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學敘事傳統視閾中的唐代辭賦研究
- 周興泰
- 2085字
- 2020-08-25 16:46:04
第二節 設計主客問答的敘事結構
《文心雕龍·詮賦》曰:“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29]將“遂客主以首引”與“極聲貌以窮文”并舉,認為二者是賦區別于詩而自成一體的兩大必不可少的要素。所謂“遂客主以首引”,指的是在賦作開篇假托主客問答對話,并引起下文,由此形成賦文的基本敘事結構,而這正是辭賦對中國敘事的另一極大貢獻。
荀子的《賦篇》包括《禮》《智》《云》《蠶》《箴》五篇,基本上都是先設問——“有物與此……臣愚不識,敢請之王”,后回答——王曰:“此夫……者歟?夫是之謂,請歸之……”的問答格式,問語與答辭構成了賦的全篇,只有問答而尚未有具體的故事。《楚辭》的《卜居》《漁父》,以屈原與卜者詹尹、漁父的對話問答方式展開敘事,既有問答又有故事,雖說故事的因子還顯單薄,但與《賦篇》相比,已有不小的進步了。宋玉的《高唐賦》《風賦》《神女賦》等,則進一步發展了問答對話的結構,以主客問答充當導入正文的引子,與其說問答是正文的引子,還不如說它是故事發展不可或缺的前提。漢大賦通常以虛擬的人物進行問答對話,以絢麗夸張的鋪陳來增加自己論辯的資本,顯示出很強的論辯性。如枚乘《七發》中“吳客”以七事說“太子”,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中“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互相辯駁,揚雄《長楊賦》中“子墨客卿”與“翰林主人”相對答,班固《兩都賦》中“西都賓”與“東都主人”相爭論,張衡《二京賦》中“憑虛公子”與“安處先生”相問對,由此主客問答的格局成為漢大賦的定式,盡管其中的故事性越來越弱,然而它對后世賦作的影響還是很深遠的。如西晉左思在《三都賦》中假設“西蜀公子”“東吳王孫”“魏國先生”三人為辭,唐楊夔《溺賦》中元微子與宏農子相問答,宋蘇軾《赤壁賦》中蘇子與客之對話等等,不一而足。劉知幾《史通·雜論》指出:“自戰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偽立客主,假相酬答。”[30]的確,自荀賦假設君臣問答以來,中國賦史已形成一種問答對話的敘事傳統。這種假托人物問答對話的結構非常利于敘事的展開,于是后世賦家紛紛予以效仿,從而使賦的虛構敘事更加熟練起來。
元祝堯《古賦辯體》卷三《子虛賦》下注曰:“此賦雖兩篇,實則一篇。賦之問答體,其原自《卜居》《漁父》篇來,厥后宋玉輩述之,至漢,此體遂盛。此兩賦及《兩都》《二京》《三都》等作皆然。”[31]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說:“又有《卜居》《漁父》,述屈原既放,與卜者及漁人問答之辭,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設為問難,履韻偶句之法,則頗為詞人則效,近如宋玉之《風賦》,遠如相如之《子虛》《上林》,班固之《兩都》皆是也。”[32]兩人于賦之問答對話結構都有追本溯源之意,但目光似乎都僅僅停留于漢賦,而未伸展到后世賦及其他文體上,只是皮相之論。
清章學誠則比祝堯、魯迅更進一步,指出假設問答的結構形式,其實早在先秦諸子的寓言故事中就已萌芽了:“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材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33]《莊子》《列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中的寓言故事,多采自民間并經文人潤色加工,普遍采用虛構對話的形式,對話體、故事性、語言通俗的特點非常突出。如《莊子·外物》有一則寓言《儒以詩禮發冢》: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儒以金錐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寫兩個儒生用儒家的詩禮去盜墓的故事。以人物對話敘寫故事,生動形象,富有詼諧意味。戰國時人們著書言說已經習慣了用這種對話問答體,以致成為當時社會的盛行風氣。饒宗頤在《文學與兵家》中論道:“古之能文者,善擒縱捭闔之術,優為之賦出于縱橫家,尤為的證。《文心雕龍·詮賦》云:‘遂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漢書·藝文志》有主客賦。賦之為體,肇基于此,惜其文不可睹。然以意揣之,必立主客之分而為對問之體,以曼衍其辭。戰國時人著書,慣用對話,近出馬王堆佚書,若伊尹、九主、十大經,無不如此,自是一時風氣使然。至于‘客主’之名,原出兵家,繼乃演而為賦體。向非孫臏兵書,則此理殆不可曉。此出土文書,所以有裨于考證也。”[34]以出土之書論證了對話體在戰國的盛行,進而得出“至于‘客主’之名,原出兵家,繼乃演而為賦體”的論斷,乃發前人之所未發。
受社會風氣的影響,加之從先秦子書及其他各種著書中汲取豐富營養,設辭問答結構逐漸成為賦必不可少的形體要素之一。曹明綱在《賦學概論》中認為:“設辭問對在最初的賦作中不是一種偶然現象,而是一種帶規律性的、固定的普遍狀況,它是賦體從詩文中獨立出來,在形體方面所呈現出來的一個基本要素。”[35]賦以主客問答的結構展開對故事的敘述和對事物的描寫,從而使其自身在中國文學的敘事演進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