遺失了。[33]他的現存作品主要是奏疏,以及一些贊美各種瑞獸的四言頌。這些頌大都保留在類書中。[34]
薛綜的次子薛瑩繼承了薛綜的文學才華。公元271年,吳后主孫皓 (242―284,264―280年在位)看到了薛綜的作品,甚為贊賞,命薛瑩“繼作”。薛瑩寫了一首很長的四言詩,詳細敘述了父親與兄長仕吳的經歷,以及對吳國知遇之恩的感激,此詩錄入薛瑩本傳。[35]但孫皓性情反復無常,薛瑩因實際或想象的罪名而數次受罰。他對吳國的最后貢獻是在晉軍兵臨城下時所寫的降書。薛瑩入晉后頗受尊重,不久后去世,留下文集三卷、史書一部(待后文詳細討論),以及《新議》八卷。其子薛兼(?―323)在晉朝仕宦顯赫,與閔鴻以及其他三人被稱為“吳中五俊”。[36]晉朝史家王隱(活躍于三世紀初期)曾以典型的北人的傲慢口氣稱贊薛兼:“資望故如上國,不似吳人。”[37]
當薛瑩被吳后主流放到廣州的時候,華覈曾上書請求赦免薛瑩:“瑩涉學既博,文章尤妙,同僚之中,瑩為冠首。今者見吏雖多經學,記述之才如瑩者少。”[38]可見吳國作家對不同才華與不同文體之間的對應關系有強烈的自覺意識。就像曹丕評價“七子”那樣,胡綜之子、《吳歷》的作者胡沖(活躍于243―280年之后)論華覈與韋昭(即韋曜)曰:“華覈詩賦之才有過于曜,典誥不及也。”[39]
與張纮一樣,華覈也是吳人。孫權曾任命五位大臣撰寫吳史,華覈為其中之一。孫皓在位時,華覈任右國史?!梆┮砸嚹昀?,敕令草表,覈不敢。又敕作草文,停立待之。”此“文”實與四言詩無別,見華覈本傳。[40]值得注意的是,華覈留下一首題為《與薛瑩》的五言詩殘篇,這是一個知名吳國作家以五言創作的私人性詩作,極為少見,李善《文選注》只保存了其中兩句:
存者今唯三,飛步有匹特。[41]
很巧的是,薛瑩有一首《答華永先詩》(華覈字永先),這是現存唯一另外一首吳國作家的私人五言詩作?!短接[》“從軍”部保留了其中兩聯:
桴鼓常在側,筆研永欲捐。卷帙不復開,干戈以為權。[42]
這兩首詩是否原本構成一對“贈答詩”,我們無法確定。不過,華覈有一封關于請求赦免薛瑩的奏表,或許能讓我們對詩歌原作的內容有所了解:
至少帝時,更差韋曜、周昭、薛瑩、梁廣及臣五人,訪求往事,所共撰立,備有本末。昭、廣先亡,曜負恩蹈罪,瑩出為將,復以過徙。其書遂委滯,迄今未撰奏。[43]
據此看來,薛瑩的詩有可能是寫他離京前往武昌“為將”的不快遭遇,而華覈的詩句則很可能是寫五位史家在周昭、梁廣去世后剩下的三位。
最后要提到的兩位吳人作家,是侍中閔鴻與隱士楊泉。兩人都經歷了280年吳國的覆滅,也都曾受到晉朝征召,但都不愿出仕。楊泉著《物理論》十六卷,很多片段保留在類書中。兩位作家都留下了可觀的賦作,賦的題目既有強烈的地域色彩,也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閔鴻的《親蠶賦》,寫每年春天皇后親蠶或曰親桑的儀式,這個儀式與皇帝每年春天親耕也即籍田儀式相對應。親耕儀式可上溯至周朝,在整個漢代都與親蠶儀式一起繼續舉行。[44]碰巧的是,楊泉也寫過一篇《蠶賦》。在序言中,楊泉提到前代賦作者從來沒寫過蠶,但很顯然,這篇賦并不只是寫蠶,而是寫親蠶儀式。值得注意的是,曹丕于226年在魏朝開始實行親蠶儀式,這是在他去世幾個月前、孫權稱帝四年之后開始舉行的。[45]為了表演并確認其政治合法性,吳國似乎也開始舉行同樣的儀式。通過閔鴻和楊泉的賦可以看出,這兩位吳國子民強烈地意識到,親蠶儀式對王朝的構建有著重要的意義。
楊泉還寫過一篇《五湖賦》,這個題目具有強烈的南方地域色彩,無疑是有意與北方王朝著意宣傳的中原統治的政治與地域重要性相抗衡。[46]序言明確表明了作者支持南方的態度:
余觀夫主五湖而察其云物,皇哉大矣。以為名山大澤必有記頌之章,故梁山有奕奕之詩,云夢有子虛之賦。[47]夫具區者,揚州之澤藪也。有大禹之遺跡,疏川導滯之功,而獨闕然未有翰墨之美,余竊憤焉。敢妄不才,述而賦之。
作賦時在序言里自稱發前人所未發,這種現象是從東漢開始出現的。楊泉在《蠶賦》與《五湖賦》的序言中,都提到了自己是寫作此種題材的第一人,他對創新有著特別的關注。一般來說,這種創新意識總是與同樣強烈的文學史意識與自我定位意識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楊泉的自我定位既是文學史的(就他對賦作傳統的意識而言),也是地域性的(就他光大吳國的愿望而言)。
對吳人身份的自豪在閔鴻的《羽扇賦》中也得到體現。當時北方的扇子通常是竹紈所制,一般是方形或圓形的。而吳地的扇子往往由鳥羽做成,例如鶴羽之類,形制也與北地不同。晉滅吳之后,羽扇這種吳國的“地方特產”在北方成為時髦的裝飾品,很多北方作家都為它寫過賦,把它當作來自新征服地域的具有異地風味的物產來描寫。[48]閔鴻的賦把羽扇和羽毛的來源——高貴的鶴——緊密地結合起來。在殘留下來的賦作中我們不斷聽到作者對經典尤其是《詩經》的回聲。閔鴻對中原傳統經典文本的引用,為江南地方特產賦予了一種典雅和尊嚴。
惟羽扇之攸興,乃鳴鴻之嘉容。產九皋之中澤,邁雍喈之天聰。[49]表高義于大易,[50]著詩人之雅章。賴茲翮以內飛,曜羽儀于外揚。于時祝融持運,朱明發揮。奔陽沖布,飛炎赫曦。同煴隆于云漢,[51]咸慘毒于中懷。爾乃登爽塏,臨甘泉,漱清流,蔭玄云。運輕融以容與,激清風于自然。披綃衽而入懷,飛羅纓之繽紛。眾坐侃以怡懌,咸拊節以齊歡。感蕙風之蕩懷,詠棘心之所嘆。[52]于是暑氣云消,獻酬乃設,停神靜思,且以永日。妍羽詳回,清風盈室。動靜揚暉,嘉好越逸。翻翻奕奕,飛景曜日。同皦素于凝霜,豈振鷺之能匹。[53]
通過對中原經典的大量運用,閔鴻把來自南方炎熱朱明之鄉的羽扇,書寫得比北方還要“北方”:可以說它體現了經典的精髓,無論其“用”(帶來清涼)或“色”(白色)都代表了北方的陰寒之德。在最后八句中,鶴與扇逐漸融為一體:羽扇的搖動模擬鶴翅的飛動,帶來一陣清風;光與影在皎潔凝霜的意象中交相輝映,詩人稱其甚至遠遠超過了《詩經》里代表朝中高潔君子的振鷺。閔鴻筆下的羽扇可以說是兼具了南方和北方兩個世界之優點。
閔鴻此賦是否在晉滅吳之后為了回應北方作者而作,現在已不得而知。如果是寫于晉滅吳之前,這篇賦就不免帶有一點“預知”的色彩,雖然為扇子作賦本來就有著悠久的傳統。[54]但如果此賦作于晉滅吳之后,情況就大為不同了。我們在一位終身不愿北上洛陽侍奉新朝的吳國作家身上,看到了南北戰爭結束之后依然在持續的文化較量。這種文化較量在陸機、陸云身上得到了更明顯的體現——陸機北上洛陽后,也寫過一篇《羽扇賦》;[55]陸云年輕時見過閔鴻,閔鴻贊美他“此兒若非龍駒,當是鳳雛。” [56]這一文化較量有新的表現,很多學者都曾對此進行過討論。[57]
吳國有很多學者、史學家、詩賦作者。如果說蜀國文學主要以北方移民作家為代表,那么吳國很多作家都是本土人士。閔鴻和楊泉的作品意欲光大、宣揚吳國,特意表現吳與北方中原經典傳統之間的緊密聯系。吳國作家似乎對四言詩情有獨鐘,也掌握得相當嫻熟,而四言是《詩經》的主要句式,被視為高雅莊重的典范形式。這與興盛于北方洛陽地區、深受曹魏王族喜愛、但在當時屬于低俗體裁的五言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58]然而,到了吳國的第三代作家如華覈、薛瑩等,我們開始看到吳人創作五言詩。我們知道曹丕曾把自己的文集與《典論》分別送給了孫權與張昭,[59]我們也知道陸機去洛陽以前已經讀過曹植的文集,想必到了三世紀中葉,北方詩賦已逐漸滲透到吳國的精英階層。
在三國之中,蜀國以諸葛亮的理念為指導思想,也就是說蜀國必須首先把所有的精力與資源用于軍事,否則就會被兩個強敵輕易地征服。[60]但吳和魏則在文化領域中有意識地互相競爭。本文下面就要詳細討論這種競爭的兩個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