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喋血祁山

  • 祁山謠
  • 李光華
  • 19718字
  • 2020-08-20 17:46:22

1.“走日本”

那些年,白地市周邊慘案頻發,一片青山綠水失去了往昔的秀麗,籠罩在一層霧霾之中,令人感到窒息。又是一個悶熱死寂的下午,白地市北面忽然迸出一聲巨響,人們紛紛跑上北側一座叫做“瞭望臺”的小山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七寶山上正在升起兩股濃煙,像兩條騰空的巨龍,一條是黑色的,竄向東北的衡陽方向。一條是暗紅色的,卷向西北的邵陽方向。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全鎮的人們都在議論,有的說那是藏在山中的“七寶”顯靈了,但不知是哪種寶物,也不知是降臨還是失去;有的說那是七寶山上的小煤窯瓦斯爆炸了,張老板他們瞞著不做聲;還有的說,那是從七寶山大廟中逃出來的孽龍,只怕是又要出什么禍端。

后來發生的事件證明,還是最后一種說法比較靠譜,或者說是歪打正著了。在接下來的五年內,兩場驚世大戰接連光顧白地市,天怒人怨的事情,真的是不敢輕易招惹的。1944年,就在鐵砣、劉氏相繼慘死后不久,中國的世代仇敵、海外小島日本國的軍隊就打到衡州府來了,整個中國都面臨滅亡的危險。

“我們李家從‘走日本’那年起,又開始走下坡路了,我家的大伙鋪就是那年被日本兵的飛機炸毀的。”李桂英說。

我沒有見到過那座在白地市方圓百里都小有名氣的大伙鋪。當我小的時候,曾在后院積滿斷磚碎瓦的空地上刨土耍,掘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東西,上面寫著“貳萬”。我拿了給李桂英看,問她我是不是挖到了兩萬塊錢。李桂英說:“古(這)個東西叫麻將,現在沒有古種東西了。”

我們都沒想到,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東西又死灰復燃,而且燎原了,只不過材質不再是當年那種牛角的。這枚小小的麻將——我家祖上唯一的出土文物,依稀可以折射出大伙鋪當年賓客如云,放肆飲樂的景象。

1944年,日本兵為了打通侵占東南亞的陸路運輸大通道,加快了進軍湘、桂、黔、滇四省的步伐,中國政府為阻擊日本兵的侵略,先后組織了長沙大會戰與衡陽保衛戰。

那年夏天,衡州府遭遇10萬日軍的猛烈攻擊,面對10倍于我的強敵,中國軍隊頑強抵抗。任憑敵人水陸空晝夜不停地轟炸,高樓大廈炸成了斷壁殘垣,街道炸成了水塘,衡陽守軍就是巋然不動。整整47天,日軍始終無法攻破城市中心,損失慘重……最后,中國軍隊終因孤立無援、彈盡糧絕而簽了城下之盟……這次衡陽保衛戰在中國抗戰史上有詳盡的記載。此戰對于白地市父老鄉親的最大意義,就是給足了撤離逃命的時間。

白地市位于衡陽西邊80公里處,是溝通衡陽、寶慶和永州的咽喉要道。白地市雖然離縣城較遠,但湘桂鐵路、公路是日本兵駐扎與蹂躪的重點。衡陽淪陷之后,白地市便直接面臨戰火的涂炭。

果然,日本兵并沒有放過向大西南撤退的中國軍民,日軍飛機對祁陽縣城和白地市等地進行狂轟濫炸,漫長的公路線就像一條被點燃的引信,眨眼間就燒到了李明安的大伙鋪。

早在淪陷之前,白地市的老百姓就知道了日本兵的獸行,也隨時做好了“走日本”的準備。所謂“走日本”,就是堅壁清野,老百姓把家里吃穿用品都收拾好,搬進大山里藏起來,以逃避日本兵的燒殺搶掠。

那些天,總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熙熙攘攘的車隊從白地市直街通過,白地市人也惴惴不安起來。大戶人家見多識廣,匆忙收拾細軟,匯入滾滾人車洪流,往西南而去了,大多數的平民百姓鄉土難離,想想走也是個死,不如呆著看看。

那天就看到場面了:兩三架飛機飛臨白地市上空,正在通過的中國軍車緊急躲避,就近沖進了路旁民居的門面里。就像沙漠里的鴕鳥,被追得急了,一頭扎進沙地里,露著屁股,聽天由命了。從空中看下來,李明安的大伙鋪,絕對算得上白地市的標志性建筑之一,所以無論如何是不能幸免了。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家后面興建國營旅館。挖地基時刨出好些炮彈來,和電影中看見的一模一樣,就是長滿了銹跡,沉重而又沉默,看起來并不可怕。也許就是和它們同時投下的同一批號的產品,摧毀了李明安的大伙鋪。

李桂英那時生著病,整天咳個不停,這在“走日本”的日子里可是個致命的問題。

風聞日軍開過來了,白地市的人這才想起要逃命。僅僅兩天時間,所有的鹽行、棉花行和一些店鋪老板,統統走光。火車上的鹽和棉花也不卸了,有條件的都轉運到桂林、柳州去了,弄不走的只好就地破壞、燒毀。平頭百姓無處可逃,只好就近鉆進了莽莽祁山里。

日本兵到來之后,果然是無惡不作,到處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所過之處,滿目瘡痍。尤其是鐵路和公路兩旁,莊稼果蔬,房屋場院,全被焚毀蕩平,一無所剩。為避劫難,父老鄉親拖兒帶女,趕豬牽牛,一再往山沖旮旯里“走”。

李明安一家首先來到王家村的親妹妹家里。山里果然清靜一點,日軍的滾滾鐵流,沿著那對平行的公路和鐵路呼嘯而去了,留下來的部隊不是很多,但日本兵經常出來“打擄”(搶劫),王家村也不安全了,李明安一家人就躲到了更遠的茶亭嶺上,在那里投靠熟人,安了個臨時的家,這才基本穩定下來。

日本兵接連不斷地在白地市周邊侵擾,這批走了那批又來,來一批就要出去搶糧、捉豬,抓人當勞工。近處的搶光了,就到更遠的地方去搶擄。路兩旁二十里以內的村落,都被洗劫一空。在日本兵的駐地,他們任意糟塌白地市百姓的財產,營地里木柴的消耗量很大,埋鍋造飯要燒柴,夜晚為了壯膽,還要燒一堆大火,徹夜不熄。這樣,柴燒完了,就燒居民的門板、樓板、桌椅,甚至連為老人百年之后準備的棺木也要劈開當柴燒。有的人家躲過風頭回家一看,原來好好的一個家,臨了只剩下一斷壁殘垣的空框框。

日本兵打擄時,從沒見識過現代戰爭和洋槍洋炮的白地市周邊居民,聽到一聲槍響就驚得雞飛鴨走,方圓數里寂靜得只能聽到颼颼的秋風聲。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女孩毫無顧忌地在躲藏的人群中咳嗽,恐怕那些高冷的山崖都能驚出一地石渣來。李桂英呆著的那個灌木叢里,就是這樣的情形。

那天的確有一隊日本兵上山來了,難民們爭先恐后地鉆進荊棘苦竹叢中,連呼吸都屏得淺淺的。李桂英做不到,她越忍越咳,高亢的咳嗽聲響徹整個山谷,回音震蕩著人們恐慌的耳膜。有人終于忍不住了,急切地叫大人想辦法,讓孩子止住咳嗽,不然大家都要遭殃。謝梅秀也不服氣,壓低了嗓子據理力爭。

“你要我衡心(怎么)來,難道要我把女兒掐死嗎?”

旁邊的人連忙出言相勸,一時間山谷里就像神仙開會,嗡嗡地響成一團,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呼地一下,李桂英站了起來,沒好氣地說。

“哼,你們嫌我咳嗽,我還嫌你們怕死呢!”

說完就一路咳著,沿著羊腸小道,走到山背上去了。還別說,李桂英真的與日本兵遭遇了。

李桂英坐在山背的一塊方石上,百無聊賴,她遠遠地望著白地市方向發呆,想象著家里現在的情形,是完好如初呢,還是片瓦無存。當她聽到一點動靜的時候,一小隊日本兵已經到她跟前了。李桂英見識過“天上人”,沒有感到什么可怕的,何況為頭的日本兵還沖著她笑。他們給了李桂英一大疊尚未干透的紅薯粑,也不知是從哪家打擄來的。李桂英沒怎么客氣,卷起一張就嚼了起來,躲了大半天,她的確餓了。為頭的日本兵通過翻譯告訴李桂英。

“快叫你娘爹回家,我軍不殺良民。”

那時日軍的戰線拉得很長,中國地域廣寬,他們軍力有限,不但軍隊里有不少假日軍,留下的后勤部隊也沒有人做事。也許是出于這種需要,他們希望躲在山里的百姓能回到白地市,為他們的大后方服務,所以才讓這些雜牌軍進山來安撫、召回“走日本”的百姓。李桂英也不辨真假,但她留了一個心眼,口里答應著叫人,卻轉身對著李明安夫婦他們藏身之地的相反方向,扯開嗓子大喊道。

“娘啊——爹,有客哎,快回哎!”

喊到高處她就咳嗽了,咳得滿臉通紅。

人們聽見李桂英在長聲呼喚,嚇得渾身篩糠,求神拜佛的祈禱不要被日本兵發現,更不要讓李桂英帶人來找他們。日本兵也沒打算要驚嚇這些人,胡亂喊了一通話就走了。后來,大家就陸陸續續地回到白地市去了。

2.菜刀隊

就是在這樣的假象之下,人們放松了警惕,山里人更是如此。一天,王老板夫婦像平日一樣在山里勞作,突然一隊日軍來到他們面前,把他們團團圍住。王老板強壓住內心的驚惶,陪著笑臉向日軍頭目敬旱煙,突然一把槍托砸在他的后腦,人就完全失去了知覺……王老板的女人,也就是李明安的親妹妹,被兩個日本兵架起,就近鉆進了竹林里,留下一串絕望的叫喊聲。

“老公,老王啊,你快來殺了我吧。明安哥哥,親哥哥,你們快來救我啊!”

……

好長一段時間,王家村好像被施了魔咒一樣,無聲無息,不見人跡,甚至沒有炊煙。

聞訊的親友默默地過來,遠遠地望著王家村,站上一會又回去了。也有鄰近山沖的漢子,早聽說過王老板的名號,忍不住也過來看看,一樣不肯上門打擾,隔著山溝張望一陣就走了。沒有人看到王家村的人露面,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住在村里。

那一陣子,李明安放著被炸毀的大伙鋪不理,卻重操舊業,撿起了挑腳抬轎這個行當。他找回以前的老搭檔,抬著一頂轎子天天在“百馬大道”上奔忙。

同行的看得出來,李明安并不安心在白地市攬客,遇到去祁陽等地的長途客,他們能推就推,倒是那些去鄰近村鎮和山沖的,他們卻搶著要去,看起來這兩個人就是不想好好做生意,存心要在附近轉悠。

一天傍晚,李明安領著幾條漢子走進了王家村,叩響了妹夫的家門。聽說是明安哥來了,王家的門并沒有打開,里面隱隱傳出男女混雜的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半晌,王老板說。

“明安哥,你們回吧,我們沒臉見人了。”

李明安說:“妹夫,我們是男人家,臉不能沒了就算了,我們要把臉掙回來!”他回頭看看同來的幾個好漢,“我們就是來幫你的。”

王家村下面這段“百馬大道”本是一塊寶地,竹木蔥翠,道路蜿蜒,溪谷回環,潺潺的流水聲在這里形成一種立體的音效,蓋過了尋常的鳥叫和蟲鳴。風雅的古人就在這里建了一座“雙峰亭”,供人們小憩盤桓。自從日軍進山施暴之后,這里的詩情畫意不再,代之的是一片肅殺之氣。

王老板終于走出了家門。

李明安把妻女也帶過來了,讓她們陪著親妹妹,一起轉到了大橋灣的丈母娘家。他掉頭又回王家村去,臨行,他悄悄對妻子說。

“還記得袁伙計嗎?我在祁山里面遇到他了,他現在是個干大事的人。”

王老板從鄰村借來一頭水牛,把王家村溝底路邊的幾塊冷浸田翻了個遍,淤泥朝天,渾水漫道,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味道。離開春還早,王老板這是要種什么呢?山里山外許多現成的作物都沒人敢收,他還花一肚子力氣瞎張羅,莫非是腦子壞掉了?看到他怪異的行為,鄉親們都嘆息不已。

王老板把牛還了,回到村里,李明安和幾條漢子已經在那里等著了。不久日本兵再次進山打擄(搶掠)來了。王家村一帶離白地市較近,已經被反復洗劫過,沒有什么油水了,日本兵都懶得進村,進山就直奔老百姓認為更安全的深山一帶,希望有所收獲。

日軍全部進山以后,王家村里才有了動靜。估摸日軍快要收兵回營了,李明安帶著幾個人在山腰的竹林小路上一字排開,每隔一百多米藏一個人,緊盯著谷底的“百馬大道”。王老板和兩條漢子,人手一把菜刀,來到山溝的一個大拐彎處,藏身在巨石后面一個隱秘的小山洞里。從洞口往對面竹林看過去,只見李明安正蹲在一叢老虎草后面,向這邊招手示意。年長一點的漢子拍拍王老板的肩膀說。

“老王,穩住了。”

沒多久,里面傳來消息,日本兵下山了。大家趕快隱藏起來。

日本兵駐扎白地市久了,進山打擄成了家常便飯,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日本兵自然懈怠了不少。這一次進山劫掠似乎沒有多大的收獲,掃了日本兵的興,眼看就要走出祁山,隊伍也漸漸拉開了。老兵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走在前面,小兵蛋子垂頭喪氣,槍尖上挑著包袱或者雞鴨之類的拖在后面。最后一個士兵似乎心情不錯,挑著一只小母雞,嘴里哼著小曲,一路拈花惹草,拖在前一個兵后面百米有余。

日本兵一撥撥地經過,小山洞里的人忐忑不安望著那叢老虎草,但完全不見李明安的影子。洞外沒有什么動靜,看情形就像隊伍全部走完了。正疑惑間,只見李明安伸著右手,慢慢立起了半個身子。機會來了!

老王三人瞄一眼已經過去的日本兵,他們已經消失在下一個拐彎處,洞口這邊可以放心行事了。三人慢慢移出山洞,專心伏擊后面的“拖水鴨”。

聽到后面的動靜,已經不需要山上同伴發信號了。“拖水鴨”的腳步聲不小,哼著小曲,槍尖上的小母雞也在咕咕叫著,準確地報告著日本兵的距離。

三人掐準時機,舉著菜刀同時躍上路面,與日本兵對立著。王老板正要舉刀砍下,卻被眼前的一幕搞懵了:前面這個扔下東西,高舉雙手,嚇得說不出話的日本兵,居然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年長的漢子叫一聲。

“老王,劈了他!”

日本兵緩過一口氣,張口就要大叫。只見年長的漢子揮起菜刀,照著日本兵的脖頸一個斜劈,跟著飛起一腳把他踹向田里,日本兵俯身撲倒在水田中,脖頸埋在泥水里,冒了一陣黃的紅的泡泡,就沒有動靜了。另一條漢子上前撿起路上的槍,抓住小母雞的脖子,一把就擰死了。

李明安留在原地望著山口,打手勢招呼山上的人下來,大家赤腳跳進田里,拿著事先準備好的鋤耙,七手八腳地在中間扒了個大坑,拖過日本兵的尸體填了進去,年輕漢子順手把死雞也扔了進去。大家扒的扒,推的推,用稀泥把日本兵蓋上,又把多余的泥巴向四下分散。

年長的漢子一指兩邊鄰近的水田,各人又分頭在田里一頓亂攪,看看這些田里的泥水一般渾濁了,大家才跳進小溪里洗去腳上、身上的泥水,順勢踏上對岸,與李明安匯作一處,鉆進草叢、竹林,翻山去了西面的山沖。

眾人在僻靜處稍作停留,定定神。王老板說。

“多謝各位好漢替我報仇!”

年長的漢子說:“古是國恨家仇,我們菜刀隊責無旁貸!”漢子又說。

“兄弟們散了吧,后會有期!大家順路招呼一下山里的老鄉馬上離開,免得遭到日本兵報復。”

李明安、王老板結伴前往大橋灣,其他人各有去處,大家趁著暮色,消失在祁山深處的小道上。這個事件震動很大,本縣的史料文獻中有這么一段記載。

……面對日本兵的暴行,農民聶普貴、謝品吾拍案而起。他們高舉菜刀,殺死一個掉隊的日本兵,相約幾十個熱血愛國青年成立一個“菜刀隊”,先后從日軍手中奪取一百多支步槍,經常出沒于湘桂鐵路沿線,給日軍以出其不意的打擊……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一位日本老人在外事部門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來到白地市,他在街頭分發糖果和小禮物,拿到糖果的孩子都不敢吃,紛紛丟到臭水溝里,說是日本人太壞,糖里面可能有毒。

工作人員替那個日本人翻譯說,他是當年侵華日軍的一員,是日本兵占領白地市時期的火車站站長,他們在白地市一帶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這次特地前來謝罪,請求寬恕,希望中日永不再戰。同時,他還有一個請求,當年他的親弟弟,在白地市一帶失蹤了,希望有知情人能告訴他關于弟弟的消息。

當時王老板夫婦依然健在,但外面的人不知道這里發生過什么。他們住在山里,也不知道有日本人前來尋人的消息。王老板在世的時候,那丘水田的中央以積肥為由,長年保留著一個淤氹,從來不翻耕、不栽種。

九十年代末,白地市一帶遭遇一場百年罕見的大暴雨,烏山沖里山洪暴發,雙峰亭下一夜之間滄海變桑田,原來的小溪塞滿了泥沙,只得墾為農田。原來的農田則被沖蝕殆盡,如今已是潺潺小溪。

3.淪陷

李桂英一家從山里回到白地市的時候,伍孝回已經與日本兵打成一片了。當然,那時他還只是個九歲的小男孩。最顯眼處就是長著個方方的大腦袋,看著虎頭虎腦的,招人喜愛。

李良元原名伍孝回,出生在一個伍姓的屠戶世家。說近點,伍家從我輩上溯二十代的祖先,來自江西吉安吉水縣。說遠點,伍子胥是我們家的老祖宗。

爺爺伍錫發身材高大魁梧,平日里不茍言笑,性格溫和卻不怒自威。壯年時,他成天扛一桿大秤,挑著一口竹籃,走鄉串寨為人殺豬。竹籃里總是放著幾樣寶貝:秤砣、兩把沉甸甸的殺豬刀、一掛鷹爪般的鋼鉤,還有一塊豬腰狀的磨刀石。

那真是一塊奇石,如果在籃中放進一副豬肝肺,三樣粗略一比,你還真拿不準哪塊是石頭,哪塊是豬內臟。每當接到生意,到了人家屋場,伍錫發也不多言,輕言細語地讓主人把豬放出來,自顧自不緊不慢地用石頭擦刀子。一會兒,老刀便锃光瓦亮,殺氣逼人,豬和人看了都怕。

與李明安不同的是,伍錫發這一家子一口氣生下了十幾個孩子,只有一個女兒。在成活的6個子女中,伍孝回排行老四,小時叫老四,大了叫四爺。

后來我們分析老四這個名字,非常好奇他為什么取了個“回”字。伍是姓,孝是字輩,這在過去都是不可選擇的,真正代表他自己的就是這個“回”字。這個“回”字對他的命運來說真是太貼切不過了,以致我們懷疑這個回字,是老四在歷經種種劫難之后,伍錫發給他改成這個樣子的。但是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他們兄弟的名字之間有一定的關聯性,比如“榮華富貴”“吉慶有余”之類的,是一出生,甚至還沒出生就定下來的。只能說,一切都是宿命,他這個名字取得太神奇了!

日本兵丟炸彈那陣子,老四一家人全被打散了。三個哥哥腿長,又有了謀生的氣力,就一口氣跑到了南嶺腳下的郴州馬田。后來,老二和老三就進了當地的煤礦,在那里成家立業不回來了。

兩個小的跑不了,伍錫發夫婦只好抱著小的,拉著大的,沿著“百馬大道”往祁山上跑,一家人跑到離家最近的一個亭子里,就走不動了,望著遠處祁山的條條道路上,密密麻麻爬滿了人,可望而不可及,只好望山興嘆。伍錫發挑著一副擔子,里面裝著一些必須的生活物品,兩個兒子走不動了就抱著他的腿又哭又鬧喊回家。老婆也幫不上什么忙,最小的孩子還在她的肚子里,這個女兒出生的時候正值“走日本”的年月,出生后應景取了個名,就叫躲妹子。

這樣一家子,跑出去了活得成嗎?伍錫發一拍大腿,突然想明白了,喊道。

“趕什么趕?趕殺場!不走了,回去!橫直是個死,大大細細死在一起才干凈!”想想也是,要想把窮途末路的人嚇跑,光用炸彈是不夠的。

伍錫發一家是白地市遭到轟炸后,最早回到自己家中的。他們住在白地市的最東邊的伍家鋪子,相當于白地市的郊區吧。想來日本兵的軍火也挺金貴的,舍不得浪費,就沒往他那破屋上扔炸彈了。回到屋里一看,缺了口的飯碗都沒少一個,只是三個大兒子,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白地市雖然是個小站,但輻射地域很廣,日本在湘西南的調兵遣將,物資轉運,很多都要在這里中轉,戰時運輸量很大,急需大量人手。陸續回到白地市的居民,以前多半就是以挑腳抬轎維生的,這支無需崗前培訓的勞工隊伍,正好解決了日本兵的用工荒。說起來,從那時候起,白地市的父老鄉親就開始打洋工了,只不過這是在槍口和刺刀的伺候下進行的,完全是當牛做馬的感受。

據說駐扎在白地市的日本兵很邪性,干活的時候專整老年人。挑東西論斤來,與年齡掛鉤:一歲的一斤,十歲的十斤,以此類推,八十歲的八十斤,一百歲的一百斤。還規定小的可以讓人代勞,老的則必須自己挑。如果真是這樣,那場面真是令人發指,而又十分滑稽,二三十歲的人健步如飛,老年人寸步難行,稍有不慎便招致棍棒加身。

而孩子們的待遇就不同了,日本兵經常在白地市街頭大演“親善秀”,遇到孩子就會大聲地打招呼,像只狗熊一樣湊上來抱一抱、親一親,甚至會滿臉堆笑地給糖吃、送玩具,或是一起照個相,組織孩子們一起耍游戲。

直到解放以后,白地市的孩子仍然會耍很多群體性游戲,比如打彈子、剎撇子(絆腿摔)、打杠頭、打皇帝等,雖然都是因陋就簡,土洋結合,但從形式到規則,都有高爾夫、柔道、棒球、保齡球的影子,莫非這也是那個年代的舶來品?

這種傳說在白地市一帶流傳得非常廣泛,想必還是有根據的。想出這種餿主意的日本人,要么心理變態,要么奸詐得出奇:他們也許想永久占據中國,企圖分化和收買中國人。

老一輩的中國人肯定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民族的氣節早已深植于他們的祁劇、漁鼓、白話和骨髓之中;年輕的一代似乎沒有那么頑固,就成了他們取悅和爭奪的對象。這一陰謀,自甲午戰爭之后在臺灣施行了幾十年,似乎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遺禍至今。但在白地市的實施,則不足一年。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白地市的孩子們在日本兵占領時期還是有一點活動空間的,而伍家的老四伍孝回,則以他的大膽好奇,把這個空間無限拓寬了,一不小心就成了白地市“走日本”走得最遠的人。

1944年秋天,正當李桂英在祁山之巔“走日本”,抑或啃著日本兵搶來又送給她的紅薯粑的時候,九歲的老四有事沒事就跑到火車站去耍。他喜歡去看那整車整列的槍炮糧草,也喜歡看好多人在站臺上忙忙碌碌。他那顆方方的大腦袋成了所有人開心的道具:做苦工的街坊鄰居過身要摸一摸,就像摸著自家的孩子;日本兵也掐他、摸他、嚇唬他,想必他們也想起了海外列島上的親人。在相對平和的日子里,人性的光輝就像那初秋的日頭,灑在車站每個人的心上,無論你是中國人,還是暗藏獸心的日本兵。

老四在這里耍熟了,就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哪怕他在車上爬來爬去,在車底鉆進鉆出,也沒人理會他。俗話說樂極生悲,不經意間,禍事就找上他了。

那天,老四爬上了一節裝著許多木箱子的車廂,照例想爬上去坐坐,不料箱子是隨便碼著的,只一扳就垮塌了,一個裝滿彈藥的箱子,把他的整個右臂結結實實地壓在箱體下,瞬間便鮮血直流。

老四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了整個車站,幾個苦工跑過來,挪開箱子,抱出孩子。只見老四蓮藕般鮮嫩的小手臂,被彈藥箱壓得血肉模糊,大家的心當下就涼了半截。

“可憐的伢子,古下不死也要變殘廢了!”

正當人們唏噓不已之時,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人喝開眾人走了過來。他看了看老四的傷口,口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便讓人把老四抱到站長室,在人們的圍觀下,做了些清洗清理、上藥包扎之類的事情,完了就把老四給留下了。

伍錫發聞訊過來領人,日本兵沒有同意。翻譯官告訴爺爺。

“你們不要急著把孩子領回去,否則孩子肯定會感染而死。日本的藥非常好,你的孩子只有留在這里才能活命。”伍錫發聽了連連點頭,不住地道謝。

老四遇到的那個日本兵恰巧是一名軍醫,醫術很高明,他們的藥也的確有奇效,要不老四的右臂甚至性命,恐怕都難保了。

療傷的那段時間,成了熊孩子老四記憶中最難熬的日子。他的整個右臂纏滿了白色的紗布,包在里面的手臂癢癢的,實在忍受不了,他就悄悄地伸出左手的手指,在紗布邊緣的皮膚上輕輕地摩挲,后來便得寸進尺,就想去摳紗布里包著的癢癢的地方。日本軍醫早看在眼里,嚴厲地叫一聲。

“壓滅貼(別動)!”

老四立刻抽回了手。雖然他聽不懂軍醫在說什么,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不讓他亂動的意思。娘爹早就給他講過,不要去惹日本兵,他們有刀有槍,惹毛了會殺小孩子的,還會喝他們的血,呷(吃)他們的心肝。看到日本軍醫發怒,老四再也不敢動了,哪怕那種癢癢讓他難受得齜牙咧嘴,他再也不敢嘗試去摳。軍醫見他乖了,便專心做自己的事,還輕輕地哼起歌來。

啊你革默哦呀及你帶

(兄貴もおやじ似で)

木古及那呼大理嘎

(無口な二人が)

小時候,我仔細察看過李良元的那只受傷的右臂,那條傷疤就像樹干上的雕刻,會隨著寄主的成長而長大。那條金光閃閃的傷疤,從他肩部的三角肌,一直蜿蜒到手腕處,整條傷痕的寬度約摸三到五公分不等,光亮透明,沒有毛孔,甚至能直觀暴露的肌理,又像一條金龍,纏繞在他的右臂上。除了那條駭人的大疤之外,李良元的手與常人沒有兩樣,甚至能做常人都不能做的重體力活。

老四的傷口還沒有痊愈的時候,這批日本兵就要開拔了。接到命令的時候,軍醫摸著老四的腦袋若有所思,口里還念念有詞。當然哪個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老四看得出,那軍醫不想扔下他不管,不想讓他的救治前功盡棄。

在軍隊開拔的最后一刻,在苦工們的眾目睽睽之下,日本軍醫一把將老四抱上了車。他的目光透過鏡片,似乎有所尋求地看著留在月臺上漸漸遠去的苦工們,應該是在說。

“給孩子的父母捎個信吧。這個孩子,我帶走了……”

4.狼孩

對于那位日本軍醫,早年我也以為李良元是不敢講,不敢對人提起這段與狼共舞的舊事,免得自找麻煩。日本兵的兇殘和暴戾是人所共知的,但李良元的這段經歷卻是一個特例,就像狼孩的故事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但略知抗戰歷史的人都知道,日本人當中也有反戰和同情中國的人士,甚至有反戰同盟的日本義士,在湘桂大地上與中國軍隊并肩作戰。而且那時日軍已是強弩之末,是不是有的士兵也想到了,該給自己留條后路呢?無論如何,這段歷史已經永遠成謎。

一直以來,我都想沿著李良元童年時走過的西南之路,作一番考察,了解一下當年的他,到底經歷了些什么,因為他講得實在太少、太模糊。

有一年,我和老爸李良元有過一次這樣的對話。

“爸,你還記得那個日本兵的名字嗎,到底是多大的官?”

“曉不得(不知道)。”

“你們相處近一年,衡心(怎么)交流的,他教你日語了嗎,你會嗎?”

“不會。”

“你們遭遇過中國軍隊的襲擊嗎,看到過日本兵殺人嗎?”

“我跟的是后勤部隊,沒有直接打仗。”

“你還記得沿途走過的城鎮嗎?”

“小的不記得,大的好像有桂林、柳州和獨山。”

“古支部隊里有女人嗎?”

“沒有。”

我有點失望,李良元不知道我問的是慰安婦,想必這種性質的部隊,是不能享受這種待遇吧。對于他的這段我們非常感興趣的奇遇,李良元總是語焉不詳。當然,我不能責怪他,因為責怪他,就等于責怪一個九歲的孩子。

即使當年有鐵路,老四他們也不可能一直坐火車游歷中國的大西南。中國軍隊和各種抵抗力量,一路上把道路破壞得千瘡百孔,他們的行進時斷時續,幾乎把火車、汽車、馬幫等交通工具全都用上了。

從湘南往西,整個就是一個石灰巖之旅:出永州的途中,石灰巖遍布丘陵和山地,道縣的鬼仔嶺就非常有名。相傳當年秦始皇趕著羊群下南海,走到這里停下了鞭子,無數的綿羊就留在這里,化作了石頭。

順著這個傳說想象下去:進入廣西境內,這羊群就變成了牛群;到了桂林、陽溯,就成了駱駝大象;再往云貴方向,十萬石灰巖大山,就成了沉默的銅墻鐵壁。

這一路,令老四印象最深的就是晚上睡覺。走了一天的路,眼看天黑了,隊伍就地露宿。老四見山坡上早有人睡下了,就湊到邊上倒頭便睡。整夜的蚊蟲叮咬,讓人在迷迷糊糊中熬到天亮。晨光照在身邊熟睡人的臉上,帶著一抹鮮活的顏色。老四爬起來,想到一邊去撒尿,一不小心踩到別人身上,一股水汁從那人的肚子里噴射而出,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那人已不知倒斃多少時日了,老四昨晚就睡在這個死人堆里!老四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驚叫一聲躥起老高,褲襠處當場就濕了。

眼鏡軍醫聽到喊聲,連忙過來看個究竟,卻見老四在一堆腐尸中間驚慌失措,無處可躲。眼鏡軍醫上去把他領出來,摟在懷里輕聲安慰他。正如狼孩一樣,在狼群中會有一只呵護它的母狼。在日本兵的隊伍中,老四最親近的還是那個眼鏡軍醫。他們形影不離,在紅土灰石的西南之路上艱難地跋涉。無論是在相對安寧的時刻,還是沉悶緊張的行進中,老四總是聽到日本軍醫,在輕輕地哼著那個熟悉的調子。

啊你革默哦呀及你帶

木古及那呼大理嘎

這一路上,日軍隊伍走得很累,感覺就像背負著一條彈性很大的皮筋在前進,越往前走,越是走得艱難,越走阻力越大,當他們跟進到貴州獨山附近時,皮筋的阻力達到了極限,而且釋放出可怕的反彈的力量。

在獨山與中國軍隊相持了一段時間之后,日軍潰退了。盟軍的飛機加入反攻,參與了那場痛打落水狗的戰斗。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本書上讀到了西南大反攻的戰爭場面。

……一輛滿載日本殘軍的火車全速向湘桂方向撤退,盟軍的飛機緊追不舍。西南鐵路多隧道,聰明的飛行員把它們變成了撤退日軍的墓道,一架飛機在火車即將開進隧道的一瞬間,把炸彈精確地投在了隧道口……

奇跡般的,老四跟著日本兵又撤回到了湖南境內,又見遍地“石羊”,他越來越清晰地感應到了家鄉的呼喚。

湘南夏末初秋的山清水秀,清除不了戰爭留下的血腥、腐臭和硝煙味道,野外幾乎看不到什么本地人。晚上,隊伍又一次露營了,老四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感到躁動不安,仿佛空氣、泥土都在發出隱隱的轟響。

老四悄然坐了起來,摸著溫熱的土地,四下打量著黎明前的天際。忽然,他被一幅景象牢牢地吸引住了:東邊一大片低矮的丘陵地上,隆起一座高高的山巒,山頂有一棵巨大的古樹,亭亭如蓋,傲然挺立,方圓幾十里都能看見。老四的眼淚嘩嘩地就流下來了——那是七寶山,那是白地市的標志,闊別一年以后,終于又看到它了!

七寶山聳立平野,周圍是阡陌相間、村落掩映,山中有蒼松翠柏、鳥語花香,山體內還有煤、鐵、鉛、鋅等七種礦藏,是以得名七寶山。傳說七寶山中曾有七只仙鳥,有七種顏色,分別代表金銀銅鐵等七種寶藏。有一天,一個獵人進山射下了一只黑鳥,其余6只都被驚飛了,從此這座山里就有了煤礦。對于這個結局,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會拍腿大罵。

“古個獵手的槍法才差火(差勁)來,要是打下那只金色的鳥該多好啊!”

老四當然也聽過這個傳說,但此刻他想起的不是這些。他記得媽媽為了治好弟弟的病,帶他到山頂大樹下的古寺里燒香許愿。父親和大哥推著雞公車進山拉煤,他跨著竹馬在山路上前前后后地撒歡。在山里,他望著那黑洞洞的礦井發呆,擔心里面隨時會飛出一些妖魔鬼怪……舊事一件件在老四的腦海里浮現,想起一件,淚水就嘩嘩地流一臉,被魚肚白的天光照得閃亮。老四不由自主地向著七寶山的方向走去。

“喂——”

忽然有個聲音在低低地喊他,老四回頭一看,正是那個一直陪伴他的日本軍醫。作為軍人,眼鏡軍醫不可能不知道他們現在已經到達的位置,但令他驚奇的是,在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之前,這個約摸十歲的孩子是怎么知道他已經回到了自己家鄉的。看著孩子就要走去,他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看到孩子回頭看他,他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后揮了揮手,示意孩子不要過來,大膽走上回家的路。

老四對日本軍醫最后的印象,就是兩枚在晨光中反射著白光的眼鏡片,還有那隨時會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歌聲。

啊你革默哦呀及你帶

木古及那呼大理嘎

5.災年

老四回來沒幾天,衡州府就傳來了日本投降的消息。

從衡陽過來的人說,中國軍隊從日本兵手里繳獲的槍彈堆成了一座小山。但人們又說,城里“走日本”時死了很多中國軍人,收集的那些骷髏堆成的山,比這座山更大。

日本的投降給白地市帶來了一陣興奮,但殘酷的現實不久就讓所有的人沉寂了。那幾年,李桂英親眼目睹了家庭的衰落:大伙鋪沒了,田地荒了。禍不單行,白地市還暴發了一場大瘟疫和大饑荒。

日本兵在白地市周邊所實行的清剿和“三光”政策,使鐵路、公路兩邊十公里以內的地帶成為荒地。有的田里種了水稻,人們白天不敢去收割,晚上雖說偷割了一些,但大部分稻谷依舊爛在田里。種在山上的紅薯、涼薯就更沒有人敢去挖了。

第二年春天,人們在山沖里躲日軍,春耕自然就荒廢了。即使有大膽的人在夜里偷著翻田插秧,也只能是粗放經營,收不了多少糧食。許多人家在1945年秋收后,糧食就所剩無幾了,到過年時幾乎就斷炊了。李明安為了一家人有飯吃,不得不向有糧的富戶去借,條件是要拿地契房屋作抵押。

“我們家就古樣損失了一壕屋,好在人沒有被餓死。”李桂英心有余悸地說,“比起白地市街上,農村里的人就更慘了。”

春耕時,很多農家缺谷種、沒糧食,有的人被迫把水牛牽到黃土鋪賣掉,用換來的錢買谷種和糧食,還買上一些紅薯渣。就這樣用少量的米或紅薯渣,摻上大量野菜做粑粑吃。白地市附近山上的苦菜公、夏枯葉、清明菜、野麻絲葉,以及田里的藿藿菜都被人們挖光吃盡了。

熬到端午節,更沒有幾家能撐得住了,有的人家便顧頭不顧尾,把暫時用不著的棉被、罩衣,打成包袱,幾家人結成伴,沿著祁山東側,走100多里路,趕到湘江對岸的洋泉塔山,與瑤家人換上一些玉米回來吃。

待到六月中旬,玉米也吃完了,實在無以為繼。一些人家把除了身上穿著的,所有稍稍像樣的衣服全部拿出來,又成群結隊挑到寶慶五峰鋪去換回一些麥子。用這些麥子作為一家人生命最后的賭注,但仍有一些家庭餓死了人,有的村子死了很多人,多到五個之中死一個。

也有人家什么也拿不出來,只好把自己的親生兒女帶到外地去賣掉,一方面可以使兒女免遭餓死的命運,另一方面賣點錢糧可以保全大人的性命。賣出去的多是一些幾歲的女兒家,她們被賣到外地,給人家當童養媳、當丫環。這種境遇,與謝梅秀當年被“騙”到白地市來當童養媳,又有所不同。

大饑荒發生時,李桂英一家憑借家里的老底子逃過一劫,但與大饑荒接踵而來的一場大瘟疫席卷白地市的時候,李家也沒能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這場大瘟疫,據說是日本兵在戰敗前垂死掙扎,對中國軍民使用細菌武器造成的。瘟疫發生的時候,白地市鐵路、公路沿線死的人最多,簡直是尸橫遍野。死了的人,往往沒有棺材。有的用幾塊木板釘個匣子,把尸體裝進去,挖個坑一埋了之;有的用草席一卷就埋了。

“寶府觀的墳山上像挖紅薯眼一樣,到處是新挖的墳坑,曉不得埋葬了多少人!”李桂英說的是當時李家祖山上的情形。

這些死者都是鄉親和族人,為了安葬這些遭瘟疫而死的人,李明安三天兩頭在祖山上出力忙活。那個時候的人,沒有什么衛生防疫常識,李明安以為自己身強力壯,不會有事,但死神終究沒有放過這個善良而自信的大個子。

在瘟疫的肆虐之下,強壯的李明安倒下了。但謝梅秀和李桂英一直以來不明就里,說李明安只不過是在背上長了個毒瘡,本來不是什么大病,就這樣死了實在太可惜。一個多月下來,毒氣就蔓延到李明安全身,人也只剩下一絲游氣了。在一盞昏暗的洋油燈下,曾經禾槍一般高的祖父蜷縮成一團,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

家里的頂梁柱倒下了,謝梅秀娘兒倆孤苦無依,堂叔急忙領著李桂英去蒼江橋報喪。李桂英按著堂叔的指點,在大家族的領地里挨家挨戶地跪拜哭訴,走完一處,又急急地出門,趕往下一處。李桂英走得慢,才剛走到田壟中間,背后就傳來村里人的招呼聲。

“走啊,趕早啊,到白地市大伙鋪去呷絕代包子啊!”

這一聲喊,李桂英聽得真真切切。她的心就像一塊鮮嫩的糯米糕,突然滑進了燒滾的油鍋,瞬間就被炸焦了。這個還在無憂無慮與小伙伴踢毽子耍的小女孩,一下子就成熟了。這句喊話當中蘊藏的極其刻毒的含義,從那天起就深深地折磨著她,整整一輩子。

為了辦完李明安的喪事,為了娘兒倆能夠生活下去,在叔伯們的操持下,她們賣掉了十畝大丘,又賣掉了一壕屋和半邊大伙鋪殘留的宅基地,換來好幾麻袋不值錢的票子,總算將李明安送上了山。母女倆重建了一個大大縮水的家,守著最后的兩壕屋,做點小生意勉強度日。

這本來是李桂英一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一場家破人亡的變故,后來卻成了塞翁失馬這一成語的最好注腳。在李家這場財產轉移的大事件中,一些人串通一氣,連騙帶搶,瓜分了這對孤兒寡母的財產,發了不義之財。他們由窮而富,我家卻由富而窮。在這場不仁不義的得失短暫生效之后,可怕的報應降臨了——解放后搞土改,這些不仁而富的人們,不是被劃了地主,就是被劃了富農,全家老小低頭做人數十載,直到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

六十年代初,國民黨在臺灣叫囂反攻大陸,派遣多架飛機潛入內陸上空騷擾。白地市附近有個別頑固的地主分子,強行要回土改中已經分給貧下中農的房屋;也有個別貧下中農畏懼封建勢力的復辟,主動將自己在土改中分得的房屋退還給地主。

為了鎮住這股反攻倒算的逆流,白地市加強了對地主富農的批斗。有個被頻繁游街批斗的本家地主,正是我家十畝大丘的最后得主。那天他掛著牌子被斗得筋疲力盡,正巧被允許在我家門口休息一下。地主回頭一看,矮矮胖胖的李明安遺孀謝梅秀,正紅光滿面,笑容可掬地站在他身后看熱鬧。地主氣得渾身發抖,恨恨地小聲對謝梅秀說。

“謝老娘,你笑得蠻(很)開心來!我古是代你在受過啊,要不是你的十畝大丘,我何得劃地主?”

根正苗紅的謝梅秀反應奇快,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譏道。

“你古個臭地主,你怕是想變天啊?”她滿臉堆笑地扯住那地主,“來來來,你還有哪里不服,我們到政府去評評理!”

地主就怕她嚷嚷起來,嚇得身子矮了大半截,他拼命掙脫謝老娘的拉扯,小心捧著胸前的大牌子,慌忙躲到一邊。

“我不和你港,我不和你港。”

讓那個地主憤憤不平的是,李桂英一家最后只劃了個佃中農,在那個驚濤駭浪的歲月里,過著寵辱不驚的平靜生活。那些年,每每提及這段善惡有報、戲劇性的乾坤大挪移,我們這些逃過一劫的嫌疑子弟,總是脫口而出:“幸虧……死得早……”

李桂英聽了哭笑不得,只得寬容地罵一句。

“短命鬼幾個,在亂港什么呢,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

6.屠夫

“就在古個災年,伍家屋里的人也逃不過古一劫,你們的奶奶伍謝氏,李良元的老娘,也在那場瘟疫里死去了。”李桂英說。

伍家的奶奶也姓謝,是伍錫發家鄰村一個大戶人家的獨生女。謝老板為了女兒的終身,相遍了遠近村子所有適齡的小伙子,真心喜歡伍家這個高高大大、謙恭有禮的大兒子伍錫發。

但是,“外貌協會”的謝家老爺看走眼了,伍錫發并非出身官宦之家、書香門第,在他那斯文有禮的外表之下,是一顆不羈而好勝的心。婚后的伍錫發暴露了嗜賭成性的壞毛病,而且賭得還不小,謝員外的女婿年少好賭的名聲漸漸傳遍了十里八鄉,后來終于被人算計了。李桂英說。

“古件事就是‘天上人’他們干的。方圓幾十里,還有哪個干得了古種事!”

那年年關,伍謝氏挺著個大肚子在家,三天三夜不見自己的男人歸屋,忽然外面來了一個送信的,說是伍錫發在熊羆嶺上賭博,輸光了身家,要家里送幾千塊大洋去贖人。

得到這個消息,謝家老爺徒喚奈何。謝家的這份家業是好幾代人積攢下來的,真是發家如撿柴,散財似火燒。雖然心疼萬貫家財,但終究敵不過老人家對女兒女婿,還有女兒肚子里未出生的外孫的疼愛。

“還有什么比人更重要呢!”

謝家老爺默默湊了一擔銀花邊,讓人挑著,他親自押送,爬上祁山中段的熊羆嶺,把伍錫發贖了回來。從此,白地市一帶少了一個驕狂任性的少年賭徒,多了一個溫文爾雅的菜鳥屠夫。

“一擔銀花邊,有沒有古么夸張?”

我們嚴重質疑李桂英的說法,她也不爭辯,順手拉過李良元說。

“冷然,你來作證,一擔銀花邊是不是真的?”

白地市方言把性子慢的人叫做“冷然(讀朗)”

李良元點了幾下頭,然后說。

“是真的。”

直到1945年,伍錫發夫婦一起生了十余胎,最后留下五男一女兄妹六個。如今小的未成年,大的未娶妻,老婆就這樣突然去世,伍錫發感到天都要塌下來了。爺爺伍錫發受盡謝家恩惠,卻讓謝家千金小姐勞苦一生,貧困而亡,最后連個像樣的墓地也葬不起,只能在老屋院子后面的一丘水田邊上草草安葬。每念及此,爺爺這個殺生如麻的漢子禁不住悔恨交加,痛不欲生,崩潰大哭道。

“天啊,您衡心不收我!”

伍錫發是一個大男人,獨自拉扯著好幾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難。爺爺沒有能力送兒女讀書,只能因人制宜給五個兒子作了一個長遠職業規劃:長子敦厚老實,就讓他跟七寶山的和尚學著做道場,將來也好混口飯吃,后來大伯學藝未成,卻“放下佛經,拿起屠刀”,還是跟著伍錫發學殺豬了,但從此得了個和尚的名頭。老二老三結伴跑到郴州馬田煤礦,就讓他們在那邊挖煤、拉煤算了。老五聰明淘氣,又有力氣,也就留在身邊學殺豬。

唯獨老四中看不中用,人長得斯文秀氣,手又傷成了那個樣子,料他將來也干不了力氣活,殺豬更是不行了,就想著讓他學習一門輕快的手藝,裁縫倒是個不用大力氣的活,就讓他跟著隔壁的裁縫當了個學徒。老四學的是手工裁縫,每件衣服的裁剪縫制全部都用手工,就連紐扣都是用布縫制的,那就更不容易了。但從小到大,我們姊妹都沒見老四展示過他的裁縫手藝。只是聽李桂英說。

“你們的爸爸媽媽要調過來喊。要論女工針黹,冷然比我強多了!”

伍謝氏死后,謝家老爺再沒有后人。伍錫發的岳父岳母孤零零地葬在湘桂鐵路南側的一座陡峭的高岡上,上去一趟很是艱難,爺爺每年都要帶著伍家子孫替謝家祭掃。伍錫發最后一次上山為謝家掃墓已是九十高齡,伍錫發九十五歲時走了,兒孫們遵從伍錫發的遺愿,仍然年年上山祭拜那位謝家老外公。多年以后,伍錫發的長子和尚,臨終前舍棄了伍家祖山,自己在母親的“水田墓地”旁掘了一個墳坑,囑咐家人要把他埋在這里,永遠陪伴自己的生身母親。

7.七星嶺

1949年,“孽龍”的傳說再現,戰神再次光顧白地市——解放軍第四野戰軍與白崇禧的桂系國民黨軍從西北的邵陽方向一路搏殺下來,最終在白地市與黃土鋪一線展開決戰,史稱衡寶戰役。

那一年的春夏之交,白地市像“走日本”一樣,再次陷入一片動蕩不安之中,人們紛紛傳言:共產黨的軍隊已經打過長江,逼近湖南,就要打到家門口了,今后的中國將是共產黨的天下,窮苦人就要當家作主了。李桂英確切地知道這些傳言的來源。

母女倆都還記得,當年“走日本”躲在大橋灣的時候,李明安曾對她們娘兒倆說。

“還記得袁伙計嗎?我在祁山里面遇到他了,他現在是個干大事的人。”

袁伙計為什么躲在祁山里面,他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他在干什么大事,李明安都沒有詳細說,如今,他也不可能說了。不過,就在衡寶大戰的前一年,袁清泉自己冒出來了。

自從李明安去世以后,謝梅秀母女倆再也做不了什么像樣的生意,只能在家門口擺個小攤,賣一些瓜子、花生和時令水果。她們賣瓜子、花生不論斤兩,而是用兩個竹筒管,小筒管裝瓜子,大筒管裝花生。倆娘女把瓜子、花生裝得滿滿的,還要堆起尖子來,然后倒進李桂英粘好的小紙袋,或是直接倒進孩子的小口袋,一樁生意就算做成了。這樣子賣起東西來,又快又好又省事,只是后來又失傳了。

那天一個山里人打扮的漢子走到她們的小攤前。他戴著草帽,遮著半張臉,一身短打,挑著一擔山貨,前面是一籮竹筷子,后面是一捆蘆葦掃把,應該是到白地市來趕圩的。

“李老板娘子,您好啊。”山里漢子向謝梅秀打個招呼,又轉向李桂英說,“冬田啊,你還認得我嗎?”

冬田是李桂英的小名,喊得出她小名的,肯定是老熟人。母女倆被這個漢子似曾相識的音容難住了,一時想不起來。謝梅秀忽然醒悟過來,說:“噢,袁——原來是你啊!”

看到漢子示意不要聲張的手勢,謝梅秀的心里口里飛快地拐了一個彎。李桂英也認出來了,驚喜地說:“原來你是——”

她的話也被立刻制止了。那漢子低聲說。

“對呀,我是清泉啊。外面港話不方便,我可以進屋里港話嗎?”

謝梅秀忙說:“請進請進,屋里狹窄,你莫見怪啊。”

沒錯,這條漢子就是袁清泉袁伙計。李明安說袁伙計已經是個干大事的人,原來他是共產黨的人了!

1948年,祁陽的地下組織把工作重點放在了白地市一帶。第二年7月,幾個在祁陽縣城讀書的學生回家度暑假。他們一回到白地市就找機會開展紅色宣傳。

當然,他們不敢在大街上公開宣傳。白地市當時駐扎著一群禍害,他們是北邊退下來的國軍傷兵,這些傷兵經常在圩場、街頭亂逛,見了喜歡的東西,不管是鄉下人挑來賣的,還是本地居民攤子上擺的,二話不說就強行拿走,從不付錢。哪個敢說個不字,傷兵張口就罵。

“什么,要錢?老子在前方賣命……”

老百姓要是躲得慢一點,肯定還要挨上一頓拳腳。

學生們必須躲開這些兵痞。他們巧妙地利用房前屋后,或者是井邊塘前,向那些歇腳的挑夫、淘洗的婦女進行宣傳。

他們說,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解放軍很快就要打過來了,將來要成立人民的新政權,窮人要翻身,搞土改,分田地,當家作主人。共產黨是為人民求解放、謀利益的黨,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

只要袁清泉來到白地市,這些學生就會來一兩個代表,悄悄走過大伙鋪的廢墟,閃進李家后門與袁清泉見面,一起商量事情。

后來,這樣的訪客漸漸有了外地口音的人,他們自稱是寶慶過來的,但裝扮的身份與袁清泉一樣,都是販賣筷子、掃帚的山里人,其實他們都是解放軍的人,是中路軍的偵察兵。不出一個月,他們就像過去的“天上人”一樣,亮出了藏在衣服里的駁殼槍。他們非同尋常的舉動標志著一件大事——衡寶戰役即將打響。

衡寶戰役,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中南地區以來的首次重大戰役,是橫跨開國大典的唯一大戰,歷時34天(1949年9月13日至10月16日),殲滅國民黨軍4.7萬余人,解放了湘南和湘西大部地區,為爾后第四野戰軍主力進軍廣西全殲白崇禧集團和第二野戰軍經湘西進軍西南創造了有利條件,對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華南、西南地區起到關鍵作用。

當新中國在北京舉行開國大典,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時候,白地市還沒有解放。

當時,“小諸葛”白崇禧糾集20余萬人,重點部署于湘南衡寶公路與粵漢、湘桂鐵路沿線,企圖阻止人民解放軍南進。解放軍全線追擊,兵分西、中、東三路,采取遠距離迂回包圍,插至敵后,然后回打的方針,力圖圍殲白崇禧的部隊于衡寶一線。

中路軍向衡寶地區攻擊前進,白崇禧急忙從耒陽、樂昌等地調兵加強衡寶沿線,企圖阻止解放軍南進。四野統帥部判斷白崇禧有決戰企圖,遂令中路軍停止前進,同時令西路軍由芷江東進至寶慶、祁陽地區。10月5日晚,中路軍主力停止于衡寶線以北,但中路軍的一個師因在前進中未接到命令,已進至衡寶公路以南,到達祁山正北方的靈官殿,就像一把禾槍,插入了白崇禧部的縱深地帶。

白崇禧發現解放軍一個師攻占其側后要點靈官殿后,感到如芒在背,忙集中數個師向“禾槍師”猛烈攻擊,“禾槍師”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激戰一整天,終將敵人擊退。當天,西路軍也殺到寶慶,東路軍威脅韶關,白崇禧感到形勢對其十分不利,半夜下令部隊向廣西方面撤退。

“靈官殿打仗那天,正好是中秋節。”李桂英說,“那天晚上袁伙計和那些穿便衣的解放軍就在我家里,他們忙著開會,連飯都顧不上呷,就呷了個月餅算是對付了。”

7日凌晨,四野統帥部發現敵人已全線收縮,立即命令“禾槍師”在靈官殿頑強阻擊白崇禧部,令中路軍發起追擊。9日拂曉,神出鬼沒的“禾槍師”又占領了官家嘴,中路軍將白崇禧部四個師合圍于祁陽以北的白地市、黃土鋪、馬杜橋一帶。10日,解放軍集中4個軍,從東、北、西三面向被圍之敵發起總攻,衡寶戰役最慘烈的截擊戰開始了。

白地市的居民一大早就看到大隊的解放軍迅速向西趕去,他們人馬很多,路又太窄,解放軍個個都是飛毛腿,行軍的時候哪里管你路不路,他們都是跳躍著往前沖,平時里的一條路,被他們一天就走成了幾條路。很快,老白地市那邊傳來激烈的槍炮聲,槍炮聲平息之后,一些大膽的白地市居民成群結隊跑到老白地市看熱鬧,但那里只剩下硝煙和血跡。槍炮聲已經漫延到黃土鋪方向,雙方越打越激烈,槍炮聲白天黑夜都響個不停。

11日上午,槍炮聲開始稀少,白崇禧殘部慌不擇路,逢山過山,逢水過水,被趕得像鴨子一般涌上湘桂公路,向廣西瘋狂逃竄。那些敗兵為了逃命,把槍支、彈藥、衣被及一些雜物丟得滿地皆是,被大膽的村民一擔一擔地挑回家去。中路軍停止追擊,在祁陽、白地市一帶就地休整,衡寶戰役勝利結束。

當天下午,解放軍在白地市街頭宣告:國民黨軍隊已經被打垮,現在大家可以安心生產、生活了。白地市人已經聽過學生的紅色宣傳,也知道解放軍就是當年的紅軍,居民們立即對他們產生了好感,解放軍與國民黨軍確實不一樣。大家紛紛送糧、送水支持解放軍。一些年輕人來了熱情,當場參加了解放軍,其中就有謝梅秀未來的第二任丈夫,他們一直隨大軍南下,為解放戰爭的最后勝利做出了貢獻。而謝梅秀的那位命中之人則繼續留在隊伍中,參加了保家衛國的抗美援朝戰爭,這是后話。

戰爭的硝煙散去之后,人們這才發現,衡寶戰役也有本地人的深度參與。

話說“小諸葛”白崇禧的四個精銳師,被解放軍圍困在距白地市北面15公里的七星嶺一帶。國民黨軍隊憑借七星嶺天險負隅頑抗,解放軍氣勢如虹,反復沖擊,無奈地形不利,給自己造成了極大的損失。

部隊急令征召本地熟悉七星嶺的人當向導。連日以來,國共兩軍高強度的穿插和沖突,把幾百號老百姓也卷入七星嶺下。這些人被解放軍安撫保護,只待戰斗結束后再疏散回家。一位解放軍連長過來向老百姓喊話。

“老鄉們,你們有誰上過七星嶺,上七星嶺主峰有沒有別的小路?”

“我上過,我曉得!”大家聞之大喜,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舉著手站了出來。

連長喜出望外,“這位老鄉真有覺悟,請你帶我們上山吧,我們會保證你的安全,還要給你記功!”

與解放軍的反應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當老百姓看清這個人的面孔之后,大家都沉默不語了。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多年憑借祁山地利,游走于“衡寶永”三地的匪首——“天上人”。衡寶戰役打響以后,他們本來打算留在馬杜橋一帶躲避風頭,不想他們與白崇禧的部隊一樣,被解放軍趕得東奔西竄,最終落在了解放軍西路軍與中路軍合圍的包袱里。他們見勢不妙,扔掉了隨身武器,混在百姓當中伺機逃脫。早就有人認出“天上人”一伙,但老百姓忌憚他們是土匪,一直沒敢做聲。現在既然他自己站出來了,身邊又有解放軍保護,人們的膽子就壯起來了,一個漢子突然喊道。

“大軍你們不能相信他,他是土匪強盜頭子‘天上人’!”

解放軍聞言立刻控制了“天上人”,一番搜身之后,沒有什么收獲。

所有人都很疑惑,“天上人”為什么要主動暴露自己的身份,是他明知已經跑不了,還是良心有所發現,或者是心存僥幸想戴罪立功?連長沒有時間考慮這些,說。

“老鄉們別怕,我們回頭再來調查他。你們還有誰能帶我們上山?”

大家紛紛搖頭。“天上人”掃一眼在場的老百姓,轉向連長說。

“還是我來吧……長官,你們是好隊伍,你們的兵真勇敢,可是你們的人,排數排是那么倒下,死的人太多了,古樣猛打猛沖下去還要死好多人,劃不來!”他又轉身對人群說。

“冇(沒)錯,我是‘天上人’,我干了很多壞事,讓你們砍頭十次都不冤,但我今天是真心實意想給大軍帶路,你們都曉得古里就是我的一個據點,山上的路你們哪個比我更清楚?”

“好,就讓他帶路!”連長說。

“痛快,古才是干大事的人!”“天上人”喝一聲彩,又沖人群拱手道。

“老鄉們,權且借我古顆項上人頭,讓我臨死前干件好事。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就把它還給你們!”

當晚,解放軍小分隊出其不意地占據七星嶺要點,山下的大部隊發起總攻,白崇禧部隊的主力腹背受敵,上下挨打,最終被全殲。

衡寶戰役結束后,“天上人”被部隊移交給地方。由于“天上人”民憤極大,地方政府按壓不住,只好安排“天上人”與一批惡霸地主一起,匆忙開了一個萬人大會,把他們就地鎮壓了。

傳說軍方人士聞知消息,念其有功,曾火速派人前來撈人。但“天上人”氣數已盡,在軍代表趕到之前,這個殺人如麻的祁山匪首,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盐池县| 灵石县| 日喀则市| 清河县| 罗江县| 武平县| 肇源县| 兴文县| 乌拉特前旗| 百色市| 汤原县| 随州市| 沽源县| 桐庐县| 宝兴县| 绥滨县| 遂川县| 郧西县| 昌宁县| 客服| 朝阳市| 黄梅县| 蒲城县| 吕梁市| 凤山市| 专栏| 故城县| 遂溪县| 宜宾市| 黄龙县| 岑巩县| 尼玛县| 余庆县| 宁南县| 北海市| 曲靖市| 定南县| 望奎县| 连山| 巫山县| 信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