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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中的互文性與對話[102]

《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一部地理小說》(Places Far from Ellesmere: A Geografictione,以下簡稱《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是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作家艾麗莎·范·赫克1990年出版的一部半自傳體性質的實驗小說,描述了敘述者/作者尋找“家”的經過,這段歷程與范·赫克從孩提時代到成人時期所歷經的地理和歷史相一致,每一章都對應了她各個生活階段的“記憶地圖”:家鄉埃德伯格、上大學的城市埃德蒙頓、工作時的居住地卡爾加里、旅程的終點北極荒漠埃爾斯米爾。在埃爾斯米爾期間,范·赫克隨身攜帶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并對小說進行了重讀。《環球郵報》在評價這部作品時認為,“《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從女性主義角度對安娜·卡列尼娜進行重新闡釋,令人耳目一新”[103]。由此可見,互文性是小說的一大特色。作為“互文性”概念的首倡者,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曾在《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中提出了文本之間的相互參照性和彼此關聯性:“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盵104]而克里斯蒂娃在女性研究領域的巨大影響也使互文性成為女性主義寫作的一種手段:“在傳統文學中受到壓制的以復調、互文性或瘋狂(隱諱的女性氣質)為特征的寫作與以獨白式或追求統一(隱諱的男子氣概)為特征的寫作相對立?!盵105]

女性主義寫作中的“復調、互文性或瘋狂”可以從巴赫金(Bakhtin)的對話理論中找到源頭。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發現了對話性,提出了復調小說理論,而對話則是復調小說的核心。從小說藝術的對話性特點來看,對話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對話可以發生在作者和主人公之間、主人公相互之間、作者與讀者之間以及讀者與主人公之間。廣義的對話主要涉及三種:作家與前輩作家的對話;作家與同時代的接收者之間的對話;作家通過作品與后代人的對話。無論是狹義的對話還是廣義的對話,都是各種表述片段的交匯。巴赫金認為,“在每一個表述中——無論是對話中的對語還是獨白語——都充滿了他人話語的回聲”,[106]互文的嵌入其實就是一個對話的過程,通過將一個文本植入另一個文本的方式,形成文本之間的對話,不斷構建新的文本。此外,對話也是巴赫金“狂歡化”論述的內核??駳g式因其對體制、權力和規范的反抗而體現出強大的顛覆力量,反抗的目的是為了創造一個能夠對話的環境??駳g的全民性和廣場式特征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對話場,各種聲音在其中交匯互動。巴赫金將狂歡運用到文學批評中,他的狂歡化詩學反對人類精神領域的獨白意識,主張平等對話,為人們建立一個“大型對話的開放結構”[107]提供了可能性。在文學體裁和語言風格方面,由于狂歡精神的滲透,其形式變得豐富多彩,體現出多語雜存和多體裁混合的現象,構成了具有無限創造力的開放體系。本章從《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的互文性和對話入手,探討其中體現出來的顛覆性特征:對男性話語主宰的文本寫作的顛覆,對加拿大北方傳統敘事的反話語。同時,本章指出了小說中的建構性策略,即女性與自然的結合,從而為女性探索新的疆界和空間,建立不帶偏見的女性表征提出了可行之路。

一、對男性話語主宰的文本寫作的顛覆

在閱讀《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時,讀者不免會產生疑問,敘述者/作者為何要在這次北方之行中帶上《安娜·卡列尼娜》?范·赫克在小說中間部分解答了這個問題:該文本的一個明確目的是“解決男性寫作與女性寫作之間的(重大)差異”[108]。換言之,范·赫克利用互文性策略對寫作、權力和性別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批判。在《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中,范·赫克意在通過文本之間的相互指涉,顛覆男性話語主宰的文本寫作。

范·赫克在小說中指出,寫作的權限通常屬于男人,這一觀點從她與加拿大作家魯迪·威伯的對話可見一斑,威伯建議范·赫克去埃爾斯米爾時帶上《戰爭與和平》:

……他堅信女人永遠無法成為“偉大”作家的根源乃是她們不為自己安排偉大的話題?!氨热缡裁??”于是你怒沖沖地問,覺得受了冒犯?!氨热鐟馉幣c和平”,他以耶和華似的語氣說道。“女人只能寫來自內臟的東西”。從他嘴里冒出的“內臟”一詞充滿了輕蔑與排斥……打那以后你知道男人的內臟更大也更危險,以偉大話題為中心的膨脹的自我感將它掩飾了起來。戰爭與和平恰恰是你希望留在下加拿大的??赡銕狭恕栋材取た心崮取?。[109]

令范·赫克反感的是,女人竟被視為沒有能力擺脫自己的身體,因而無法屬于“偉大作家”的行列,被排除在了文學經典之外。在《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中,范·赫克對“男性寫作”的特權予以了辯駁,她批評的不僅僅是男性在文學領域的特權,還有男性寫作對女人的影響:女人被拒絕了書寫自己的權利,毫無地位可言。這種“失權”首先表現為失去選擇權:女性角色擁有的是“規定的選擇權:母親、圣人或妓女”[110];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別無選擇”[111],最終只能臥軌自殺??梢?,男性文學權威對女人進行了歸類和限制,女人被書寫的過程其實就是被控制的過程。

范·赫克對男性寫作的批判還表現在作家和文本的關系上,這種關系將寫作的行為與權力的實施聯系了起來。范·赫克批評托爾斯泰試圖掌控對其小說的閱讀,她將他想象為一個農夫,從頭至尾出現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你推測這個農夫是托爾斯泰……在干預自己的文本,不允許你不受干擾地閱讀?!盵112]托爾斯泰往往在女人似乎要違背社會期待時出現:“他肩上的麻袋里裝著他的小說,一大堆亂糟糟的詞語,他往里塞入那些不愿馴服的女人被砍下的手,那都是些富于表現力的漂亮女人?!盵113]托爾斯泰的在場意味著監視、占有和權力:他的侵入是為了支配對其文本的閱讀。在范·赫克看來,男性寫作是一個展現控制欲望的過程,從文本的選題、作品的體裁、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命運,乃至文本的閱讀,無不顯示了家長制的專權。

范·赫克曾把自己試想為《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個角色,并自問是愿意生活在“白夜?或是暗無天日的書頁?書的牢籠,野外的刺目陽光,哪個更好?”[114]作者將書頁喻為牢房,旨在強調女性作家及其筆下的人物必須逃離男性寫作的規范,這一點在小說中從四個方面體現了出來。首先,范·赫克自創的地理小說概念偏離了傳統的文體分類,暗示該文本是文學批評、小說自傳、游記寫作和制圖學的糅合,這種文本樣式的雜交具有一種狂歡性,使她的作品成為一部“沒有文體的書”[115]。她認為,文體是父權制文學傳統的工具,而跨越熟悉的文體界限、尋找新的書寫方式則是一種政治行為:“越界書寫堅決維護某些強大的可重新建構性……(這些文本)從文體的安全區域疏離出來,參與到自身的邊緣化之中……對可靠空間的拒絕允許它們質疑持續存在的種族、性別、民族和語言定位?!盵116]《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可以說是“一部偽裝成地圖的書,或是一冊偽裝成書的地圖”[117]。范·赫克打破常規的書寫方式和行為使她可以自由地挑戰經典名著,以及名著中的線性時間敘事和結構主義敘事模式。其次,范·赫克沒有為自己安排諸如戰爭與和平之類的“偉大話題”,而是書寫了一位20世紀加拿大普通女性的個人經歷,及其在埃爾斯米爾島重讀《安娜·卡列尼娜》時的感悟。在凱琳·比勒看來,這種重新闡釋男性作家筆下人物的嘗試是對“文學經典中男性作家權威”[118]的挑戰。另外,范·赫克拒絕在文本中扮演權威角色,盡管她的作品具有自傳成分,但她并沒有像一般的傳記那樣以第一人稱代詞“我”的口吻進行敘述,而是使用了“你”,這使文本的表述變得模棱兩可。喬安娜·C.瑟奇諾指出,范·赫克“通過使用代詞‘你’質疑了自己作為作家的穩定性或完整性,承認了文本聲音的表演或建構性質”[119]。作者或自傳主體的聲音成了一種建構或表演,而不是直接的、無須中介的表白:“你知道你是一部更大部頭小說的角色,一部地理和情感小說,閱讀自己,如同你正被一位悟性頗佳的讀者閱讀?!盵120]人稱代詞“你”的使用說明范·赫克對文本的控制力變弱,同時也涉及了文本的讀者:作家范·赫克是讀者,她的讀者也是作家。這種將寫作與閱讀等同的做法意味著文本同時屬于作家和讀者,作家不再是意義的保證人。最后,范·赫克在小說中采用了實驗形式。文本大多由片段組成,而且經常偏離主題,通過回避敘事傳統和情節邏輯的方式來擺脫宏大敘事的鐵爪,這是一種對“傳統的說故事形式的顛覆……強調了傳統的女性表征的局限性”[121]。范·赫克還拒絕遵循語言傳統,創造性地使用一些新詞和不同尋常的標點符號,使語言的范圍得以延展。比如,她常常利用斜線號和括號將詞語分割或重新組合,從而使意義呈現出多種可能性。

二、對加拿大北方傳統敘事的反話語

在《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的開頭部分,敘述者問道:“什么能證明某地的合法性?”[122]一個地方之所以成為一個地方是通過土地、河流、動物、植被和土著居民,還是通過白人探險者的發現和鐵路的出現?她的回答充斥著他人的話語表述,構成了鮮明的對話特征:

亨迪(1754):湯普森(1787):菲德勒(1792):亨利(1810):他們漂泊不定的營地。干肉湖的淺灘“散布著灰葉楓小樹林,許多楓樹直徑達一英尺”(梅孔,1879);“役河地區肥沃的土地”(德維爾,1883);“有些地方林木茂盛,有些則長著疏疏落落的喬木和灌木叢”(泰雷爾,1887)。[123]

敘述者列出了之前書寫過加拿大西北部地區的人物名單,他們是18世紀和19世紀首批白人男性探險家,對這塊土地進行過測繪和記錄。由此看來,加拿大北方傳統是由男性冒險家和開拓者所定義的歷史,北方為男性幻想以及男子氣概的考驗和實現提供了敘事空間,正如麗薩·布魯姆在《冰上的性別》里指出的,男性寫作中的北方代表了“理想的神秘場所,男人們可以在此炫耀自己是成就神奇偉業的英雄”[124]。敘述者還在文本里間接提到了湯普森和菲德勒服務過的哈德遜灣公司以及泰雷爾和梅孔被委以重任的加拿大地質調查局在歷史進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這些引證可以達到兩個目的:通過引用官方歷史,敘述者將她試圖動搖的權威展示在了讀者面前;與此同時,她說明了關于加拿大北部或西北部邊境地區的概念是一種建構,會隨著每一次新的探險、每一個新測量的地區而有所變化。因此,敘述者質疑了關于地方的單一定義,并結合占統治地位的歷史,為自己重寫不同的敘事創造了空間。

范·赫克反復通過這種與早先歷史對話的策略,嘗試著書寫埃爾斯米爾地區。在小說中,敘述者有這樣一段評論:

埃爾斯米爾島……不易一眼辨出是島嶼,1616年,威廉·巴芬發現該島(如何發現的:從海岸/用望遠鏡/從船上?),但直至19世紀該島才得以開發。19世紀的島嶼:19世紀的小說。但約翰·羅斯在1818年發現了部分海岸線(太多的對稱),1852年,在英格爾菲爾德遠征期間,島嶼以埃爾斯米爾伯爵的名字命名。為什么?他是否給了他們錢?他們在冰封的海岸讀到了什么,使他們想起該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們的閱讀正確嗎?是埃爾斯米爾,還是別的什么,其他人說起的某個別的名字?如果人們有眼力看懂的話,某個地方一定有另外一個名字。1875和1876年,喬治·內爾斯爵士率領皇家海軍前往探險(大規模的遠征)。[125]

這段話與1988版《加拿大百科全書》中關于“埃爾斯米爾島”的詞條形成了對話:

1616年,威廉·巴芬發現該島,但直到19世紀該島才得以開發。約翰·羅斯于1818年發現部分海岸線,1852年,在英格爾菲爾德遠征期間,島嶼以埃爾斯米爾伯爵的名字命名。1875年,喬治·內爾斯爵士開展了大規模的觀測。[126]

通過這樣的對話,敘述者不僅向白人男子遠征北方的特權提出了挑戰,而且質疑了他們的探險被歷史化的方式——具有官方和權威特征的書寫的歷史,以《加拿大百科全書》中的詞條為例。通過重新強調百科全書中的詞組和句子,敘述者創造了“雙重聲音敘述”[127],對其中未加解釋之處提出疑問,追溯事件發生的緣由,同時將19世紀的島嶼和19世紀的小說相比較,點明兩者之間的相似之處。這種文本間的對話表明埃爾斯米爾島并非一張“空白頁”[128],也絕非一塊“未發現之地”[129]。另外,敘述者將埃爾斯米爾探險史(男性屬地的歷史)與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一部由男人書寫的小說)聯系在一起,意在說明她筆下的安娜和埃爾斯米爾島是由19世紀的男性(托爾斯泰、威廉·巴芬、約翰·羅斯、喬治·內爾斯)書寫/繪制的小說/地方。敘述者想要指出的是,男人們的冒險將女人排除在了外面:“這些名字,每一條繪制的輪廓均是男性的/標線的。……名字、名字,到處都留下名字,在自然界的每一個接界處,留下父親的名字,其他男人的名字……安娜,她有沒有一個島嶼,或是一處海灣、小港?”[130]繪圖是一種占有行為,它賦予男人繪制和命名的特權,使女人/土地被繪制、被命名,從而隸屬于他們。敘述者意欲介入并削弱帶有男性偏見的探險話語,在仔細閱讀的基礎上超越這種男性歷史編纂文本,最終去繪制“超乎想象的有關夢想和情感的地形”[131]。艾斯塔·莫特認為,范·赫克的小說修正了19世紀圍繞著白人男子探險為話題的關于北極空間的表述:“如果說男人在關于北方的文本中傾向于強調男性控制著險惡的風景,范·赫克的文本則展示了人類和風景之間的不同關系?!盵132]換言之,范·赫克重寫了北方敘事及其潛在的文化困境,將北方描寫為女性寫作的空間,這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男性邏各斯中心主義世界觀。

三、對女性疆界和空間的探索

互文與對話使文本得以補充和重寫,形成新的文本,并在這種開放式的解構過程中建構自身的價值體系?!哆h離埃爾斯米爾之地》打破了文本的孤立與封閉性,與文本之外的符號體系相聯系,在比較與差異中實現自我價值。范·赫克將小說副標題定為“一部地理小說(A Geografictione)”,Geografictione一詞是geography(地理)和fiction(小說)的組合,但作者有意在詞尾加上了字母e,在法語中,以e結尾的名詞一般為陰性。而埃爾斯米爾(Ellesmere)這個地名也是別有深意,elles是法語中的“她們”之意,mere則指“母親”。書的封面也很有意思,埃爾斯米爾島是以女人的形體呈現出來的,與肯尼迪海峽對面的卡爾加里等地遙遙相望,仿佛是在遠遠地對話。由此看來,該文本不僅是地圖繪制和小說寫作的結合,而且是“一部女性地理小說”,是一部女性主義的制圖學。作品的每一部分都是一個特殊的“考察現場”:埃德伯格,想望和回歸的矮樹林;埃德蒙頓,長長的分隔線;卡爾加里,增長中的墓地;埃爾斯米爾,作為島嶼的女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敘述者始終擺脫不了等級制度和權力束縛的陰影,直至她最終來到埃爾斯米爾。只有在這個北極荒漠,她才真正開始重讀《安娜·卡列尼娜》,將安娜從托爾斯泰殘忍的情節中“解放出來”[133]。

在第一部分,敘述者將家鄉埃德伯格描述為一座堡壘:六個四四方方的街區,網格狀結構的小鎮。從她對埃德伯格歷史的閱讀以及早年生活的回憶來看,小鎮自有一套禁令,處處限制著她的活動。與小鎮壓抑的特征相對立的是火車站的站臺,它“矗立在世界邊緣”[134],象征著希望和逃離。正是在這個站臺上,敘述者第一次想象見到了安娜·卡列尼娜,想象她在站臺上邊踱步邊思考如何從不同的角度閱讀自己的故事。在第二部分,敘述者為躲避埃德伯格的種種禁制,來到埃德蒙頓——這個“曾經的堡壘,哈德遜灣公司據點”[135]。同埃德伯格一樣,它也呈現出網格狀的構造。在敘述者的記憶中,這座城市始終處于停滯階段:“陰郁的冬日,黑暗的建筑,密封的寒冷”[136]。安娜·卡列尼娜再次出現,預示著敘述者渴望逃離的心態。在第三部分,敘述者在評論新家卡爾加里時又提到了堡壘意象:“你為自己找到了杰里科,是嗎?”[137]杰里科是《圣經》中的一座城,四面城墻環繞,后被喬舒亞和以色列軍隊攻破??柤永锉幻枋龀擅詫m,其購物中心的“燈光和空氣宣示著封閉,強調了整體性和秩序”,敘述者則在里面“游蕩、迷失,無法找到入口,一扇門都找不到”[138]。最終,敘述者斷定,卡爾加里是由“長成獨石柱的龍牙”[139]建成的堡壘,與埃德伯格和埃德蒙頓一樣,是需要逃離之所。

在文本的最后一部分,考察現場轉至“去除了疆界”[140]的北極荒漠埃爾斯米爾,這是一個“不會有任何判斷施加影響”[141]之地,這是一個“擺脫了絕大多數的男性干預,擺脫了他的歷史或小說或亙古不變的描寫/撰寫的掌控”[142]之地。在這里,敘述者“希望忘記世上的戰爭與和平。讀一讀愛情。即便是像安娜那樣注定在劫難逃的愛情”[143]。敘述者似乎被這個神奇的北方所激勵著:

去,北方,安娜,去北方。既然有西部小說,為何不能有北方小說?……安娜受懲罰的時間太久。帶上她去埃爾斯米爾。你確信她從未去過那里,別的人不會帶上像她那樣如此難懂、如此冗長、又重得要命的女人。[144]

在埃爾斯米爾,托爾斯泰筆下的女性復活了:光頭公主邁阿戈琪蓄著富有光澤的胡須,坐在一塊巖石上,邀請敘述者“與社會決裂”[145];安娜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從凍原上飄然而至。范·赫克讓女人進入北極空間這個傳統的男性領地,為女性打造了一個空間,探索未被探索過的神秘的女性自我,從而使復雜的閱讀變成了通過探索土地來探索自身的過程:

你夾在安娜和埃爾斯米爾之間……這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逃離、水、風、空氣、巖石,你身后遠處的湖依然冰凍,冰川的潛在冰雪,你能夠不斷地閱讀一本不朽之書,安娜能夠閱讀這本有你在內的書、這本有關北方的書,閱讀或忘卻之前的閱讀(un/read),因為它的不可思議,因為這塊女性的荒漠之地及其神秘的季節與渴望。[146]

這段引文一方面顯示了文本和讀者之間的關系,把閱讀視為和寫作一樣的創造性行為,另一方面展現了女性凝視下的女性形象與土地的融合。敘述者用了un/read這個詞,表明閱讀的過程其實首先是拋棄并忘卻,然后才是再造的過程,埃爾斯米爾正是這樣一個可以提供創造契機的所在。埃爾斯米爾與教化之地——埃德伯格、埃德蒙頓和卡爾加里——在地理上的距離對應了女性“去中心”的心理[147],正如埃爾斯米爾位于文明的外緣一樣,女性處在父權制度的權力敘事范圍之外。敘述者暗示,在埃爾斯米爾島,沒有了父權社會的行為準則和偏見,她能更透徹地讀懂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和島嶼的獨特身份不會因為統治、殖民和教化的性別話語而遭到否定。

敘述者的考察以家鄉為起點,幾經波折,終于在埃爾斯米爾實現夢想。拉·庫瑪·莎瑪等認為,“這種考察生動地刻畫了范·赫克對女性主義的關注,她視之為自己的使命,并最終為女性創建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使她們可以無須體會男性的專橫態度,得以獨立地呼吸”。[148]對于那些遭受過男性沙文主義毒害的女性而言,埃爾斯米爾成了一個富有價值的存在,是能夠承載真正意義的實體,安娜們能在此塑造她們的未來。

范·赫克的《遠離埃爾斯米爾之地》利用文本之間的對話和互動,再思作者、文本、讀者以及地方之間的關系,顛覆了男性寫作中的權力話語特征,對加拿大北方傳統敘事進行了反撥,而且在考察空間的過程中,使女性自我得以實現。埃爾斯米爾島是一個比喻,象征了女性逃脫束縛,成就夢想的可能性。但是,埃爾斯米爾島并不是終點,也不是固定的中心。范·赫克的“繪制無法繪制的地圖”[149]并不意味著建立一種女性的敘事權威,與男性敘事分庭抗禮,也并不表明主體地位和身份的恒定不變,它只是表達了性別意識的覺醒,更是對新的關系的協商,因為埃爾斯米爾“并非任何人的女主人”[150],這一點也恰恰契合了巴赫金對話理論的開放性和未完成性,為我們思考全球化語境下的性別問題提供了參考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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