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學敘事傳統視閾中的唐代辭賦研究
- 周興泰
- 2994字
- 2020-08-25 16:46:03
第一節 注重對事物的鋪陳敘寫
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體裁,賦在體制上的突出特征就是鋪陳,即對事物進行窮形盡相地鋪張描繪和詳細敘述,辭藻華麗綺靡,內容廣博宏富。諸多文論家(包括賦論家)都申明過賦的鋪陳敘寫的特點,略舉例如下:
《周禮·春官宗伯·大師》曰:“教六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鄭玄注:“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1]
劉熙《釋名》卷六《釋典藝》曰:“敷布其義,謂之賦。”[2]
摯虞《文章流別論》曰:“賦者,敷陳之稱……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3]
陸機《文賦》曰:“賦體物而瀏亮。”李善注曰:“賦以陳事,故曰體物。”[4]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曰:“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5]
鐘嶸《詩品》曰:“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6]
孔穎達疏《詩大序》曰:“賦者,直陳其事,無所避諱,故得失俱言……鄭以賦之言鋪也,鋪陳善惡,則詩文直陳其事,不譬喻者,皆賦辭也。”[7]
王昌齡《詩中密旨·詩有六義》曰:“賦者,布也。象事布文,錯雜萬物,以成其象,以寫其情。”[8]
賈島《二南密旨·論六義》曰:“賦者,敷也,布也。指事而陳,顯善惡之殊態。外則敷本題之正體,內則布諷誦之玄情。”[9]
朱熹集注《詩集傳》曰:“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10]
王芑孫《讀賦卮言》云:“賦者,鋪也,抑云富也。裘一腋其弗溫,鐘萬石而可撞,蓋以不歌而頌,中無隱約之思;敷奏以言,外接汪洋之思……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其旨不尚玄微,其體匪宜空衍。”[11]
劉熙載《藝概·賦概》曰:“賦取窮物之變。如山川草木,雖各具本等意態,而隨時異觀,則存乎陰陽、晦明、風雨也。”[12]
上述諸家都注意到賦作為一種鋪敘手段,具有指事而陳、象事布文、以形象或意象表達諷誦情感的特征,其實質屬于敘事藝術范疇。從音韻學的角度看,賦與“敷”“鋪”“布”等字聲同而義近,它不假比興、非常直白地對所述對象進行敷陳鋪排,全方位地描摹其聲貌,大大提高了敘事藝術的表現力。
雖然漢賦頗遭后人堆砌辭藻、泛濫鋪張的詬病,但卻大大推動了空間立體敘事藝術的發展。清劉熙載《藝概·賦概》曰:“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13]就注意到賦擅長對雜沓多端的情事進行繪形繪影、無所不包的鋪寫。他進一步闡述道:“賦兼敘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橫義也;敘者,一先一后,豎義也。”[14]左右橫列之法,是一種共時敘事法,賦家在空間上推而廣之,動則東南西北、前后左右、遠近高低、上下內外,有時甚至于進入一個杳渺無垠的世界,由此展現出一個個遼闊的空間格局,而天上人間的紛紜事物悉數攝入賦家的筆端,從而呈露出一個個壯麗宏偉的場景。先后豎敘之法,是一種歷時敘事法,它按照時間序列,既具體展開情事發展的全過程,又詳盡鋪寫過程中的每一個層面與環節,有時甚至虛擬場景,步步為營、層層推進,終至一個無以復加的宏偉之境。劉熙載從歷時與共時兩個層面肯定了賦對雜沓多端的情事進行鋪排敘述的貢獻。后來,朱光潛先生在論述詩之所以流于賦的問題時,稱引了劉氏上述話語,并進而指出:“賦大半描寫事物,事物繁復多端,所以描寫起來要鋪張,才能曲盡情態。”[15]
據晉葛洪《西京雜記》記載,司馬相如曾對友人問作賦心得說過這樣一段話:“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16]集中反映了賦取材廣闊、鋪陳有序、敘事有條不紊的典型特點。關于這一點,他人也多有所論及。皇甫謐《三都賦序》云:“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以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17]晉成公綏《天地賦序》說:“賦者,貴能分理賦物,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18]明王世貞《藝苑卮言》曰:“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19]清劉熙載《藝概·賦概》云:“賦家之心,其小無內,其大無垠,故能隨其所值,賦像班形。”[20]我們不難發覺賦家以馳騁上下古今的強大想象力、容納宇宙歷史的宏闊心胸、絢麗華艷的文辭及無所不施的筆觸來敘寫天地間一切事物,傳達出賦家內心追求巨麗、大美的審美理想。萬事萬物都被刻意搜羅,形諸墨楮,由此賦作文本呈現出汪博宏富、夸飾贍麗之美:“《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博富也。”[21]“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詞夸;取風云山川之形態,使其詞媚;取鳥獸草木之名物,使其詞贍;取金壁彩繒之容色,使其詞藻;取宮室城闕之制度,使其詞莊”,恰如一種“冠冕佩玉之步驟”[22]。正是賦家以縱橫之筆總覽眾物,才使漢大賦呈現出包羅宏富、氣勢雄健的特征。一方面,賦家以包羅之心、宏富之辭對外部廣闊世界進行鋪張敘述與渲染;另一方面,賦家也對世間渺小卑微事物乃至抽象事物,如人的心靈世界進行細膩摹寫,從而造成賦體本身宏大敘事與私人敘事兼具的雙重特征,正如林聯桂在《見星廬賦話》卷三中所說:“賦之有聲有色,望之如火如荼,璀璨而萬花齊開,叱咤則千人俱廢,可謂力大于身,卻復心細如發者。”[23]
對于賦所具有的直陳鋪敘的本質要素,當今學者也各有闡述,如劉朝謙曰:“鋪,有展開和敘事的雙重涵義:展開也是一種展示,而且在賦是一種夸耀式的展示;展開賦予大賦的是大賦文本空間化的特征,這種空間一般是在一個中心的基礎上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鋪開,或者是按一種植物學、礦物學的分類框架來展開;敘事則是指陳述性的寫作,其語言的能指與所指往往具有同一性,兩者之間沒有什么張力,這樣的敘事方式長于體物,且使大賦文體較之騷體賦主要具有的不是情靈之性,而是物性。”[24]萬光治說:“故就實質而言,鋪、敷、布、陳具有在時空兩個方面把事物加以展開的意義。這些概念之被引入文學,指的即是不假比興、直接表現事物的時空狀態的藝術手法。賦既然可與敷相通假,又最早與語言表述方式發生關系,后人很自然地用它來概括文學中陳述性、敘事性和描繪性手法,并進一步用它來稱謂以上述手法為主要特征的文體,這就是賦體命名的來源之一。”[25]兩人都注重從時間敘事、空間展開兩個層面來探討賦之鋪敘所含有之義,從而得出賦之陳述性、敘事性、描繪性等重要特征。程章燦在分析兩晉賦的敘述結構的經營時說過這樣一段總結性的話:“以橫向的空間的順序展開(結合時間的順序)和以縱向的時間的順序展開(結合空間的順序),這兩種極有凝聚力和涵括量的結構形式,在晉代賦家手里終于完善起來了。這是兩晉賦史的一個貢獻。賦憑借這兩種結構形式,長期占據了長篇描寫和長篇敘事的文學領域。這或許也是中國古代長篇描寫詩和長篇敘事詩不發達的原因之一。在這個意義上,認為賦就是長篇描寫詩和長篇敘事詩也不無理由。”[26]從時、空展開鋪陳的層面闡述賦何以為長篇描寫詩與長篇敘事詩,可謂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在《中國詩史》一書中,便將“賦”與“史書”標舉為中國兩大敘述性文學[27]。誠如祝堯所言:“賦有鋪敘之義,則鄰于文之敘事者。”[28]鋪敘手法的運用,無疑大大增強了賦體的敘事功能。中國古代文人把漢字本身所具有的形美、音美、意美,非常嫻熟地運用到賦的創作中,對外部客體世界作細膩描寫與鋪排式、羅列式敘述,這是人們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把握進一步提高的結果,標志著人們藝術思維與敘事能力的日趨成熟,同時這也正是辭賦在敘述描寫方面對中國敘事文學做出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