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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祁山人家

  • 祁山謠
  • 李光華
  • 16072字
  • 2020-08-20 17:46:22

1.叫化

此祁山非彼祁山。這里說的祁山,是湖南衡陽與永州兩地的界山,而不是“諸葛亮六出祁山”那個甘肅隴南的祁山。

“在我還沒養的時候,白地市一帶發生旱災,我的爺爺李際豪、奶奶李呂氏帶著還沒討親的爸爸李明安、叔叔李明友離開蒼江橋,沿著‘百馬大道’,翻過熊羆嶺,來到祁陽下馬渡的大橋灣討米。”李桂英指著白地市南面的祁山說。

從地圖上看,祁山山脈酷似一枚大頭朝西、孑然而立的海馬。白地市立在這只海馬的后腦勺上,大橋灣夾在它的下巴窩里,梅溪則掛在它的腳后跟上。

祁山這只驕傲的“海馬”,暢游在南嶺越城嶺與都龐嶺之間的“海灣”里。它頭頂著越城嶺山系的四明山,腳踩著都龐嶺山系的陽明山,東西兩側是衡永兩大丘陵盆地。祁山最高海拔不過800米,但四下里地勢低平,襯托出它的巍峨險峻。湘江北去,直接撞在它的肚皮上,被迫轉向東南,貼著它的腳底,繞過白水和歸陽,繼續北上,直達洞庭。

百里祁山地處湘桂大通道的要沖,是一道軍事上的天然屏障,歷為兵家必爭之地。雄踞祁山,南宋楊再興就敢占山為王,迎戰中原來討的岳家軍;據險而守,滿清湘勇就能一夫當關,逼迫廣西來犯的太平軍繞道而走……

三國時,吳國在祁山一帶置縣,因縣治在祁山西南,故稱祁陽縣。白地市就在縣城東北50里開外,這里地處衡邵干旱走廊腹地,干旱連年,田少人多,土地貧瘠,水稻一年只能種一季。當地的農諺有云:

桐子打花才下種

立夏方開秧丘門

為了能夠填飽肚子,當地農民收割一季水稻之后便放下鐮刀,不再過問田里的事,紛紛挑起扁擔、籮筐走向四方,挑南鹽、抬轎子,經營各種小生意,自謀生路。他們的吃苦耐勞與精明強干聲名遠播,在中國南方與浙江溫州人、湖南邵東人齊名,他們就是后來被周邊縣市稱為“湖南猶太人”的祁東人。

祁山西麓的黎家坪至下馬渡一帶,毗鄰湘江水系,水土條件極好,這里自古就有栽種雙季稻的傳統,比白地市那邊每年能多打一倍的糧食。因此這里是祁陽人口最為稠密的區域。大橋灣是“百馬大道”上有名的商貿古鎮,經濟繁榮,加上這里產糧相對較多,是周邊鄉下災民乞討、打工糊口的好去處。

李際豪一家來這里逃荒,還有一個港(說)不出口的緣由,那就是討米叫化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得不做的話,就得離家遠一點,免得辱沒了李氏先人。

據族譜記載,祁山西北的李氏先祖來自江西萍鄉一帶。我曾仔細研讀過蒼江橋的李氏族譜,果然與他姓不同,全譜體系完整,記載詳盡,評述嚴謹,隱約有“皇家”風范。族譜上寫得明白,高祖父李際豪是唐人李觀的第41代孫。

李觀(公元766—794年)字元賓,先為隴西(甘肅隴西)人,后家江東(江蘇蘇州,后遷江西萍鄉)。生于唐代宗大歷元年,卒于德宗貞元十年,年二十九歲。年二十四,舉進士。后三年,為貞元八年(公元792年)與韓愈同登第。明年,試博學宏詞,觀中其科,而愈不在選。官太子校書郎。又一年,病卒。

另據《李氏宗支溯源簡記》,李觀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15代孫。

隆基子亨,即肅宗。

亨子豫,即代宗。

豫子適,即德宗。

適子誦,即順宗。

誦子純,即憲宗。

純十三子忱,即宣宗。

忱子漼,即懿宗。

漼第七子曄,即昭宗。

曄第九子柷,即昭宣。

柷第六子鮮,任節度使。

鮮子法,為沅州太守。

法子芝濱,為南康、邠州太守。

芝濱子學,任邵陵守。

學子玉川,為承事郎。

玉川子悅,為清廉大夫,衡陽太守;妣馮氏,生三子:觀、親、視。

長子觀,字元賓,居隴西,舉進士,為太子校書郎,年三十四卒于京;

擺完兩個譜,這才發現,先人李觀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唐玄宗李隆基的后裔,那他無疑也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裔。唐二世李世民、三世李治武則天、五世李隆基,至十四世李柷之后結束王朝重歸民間,這條清晰的脈絡顯示,李桂英的身體里流淌著李世民、武則天等人的血液。我提醒自己理性對待自己的科研成果,冷靜想一想,現在“劉皇叔”也好,“李皇叔”也罷,都已經不吃香了,犯不上咸吃蘿卜淡操心去求證這些東西。只是我發現這里有一個明顯的出入,那就是李觀的卒年,二十九歲與三十四歲之間,可是有五年的差距。但無論如何,這些資料都證明了李觀的英年早逝。

原來這位祖宗與唐宋大文豪韓愈是同年級的同學,似乎名望聲勢還略勝一籌,他與韓愈同為“古文運動”的主將,惜乎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有文名于時,原有集,已散佚。大順二年(公元891年),陸希聲集其遺文,為文編十卷《新唐書·藝文志》傳于世。《全唐文》錄存文四卷,《全唐詩》錄存詩一卷。宋初趙昂另輯《后集》二卷,今皆存。李觀為文不襲沿前人,獨辟蹊徑,時謂與韓愈不相上下。及觀早夭,而愈后文益功。聞其早逝,韓愈含悲撰《李元賓墓銘》以志之。

李觀,字元賓,其先隴西人也。始來自江之東,年二十四舉進士,三年登上第,又舉博學宏詞,得太子校書,一年。年二十九,客死于京師。既斂之三日,友人博陵崔宏禮葬之于國東門之外七里,鄉曰慶義,原曰嵩原。友人韓愈書石以志之。辭曰:

已乎元賓!壽也者吾不知其所慕,夭也者吾不知其所惡。生而不淑,誰謂其壽?死而不朽,誰謂之夭?已乎元賓!才高乎當世,而行出乎古人。已乎元賓!竟何為哉,竟何為哉!

李氏先人“才高乎當世,而行出乎古人……死而不朽。”本是李氏大家族的驕傲,無奈我們這一支,在幾百年前的大遷徙中落錯了地方,加上白地市一帶人口眾多,收成也不好,李氏家族漸漸沒落下來,一時看不到翻身的希望。鄰村的壞人就編了這樣的歌謠來調侃他們。

蒼江橋人

不懂神

冇褲穿

合圍裙

崽討親

爹(讀牙)上門……

而李際豪一家,更因種種不濟,凄慘地跌落到蒼江橋這個窮村的最底層,直到討米叫化的絕境,這怎么說也是個丟人現眼的事,這么大的落差,叫元賓先人的棺材板如何按得住!但是為了活命,李際豪一家也就顧不得這些了。

李家人在大橋灣東游西蕩,討粥米,睡屋檐,盤桓數日,好不容易借得一間柴房,被鎮東一戶謝姓人家收留下來。

2.轎夫

在李桂英出生的前幾年,李明安的個子已經竄起來了。

“我爹有把禾槍那么高,像一員武將!”李桂英比劃著說。

禾槍是白地市一帶收割水稻的專用工具,人們把割好的水稻扎成捆,再用兩頭尖尖的禾槍串起來挑回家。一把禾槍通常有兩米左右,一個接近如此身高的人,足以說明李明安是我們南方罕見的大個子。

跟著家人討米的李明安,臉上長了好些痤瘡,有個外號叫“安老麻子”,但成年以后不大有人敢叫。他身材高大卻性情羞怯,自尊心很強,他不愿意跟著家人走街串巷去討米,也不愿意坐在橋頭求爺爺告奶奶向人去討錢,成天氣鼓鼓地與娘爹鬧別扭。白地市方言不習慣叫父母,甚至不叫爹娘,偏偏就叫娘爹。

無奈李明安沒有讀過一天書,“大字墨墨黑,細字認不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干不了別的營生。

李明安每天看到路上有人抬著轎子匆匆趕路,以此謀生。他忽然覺得這個活計很適合自己,如果真的干起來,他能干得比別人還好一點。這個念頭一出現,他的心思也隨著那起伏的轎竿晃晃悠悠起來,那吱吱呀呀的抬轎聲,在他耳朵里簡直是人間最美的音樂,令他心馳神往。

有一天,他終于憋不住了,突然甩開饑寒交迫的家人,追著轎子跑了起來,不由分說地搶下轎杠,要幫轎夫替肩。

“老伙計,老伙計,歇一下子,我幫你抬一段吧。”

他表面上是幫人家出力,實際上是纏著人家介紹他去當轎夫。李明安天生就是一塊挑腳抬轎的好材料,在祁山一帶穿山越嶺,要的就是他這號高頭大馬,沒花什么功夫,幫里的頭頭就痛快地把他收下了。知道這個消息,李呂氏高興地說。

“我家明安崽也能養家糊口了!”

就這樣,少年李明安從事的轎夫職業,就成了李謝兩家除乞討之外,又一個正經體面的收入來源。

當年的“百馬大道”,不是現在這樣的公路,它是秦始皇時代就著手開辟的古驛道。從那時起,這條大道自北向南,從衡陽往下,經永州,入兩廣,直達越南。軍旅行商、遷客騷人,但凡走旱路的,都要行經這條“百馬大道”,都要經過大橋灣。想象一下,也許唐時的柳宗元、顏真卿,宋時的周敦頤,明代的徐霞客,清代的何紹基可能都在這里留下過筆墨或足跡。今日重游大橋灣,仍然能感受到一點“小麗江”的感覺。希望當地能妥加保護和修繕,千萬不要推倒重建。

舊時的達官貴人、有錢人家走遠路,自然是要坐轎子的。但抬轎子很苦很累,特別是酷暑時節,烈日當空,坐轎的一身爽快,抬轎的大汗淋漓,那種風吹日曬、精疲力竭,一般人斷斷是吃不消的。但對以此謀生的人來說,只要有人喊轎子,走遠路,那就是賞飯吃了,那真是打拱作揖,感激不盡。如果沒有人坐轎,連日里不開張,那就是悲劇來了,一家人都得餓肚子。

李明安常跑的線路,要么是沿著“百馬大道”向西南跑祁陽縣城,要么是向東北翻越祁山到達白地市。他得便常回到蒼江橋的家里看一看,與兩邊通一通消息。鄉親們見他在祁陽挑腳抬轎,也算一門正經職業,有意無意中為李際豪一家人遮了羞,維護了祖宗和族人的臉面。

那段時間,轎夫們感到從江西吉安、湖南郴州到祁陽來投親靠友的客人越來越多。聽說那邊鬧紅軍、搞農會,地主老財的日子不好過,膽小的就先跑出來了。但是他們不知道,祁陽才是鬧農會的祖師爺。

早在民國十四年,共產黨人雷晉乾、王一分、李震球等就在祁陽各地建立了農民協會,各地的農民紛紛起來向地主土豪奪權、清算、開倉放糧,威名大振。但好景不長,民國十六年,湖南發生“馬日事變”,雷晉乾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于縣城王府坪,李震球叛變了,王一分在老百姓的保護下逃入莽莽祁山,轉入地下斗爭,此后祁山一帶共產黨游擊隊的影子就沒有消失過。解放后,王一分又回來了,他的真名叫做王首道,當了共產黨的大官,官至湖南省和廣東省省長,全國政協副主席。

當李明安剛剛做穩一個轎夫的時候,紅軍和國軍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耒陽、常寧那邊跑過來的客商日益增多,尾隨而來的還有一幫兇巴巴的國軍大兵。

一天早上,李明安出門上工,卻被兩名持槍的大兵堵在了家門口。為首的大兵用欣賞獵物的目光看著他說。

“真是個當兵的好坯子!知道嗎,唵!國軍在前方吃緊,黨國正當用人之際,老子領著你當兵吃糧去。唵!”又說,“你叫什么名字,唵?老子盯上你好幾天了,你乖乖跟老子走,到鎮上給老子挑東西去,唵!”

李謝兩家聞訊沖出來要搶人,無奈大兵手里有槍。

“他媽的我看你們誰敢亂動?找死啊,唵?”

李明安見不是個事,連忙勸開大家:“老總,長官,有話好好港,我跟你們走就是了。”又對親人們說,“你們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

李明安挑著一擔細軟,被當兵的押著走進祁山,往常寧方向走去。

大橋灣周邊的大小道路,李明安這兩年抬著轎子幾乎走了個遍,見他們是要去常寧,正是他走過多次的熟路,心里倒是安定了不少。

走了半天,他們來到山林茂密的掛榜山一帶,兩邊都是深山溝,道路變得非常狹窄,兩個大兵一前一后夾著李明安往前走,十分地提防他。再往前走,轉過前面的小山包,就是幾條山路匯集的地方。向北可以下靈官、白地市。向南可以去梅溪鎮,向東可以去羊角塘。連綿幾十里都是莽莽洞山,難見行人蹤跡。

兩個大兵走累了,見這里樹大風高,清涼宜人,就要停下來休息,并警惕地命挑夫靠近一點。李明安順從地走到近前,忽然偏著腦袋看后面,不解地問道。

“長官,那是哪個(誰)一直在后面跟著我們?”

“哪里,唵?”

大兵繞過李明安高大的身板向后打量。只見李明安一步搶在兩人中間,猛然一個擰身,身上的擔子恰似一架風車轱轆,把兩個當兵的打倒在兩面山坡上。李明安跟上去一邊一腳,把二人踢得滾下山去。片刻之后,只聽得兩個當兵的嗷嗷亂叫起來。

這里樹叢茂密,李明安料他們掉下去也滾得不遠,到底害怕他們有槍,不敢戀戰,便挑著擔子跑到前面路口。逃跑不丟擔子,倒不是李明安發傻或者貪財,只見他跑過路口,把擔子往梅溪方向的路邊一扔,人卻折回來,像只靈貓一樣小步快跑,跳上去白地市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山林里。

這當口后面的槍聲響了,還有大兵狂怒的叫罵聲。又是幾聲槍響,聽著是朝梅溪方向去了。

李明安頭也不回地徑直往白地市跑,跑到蒼江橋躲了起來。他不敢回大橋灣去,唯恐那些當兵的殺一個回馬槍。

3.童養媳

“那兩個大兵被我爹古(這)么一搞,硬是狠了心了,他們不辭辛苦,連夜殺回大橋灣,找到謝家門上,要找他們的大麻煩!”說到這里,李桂英像個孩子一樣樂不可支。

兩個大兵的臉上掛花了,衣服撕破了,口角夾著白沫,渾身冒著臭汗,狂暴得像祁山上面跑下來的豹子,叫囂著要殺人,要燒屋。

聽說李明安逃跑了,早上抓人的兩個大兵打上門來要人,李謝兩家人一時不知所措。一看這家人都嚇懵了,當兵的更是獅子開大口,叫嚷道。

“那小子跑哪去了,唵?快把他交出來受死!要么賠老子一百個大洋!否則,老子殺你們全家,唵!”

片刻沉默之后,個子小巧的謝家大閨女謝梅秀突然撲向為頭的大兵,滾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像小時候裹腳一般,嚎啕大哭起來。

“你還我明安哥哥!你們殺了他!你們是劊子手!殺人犯!殺人啦!”

李呂氏、謝家大娘,還有“大腳婆”起先都是一愣,但很快也沖上前拖住兩個當兵的,嚎天倒地般哭成一片。

“活不成啦!我的崽沒啦,早上還是活辣辣的,你們港冇(沒)得了就冇得了!你們把我古個當娘的一起殺了吧!”

“來得好,莫走!我明安侄兒是你們抓走的,今天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們走不脫!”

妹妹“大腳婆”的哭訴,完全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她只顧反復地干嚎著。

“明安哥哥,明安哥哥,我的明安哥哥啊!”

攤上一堆不要命的女人,大兵也是有理說不清。兩個當兵的只能來蠻的,用槍托砸,用腳踢,腿上掛著女人拖來拖去,怎么也擺脫不了這些牛皮糖一樣的女人。

亂糟糟的謝家門前吸引了村里人的圍觀,還有好些晚歸的轎夫。人越圍越多,圈子越圍越緊,開始有人起哄。

“打死古兩個兵痞子!”

“對,搞死他們!”

最后還是保長趕來解了圍,連勸帶嚇的把當兵的領走了。臨走,那個當兵的憋屈壞了,帶著哭腔丟下一句狠話。

“老子我今天認栽了!告訴你家那小子,別讓我再見到他,唵!再見到他,我他媽不一槍崩了他,我就是你孫子!”

李明安在大橋灣闖下大禍,李家人肯定是不能再呆下去了,當晚就決定要回去。

眼看就要離開了,兩家人都舍不得這一場患難之交。李際豪便與謝家大娘結拜為兄妹,謝家的女兒改口叫李際豪夫婦為舅爹和舅母娘。謝家也是當地的佃戶人家,前面的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叫謝梅秀,小的叫“大腳婆”。

“大腳婆”其實是個小腳女人,是家族中最后一雙“三寸金蓮”的擁有者。謝梅秀小的時候也和妹妹一起裹過腳,但畢竟裹得晚了,吃的苦頭非同尋常。性情剛烈的謝梅秀如何受得了這個?不出兩天她就徹底發作起來,一時間謝家老屋仿佛關了一頭暴怒的小母獅,嚎哭連天不說,還砸碎了兩只好看的白瓷罐子,娘爹只好討饒,給她放了腳,并恨恨地罵道:“梅子,你犟啊!將來嫁不了好人家,不要怪娘爹!”

“我不要裹小腳。妹妹的腳軟和,你們讓她裹好了!”謝梅秀從小就能處變不驚,場面再混亂,她的腦子不會亂,她始終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還能笑著和人吵架。這下,她擦拭著勝利的眼淚笑著說道,“我將來嫁個叫化子也不要你們管!嘿嘿。”

謝梅秀后來果然嫁了個叫化子,他不是別人,正是討米公公李際豪家的大兒子,人稱“安老麻子”的李明安。

妹妹比較順從一些,也許她真害怕長大了變成“大腳婆”,就一直堅持裹下來了,終生沒有放過腳。但悲催的是,雖然妹妹吃盡苦頭煉成了“三寸金蓮”,但伴隨她一生的稱呼卻是欲哭無淚的“大腳婆”。

“大腳婆”雖是小腳,卻偏偏喜新鮮,愛熱鬧,行路做事風風火火。七十年代“大腳婆”常來白地市串門,人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鼓搗著一雙三寸金蓮,一步步爬上熊羆嶺,又如何一步步走下“石榴仙”的。吸引她到白地市來的最大動力,就是這里每周都要上演幾場露天電影。

李桂英最愛這位樂天派的小姨媽,她與祖母謝梅秀比起來,簡直不像一對父母生的,李桂英一肚子的白話故事,還有老一輩的笑話典故,都是得自“大腳婆”的真傳。李桂英常常在下午時分,給“大腳婆”帶來好消息。

“大腳婆啊,晚上白地市鋼鐵廠演《沙家濱》!”

“要得,我來嘞!”轉眼間,她就拿著一條小板凳噔噔噔地跑著去了。

“大腳婆啊,今晚駐軍部隊演《奇襲》!”

“好啊,等我裹好腳著,馬上來嘞!”“大腳婆”放開步子走起來,一般人還跟不上。

很快,“大腳婆”就學會了白地市街頭的電影童謠,而且一路走一路大聲唱起來。

鐵廠演出鐵

部隊演奇襲(讀歇)

越南飛機大炮

朝鮮又哭又笑

羅馬尼亞又親又抱……

言歸正傳。謝家人看上了這個闖禍的李明安,覺得他塊頭大,做事勤快,人又老實,注定不會一輩子受窮,就想把大閨女謝梅秀許配給他。李際豪夫婦聽說,那真是喜從天降,當場就滿口答應了,兩家大人就這么講定,待李家人回到白地市安定下來,就到大橋灣來接人。因為當時兵荒馬亂,吉兇未卜,兩家大人暫時沒有把這件大事告訴兩位當事人。

回到蒼江橋,李際豪帶著妻兒把老屋修葺一下,找東家重新佃種了幾畝田地,稍稍安定下來。來年夏天,李家人如約搭信到大橋灣謝家接人。謝家大娘對大女兒說。

“梅子啊,白地市的舅母娘叫你過去幫忙看瓜田。”

謝梅秀高興地說:“好啊,我去耍幾天就回來!”

謝家果然把謝梅秀送了過來,送過來就再也沒有領回去。自此,一米五出頭的謝梅秀,便做了禾槍高的李明安的童養媳,上演了一部和戲文一樣精彩的《瓜田錯》。

1936年9月,十五歲的謝梅秀,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女兒李桂英。

4.小寶慶

“聽我娘港,在我出生幾個月后,白地市就開始修鐵路了,那時候修鐵路全靠手抬肩挑,國民政府在沿線大量招收民工,我家就離開蒼江橋來到了白地市。”李桂英說。

湘桂鐵路始建于1937年,線路自京廣線上的衡陽站向西南引出,經白地市、冷水灘,在越城嶺東側進入廣西境內,直達憑祥,再向南延伸,到達中國與越南邊境的鎮南關。

鐵路開建那一年,此前專心務農的李際豪父子,開始了半工半農的職業生涯。他們農忙時下田,農閑時走上田埂,一起參加鐵路建設,開山、炸石、挑土、開溝、夯路、鋪路軌,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哪里有錢賺就往哪里趕,沒日沒夜地勞作,就想著擺脫貧窮,中興家道。兩個女人帶著李桂英在家里洗衣做飯,一點一滴攢著父子三人的苦力錢。

在大橋灣討米打工的經歷,開拓了李際豪一家人的視野,他們先于蒼江橋的族人認清了白地市的發展前景,同時也是為了父子三人在鐵路工地上打工方便,李呂氏變戲法一般拿出一筆壓箱底的積蓄,在火車站與汽車站之間的山坡上,買下一畝地,作為宅基地,將就著搭建了幾間簡易木板房,在這里安下一個新家,成為白地市僅有的幾戶土著居民。

白地市是一座火車拉來的小鎮。湘桂鐵路修通以后,設在此地的火車站距“百馬大道”上的古鎮白地市還有六里之遙,但火車站還是叫做白地市站。古鎮后來終因發展前景和知名度都敵不過這個全新的城鎮,為了避免地名混淆,可憐的古鎮被迫讓出白地市的名號,改成“老白地市”。

白地市自古地連“三陽”:北面連接衡陽,西北毗鄰寶慶(邵陽),西南通往祁陽、永州,連接廣東和廣西。白地市的便利交通和特殊區位,很快就吸引來了寶慶商人,他們實力雄厚、嗅覺靈敏,人一下轎,便在白地市四下瘋狂圈地,把火車站附近能買的地都買下,建倉庫、辦商行、開客棧,接踵而來的是源源不斷的物流和商旅。

那時候,偌大一個寶慶地區沒有一寸鐵路,白地市是以經商著稱的寶慶人南下最近的一個火車站,通過這里可以輻射西南和京廣,寶慶人先下手為強,把白地市建成了一個“小寶慶”,白地市站成了他們心目中的“寶慶站”。

在寶慶人的帶動之下,仿佛在一夜之間,白地市就繁華起來了,原本荒涼的小山坡上興建了橫街、直街、新街。街上有數百家各種店鋪,還有鹽行、糖行、棉花行。湖南西南部大半個省及黔東南地區的食鹽、棉花和食糖,都在這里集散。

那年月,巨大的物流運輸全憑人的肩膀和腳板,在白地市這個彈丸小鎮,光挑鹽、挑糖和挑棉花的挑夫,每天就不下三千人。還有七寶山的十幾座小煤窯,挑煤的腳夫也不少于一千人。東到雙橋,西到神虎橋,北到馬杜橋,都有大量的人力隨時可以加入這里的勞工隊伍,白地市很快就形成了清晰的族群分化。李桂英說。

“寶慶人當老板,坐轎子。本地人為他們打工,抬轎子。寶慶人在白地市辦商行,開伙鋪(旅館),打麻將,推牌九,找花姑婆(妓女),討小老婆,過的是神仙日子。”

5.大伙鋪

“老話港(講)得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財運古個東西真咯是港不清,我們家就是在修鐵路的時候發了個猛子財,一下就從幾年前大橋灣的叫化子,變成了白地市的暴發戶。”李桂英的話語里透著一點自豪感。

李際豪最初買下的宅基地,位于直街的中心位置,當初的地論畝賣,形成街道之后,就劃成一條一條論“壕”賣了,而且賣出的都是天價。后來的外地老板買不到好地段,就找李際豪打商量,說能不能分幾壕地賣給他們,價格自然好商量。李家人聽了報價,頓時樂開了花,大家關起門來細細合計:一畝地劃成十壕,自己留下四壕,賣出去六壕,賺到的錢,不僅原來買地的錢收回來了,建新房的錢也有了,還能在附近買十畝土地,何樂而不為呢?

我家祖上第一樁房地產生意就這樣幸運地做成了,一夜暴富。賺到錢的李家人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起屋。事不宜遲,李明安、李明友兄弟帶好盤纏,就踏上“百馬大道”往祁山的烏山沖里去找木材。

那時節,烏山沖的竹木長得非常茂密,滿山都是高大的楓樹、樟樹、柞樹、椆樹。飛禽走獸也很多,獐、麂、狐、兔經常竄到路上,嚇人一跳。這里很早就是一些僧侶修仙成道的修煉之所。山沖深處的“石榴仙”主峰上,建了一座大寺院,香火鼎盛時曾經住過99個和尚,管轄著一大片地產。

李明安以前當轎夫的時候常在這邊走動,知道烏山沖王家村一帶有好木材。兄弟倆挨家挨戶地訪過去,看到王家村前坪立著一圈好木材,當時就不想走了。這些樹木粗大、筆直,看上去收了有些年頭了,都是上等的干木材,正是立柱搭梁的好材料。經過打聽,這些木材都是本村的王老板家的。

李明安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雖然心中十分喜歡這些木材,嘴上卻不露分毫,討價還價之間,還毫不留情地打壓對方。雙方一言不合就較上了勁。王老板怪罪李明安小看了他的這些寶貝,他指著那棵最大的樹木說。

“你山上山下打聽下,咯是古一帶的杉樹王啊。”

“古就叫樹王?我看它不過就是滿姑娘的細腰子罷了。”李明安甕聲甕氣地回敬他。王老板更來氣了。

“好啊,你港它像女人,你要是一口氣能扛回家去,我就白送給你!”

李明安問王老板:“你是港真的來?”

山里人何曾向外人示過弱,王老板吐了口口水在地上說:“我們山里人不像你們嶺里人愛打哈哈,我要是反悔,我就把古泡口水舔回來!”王老板說的嶺里人,就是住在祁山之外平地里的人。

李明安本不愛說話,這會就更沒話說了。他把盤纏交給弟弟明友,把腰間的粗布汗巾緊了緊,解開綁在樹圍上的篾條,在眾人的幫助下,移出那棵大木材,仍舊捆上其余的樹。圍觀的人不約而同地退后了一步。

大樹被擒離地面的一剎那,不少人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李明安卡準了平衡點,徐徐起肩,標直的樹尖在人們的注視下在空中轉動。嘩啦一聲,堂屋上的瓦片被掛下兩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人們齊齊發出一聲低喊。

“嗬——!”

李明安側臉對眾人說:“等我兩個時辰,回頭我還來港生意啊!”

他抬腳徑直朝村口的竹林走去。人們呼啦一下圍到坎邊,看這個高大的漢子扛著樹曲曲折折走下溝底,又沿著溝底一溜煙地走去,消失在山亭的背后。山里人嗡嗡地議論成一片。

“啊呀,都港嶺里人藏龍臥虎,古下信了!”

從山里到白地市不到十里,李明安扛樹這一趟比平時走得快,等他再回到山上時,鄰近幾個山村的老老少少都來迎接他,熱熱鬧鬧看稀奇。

再來談這生意就沒法談了。王老板說。

“你李老板就隨便給個價吧。”

李明安說:“就依你先前港的價吧。”

王老板瞪大了眼睛說:“那還要得!那棵樹王值一半,港送就送給你了,樹王在外,就值一半了……”他又央求似的說。

“李老板你就依了我吧,港送就是送,給我點面子,不然我們山里人的臉,都給我一個人丟盡了……你不依?你不依我就點把火,把古圈樹燒了!”

王老板耿直火暴的性格,李明安十分喜歡,邊上明理的人看在眼里,他們也豪情大發,極力撮合,要他們結拜,剛巧王老板的女人也姓李,但通家上下已經沒有了親人,正愁著百年以后請不到外家人,便要認李明安為兄長,大家齊聲叫好!

村里人紛紛張羅起來,殺雞的殺雞,倒酒的倒酒,眨眼之間,三碗米酒就下了肚!李明安的樹還沒有買回家,就先和山里的王老板認作了一家人。從此,王老板的女人就叫李明安親哥哥,李明安就叫她親妹妹。在白地市一帶,帶“親”的稱呼都是干親,不帶“親”字的才是親生的。比如親娘、親爹、親崽、親女……

下山時,全村的壯勞力都來幫著扛樹。顯了神力的李明安卻無事可干,哪個會讓他來扛?陪著他走,大伙就覺得渾身是勁。那天晚上,白地市直街上那場招待山里人的酒,一直喝到二更天,酒酣人散,客退主安,進山的一溜火把,長長地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看看建房的物料已經備齊,高祖父李際豪說。

“先起好前面的四壕屋。”

靠近馬路邊,坐南朝北,四壕二層門面,前后三進的房子建起來了。李明安、李明友兩兄弟各分兩壕。

家里還有錢。祖父李明安說。

“我看烏山沖山前的十畝大丘是一片好田,我們買下來吧。”

烏山沖山口,“百馬大道”東邊的十畝良田很快就姓李了。

大橋灣的祖母謝梅秀,天生就會做生意。她說。

“我們家碼頭好,家里也還寬裕,開個伙鋪才好做生意。”

很快,李家人就在屋后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純青磚打造的三層小洋樓,成了方圓百里小有名氣的白地市大伙鋪。

6.桂英

“我是我爹李明安的掌上明珠,也是他最大的心病。”李桂英略顯憂郁地說道。

自從謝梅秀在民國二十五年生下李桂英以后,與李明安連生了十胎都是女嬰,不知什么原因,除了李桂英這個“行一老大人”(我們兄弟的不孝戲謔語),后來生下的孩子一個也沒有留下。

“你們想不想聽古個故事,想聽的話,可有點嚇人哦。”

李桂英每次講到這里,都會給我們一個小小的警告。其實這個故事,她也是從隔壁堂叔奶奶那里聽來的。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好多女毛毛生下來都是要弄死的!好在我是娘爹生的頭胞牯(頭胎),不然……”李桂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有余悸。

“隔壁堂嬸也是生了七八胎,最后留下六個孩子,是一個兒子加五朵金花。”李桂英說,“她家的兒女個個都比我小,而我屋娘呢,隔年只見肚子大,臨時不見人出來。堂嬸心里就犯疑了……后來堂嬸到我娘要生的時候,就留了一份心。她發現我娘生孩子的時候,請的都是那個徐家新屋的穩婆,事先她在廚房里裝一桶燒好的開水。孩子下來了,一看是個女的,便給我娘看一眼,我娘把臉調向一邊,穩婆就把毛毛扔進桶里,可憐的小生命,來不及哭一聲就被弄死了……你港我娘為什么古樣做?我娘是個精明人啊,李家存下古么大的家產,不生幾個兒子來續香火,將來還不都是別人的!”李桂英似乎又理解地說。

“是啊,家里的女兒生多了,她哪里還養得起兒子,哪里還有精力去做生意賺錢呢?”

李桂英指著廚房兩側青煙繚繞的竹搭子墻說。

“你看古些墻又透風又透光,古些事是瞞不過隔壁堂嬸的。”

她又說,“那些孩子生下來都是又白又胖,手腳都是一筒筒的,像蓮藕一樣。前前后后八九個啊!”

謝梅秀與隔壁的主婦說起來是堂叔妯娌的關系,可能是因為泄漏了秘密的緣故,還有后來財產轉讓的矛盾,謝梅秀一提到她,無論明里暗里,都是咬呀切齒地咒罵,一生都是如此。

“后來那些年,我們家里財運旺盛,人丁卻不興旺。”李桂英說,“我的爺爺、奶奶接連去世了。明友叔叔也病死了。他的老婆劉氏沒有生育,在李家呆不下去,只好凈身出戶,改嫁到黃土鋪去了。”

“李門一家七口人,最后只剩下爹、娘和我三個人了。”

李桂英差點也隨那些沒成人的妹妹們去了,她曾患重病奄奄一息,被放在門外的板凳上,等著落氣入殮,但最后她還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正因如此,李明安一直把李桂英視為掌上明珠。雖然他平素為人節儉,是個守財奴,但唯獨對女兒出手大方,有求必應。

那些年,白地市直街上最尋常的一幕,就是李明安這個手腳粗大的伙鋪老板,每天干完活,就把小巧玲瓏的李桂英抱在懷里,或是把她擎在肩上,隨她的性子,玩耍各種驚險的動作,沉溺在她的銀鈴般的笑聲中。

當年,李明安的寶貝女兒出生的時候,正值農歷八九月,成天有桂花的香氣,從屋后的張家莊園一陣陣飄來,馥郁了大半個鎮子,李明安夫婦就開開心心地給她取名叫桂英。

后來人到中年,李明安還是只有李桂英這一個女兒,便漸漸打消了生崽的念想。他愛聽祁劇大戲,慢慢從楊家將穆桂英的故事里受到了啟發,開始寄望于這個女兒能支撐門戶,傳宗接代。李明安舉起李桂英,旁若無人地對著白地市喊道。

“我們家的桂英,就是賽過英雄好漢的穆桂英。哈哈!”然后他就編了小調自得其樂地唱起來。

沒田土也好

沒兒女也好……

這小調唱的,若不是口氣有點無奈,倒不失為一條上佳的“計劃生育”宣傳口號。

其實李桂英從小就不漂亮,小眼睛,嬌氣,愛哭,直到哭壞了眼睛,落下視力模糊的病根。要命的是,有一年她麻沒出好,落下一臉的雀斑。這種惡劣影響還延續到下一代,二哥不幸成了這麻子的正宗傳人。找對象那幾年,二哥知道了雀斑的巨大危害,氣急了就埋怨道。

“媽,你古種人根本就不該結婚!”一時成為我家的經典笑話。

李桂英從小是在李明安的嬌生慣養下長大的,任性,膽子大,不知什么叫害怕。那些年,在李明安的大伙鋪里,往來的人員當中三教九流的都有。常來的客人里有個叫“天上人”的,其實就是強盜土匪頭子。那時李桂英才幾歲的人,在各色客人中穿梭自如,泰然處之。一次,“天上人”突然來了興致,想試試李桂英的膽量。他突然擋在李桂英面前說。

“難道你不怕我嗎?”

李桂英說:“不怕。”

“天上人”嗖地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架在李桂英的脖子上說。

“現在怕了嗎?”

“不怕,我沒有犯你的事,為什么要怕你呢?”

李桂英仰著臉,目光淡定地看著“天上人”。“天上人”這才笑了:“好膽色,好膽色,難得!”

“天上人”手下有好幾十號人,他們以“衡寶永”邊界的深山為大本營,狡兔三窟,在陽明山、祁山、四明山都有據點,這些地方舊時都屬于“府縣難管之地”,而祁山正是他們轉投各地的樞紐和跳板,經濟繁榮富庶、交通四通八達的白地市,則是他們落腳最多的地方。這里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那就是張師長的三姨太,就是“天上人”的表妹。

張師長是國民黨軍隊的大官,是白地市地頭上最大的官,他家的豪宅和莊園就在我們家后面,坐北朝南,面向湘桂鐵路和祁山。解放后,張家莊園收歸國有,它的東邊部分改造成了糧站,西邊部分改造成了白地市鎮完小。老宅的庭院中有一棵三層樓高的桂花樹,年年八月芬芳撲鼻,墻內開花墻外香,李桂英的起名,亦是仰仗于它。

張師長是官家的人,“天上人”是地方悍匪,平日里干的是打家劫舍、綁票勒索的勾當,惡名昭彰。兩家雖是沾親帶故,也不便公然往來,雙方就把李明安的大伙鋪當成了探親的中間站。

三姨太有一個與李桂英同年生的小少爺叫張天璽,時常跟三姨太過來看舅舅,一來二去小朋友們就耍熟了。

常在大伙鋪和張家莊園耍的,還有李桂英的小姐妹張鶴湖,她是七寶山煤窯張老板的女兒,這一家人是從河北唐山過來的。還有雜貨店袁伙計的兒子袁鐵砣,袁伙計名叫袁清泉,是鎮西十里神虎橋人,讀過三年書,輟學后學得一手篾匠活。白地市興盛之后,便舉家來這里打工,夫妻倆投在永泰祥雜貨店門下,幫著看店、煮飯、干雜務。

7.罪孽

“舊時候,窮人真是不被豪強人家當人看,那些惡霸地主哪管你的生和死啊。窮人就是喊破天,也沒有地方去伸冤!”李桂英說。

那一年,李明安為李桂英在后院養了一群小鴨子。時值春夏之交,細雨連綿,蚯蚓叢生,袁鐵砣時常領著這幫孩子,提著一把小鋤頭在周圍的水溝濕地里挖蚯蚓喂鴨子。鐵砣在前面挖掘泥土,小鴨子伸著脖子瞬間搶食,有的蚯蚓才露出小半個身子,就被小鴨叼住,好一陣拔河,或被連根拔出,或被攔腰扯斷,孩子們都喜歡耍這個,顧不得弄濕了鞋子,弄臟了衣服。

孩子們一路走,一路挖,不知不覺來到了張家莊園的院墻下面,這里正是張家廚房的外面,水溝特別肥沃,一鋤下去,挖開一片烏油油的泥土,成把的蚯蚓在泥塊上蠕動掙扎,引得孩子和鴨子們一片歡呼。

“你們在干什么呀?”

大家抬頭一看,是張家小少爺天璽在樓上好奇地張望。

“我們在挖蚯蚓,喂鴨子。”樓下的孩子說。

“等等我,我也要耍!”說完就跑開了,不一會就從大門那邊的墻角跑了過來。

三姨太也從樓上探出頭來,喊道。

“天璽,回來,別把衣服弄臟了!”

“不會的,娘,我就在旁邊看。”天璽答道。

層出不窮的蚯蚓,永遠吃不飽的鴨子,這些事物對孩子都太有吸引力了,天璽越看越往前湊,很快就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好看的西裝衣服也沾上了泥點。

“太好耍了,古邊還有,古邊,古邊!”天璽很快就進入了角色,不知不覺就客串了現場總指揮。

“啊!”不知哪個突然大叫一聲,除了鴨子,在場的人都怔住了。

只見天璽向前伸著的身子突然撲倒在泥濘中,后腦上赫然扎著袁鐵砣的小鋤頭!

樓上的三姨太聽到這邊動靜有異,忙來察看,見到了兒子趴在泥濘中的一幕,便悲痛欲絕地喊叫起來。

“天璽,天璽,你怎么啦!”

一個消息瞬間傳遍白地市。

“袁伙計的兒子袁鐵砣,失手把張將軍的小少爺挖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白地市的人,無論與此事有無關系,心尖子都在顫栗著。

“古下子何得了啊!”

張家少爺罹難的時候,正是抗戰吃緊的日子,張將軍并不在家,但前來慰問的軍政要員、遠近士紳不在少數,大家進門時,都看到一家三口長跪在張家門前。

“古是那個闖禍的孩子和他的娘爹。”人們嘆息道。

不出意外,“天上人”很快也趕過來了。這次他沒有回避,徑直走進了張家大門,來到陰暗潮濕的天井里,抬頭望了望中庭的那棵高大稀疏的桂花樹。二樓的窗口傳來三姨太那幾乎不可辨識的,沙啞低沉到極點的哭泣聲。

“天上人”沒有停留太久,出門時也沒有多看一眼門口跪著的一家三口,甚至沒去常常落腳的李明安家的大伙鋪,就這樣頭也不回地一路走了。

“鐵砣曉不得(不知道,大西南方言,非‘不曉得’之誤,北方說‘知不道’),是天璽自己把腦殼鉆過去的!”

李桂英這樣對袁清泉夫妻說,試圖把跪了很久的小伙伴鐵砣拉起來。

“哎呀我的娘呃,快跟我回去!”謝梅秀慌忙把李桂英抱了回去。

張家對袁清泉家提出的條件很簡單:袁家人披麻戴孝,給少爺送行,沒有只言片語提到賠償的事情。面對這種情況,袁伙計反而越發躁動難安,嘆息連連,嘴里卻又說不出什么來。

張家少爺的墓穴,被安排在鐵路南面的山坳里,背靠祁山,與白地市的張家莊園遙遙相望。

出殯的那天,為少爺送葬的和沿路看熱鬧的約摸上千人,浩大的隊伍一路吹吹打打,挽幛飄飄,紙錢翻飛,蜿蜒走向祁山腳下。靈柩后面,是鐵砣捧著天璽的靈牌,兩邊是袁清泉夫婦。

隊伍來到山前,旗隊兩邊擺開,棺木抬至墓側,袁家擔任的孝子三人跪了下來。

忽然林中走出七八個壯漢,其中四個人走上前,發一聲喊便把鐵砣拎了出去,其余的人往中間一站,把袁氏夫婦攔在了身后。袁清泉見事不妙,大聲喊道。

“各位好漢,求求你們放下我崽,有事沖我來啊!”

不容他有什么反抗,早被人飛起一腳,踢翻在土堆下面,昏死過去。袁家的女人慘叫起來。

“鐵砣啊,老袁!”

只見“天上人”一步跨到高處,喊一聲。

“動手!”

可憐袁鐵砣早被人擎在空中,剛剛哭出聲來,就被四人徒手劈成兩半,啪啪扔在墓穴底部。送殯和圍觀的人群四下驚散,一片嚎哭,“天上人”又喊。

“祭成。下棺!”

鎮上人說,“天上人”古事做得太絕,動了天怒,白地市也受到連累,自此災禍連年,直到“天上人”殺身賠罪,方才免除禍端。

鐵砣慘死當天,鐵砣娘就癲了,再也不認識任何人,死活不肯呆在家中,整天只在鐵路沿線游蕩,不會乞討,不與人說話,一年后便不知所終。

袁鐵砣慘死后不久,張家東邊的半個莊園失火燒毀了,袁清泉也失蹤了,據說那把火就是他放的。也有人說不是,因為袁清泉這個人恩怨分明,他知道這件事是“天上人”干的,也不是張將軍的主張,不會遷怒于他的莊園。

8.打人命

“袁鐵砣死得慘,白地市一帶的人都曉得。我家嬸媽劉氏的命,也是很苦的,她死得也很凄慘,白地市古邊曉得的人卻不多。”李桂英不忍提及這件傷心的往事。

李桂英的叔叔李明友娶妻不久就病死了,他的遺孀劉氏沒有生育,人又很年輕,斷不能在李家一直呆下去,不久大家就聽信了媒婆的花言巧語,把劉氏改嫁到黃土鋪,給一個地主人家的兒子做了填房。

李明安夫婦雖然沒有給劉氏什么財產,到底礙于白地市街坊鄰居的口舌,勉力為劉氏的再嫁操辦了一番。那時候白地市周邊的山村還有哭嫁的習俗,年輕而苦命的劉氏竟然深諳此道。在哥哥嫂嫂安排的嫁儀上,她哭完公婆哭亡夫,哭完亡人哭親人,哭完李明安夫婦,又抱著桂英哭,哭完李家又哭劉家,整晚哭個不停,唱個沒完。謝梅秀也很能哭,就陪著劉氏哭訴,兩人一唱一和,哭成了罕見的“二重唱”,引得街面上的三姑六婆、無知少女都來傾聽觀摩,大家邊聽邊垂淚,一片悲凄。

“我嬸媽改嫁到黃土鋪之后,中間有一次回娘家,還進屋看過我們一次。那次她也哭得很傷心,雖然她沒有港什么,我們都曉得她過得不好,可就是一點忙也幫不上。”李桂英說。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那年桐子打花的時候,劉氏的弟弟身上戴耗(孝),突然來到白地市,撲通跪在李明安面前,大哭道。

“明安哥哥,請您為我姐姐做主!”

李家人這才知道,劉氏已經死了,而且是被后夫殘忍殺害的。

原來劉氏改嫁的這家人,雖然家境富裕,但母子二人為人刻薄,極其吝嗇。劉氏嫁過來后,就成了家里的長工,夫家每天逼著她起早摸黑,紡紗織布。這還不算,劉氏過來一年之后,未見生育,加上他在白地市原來的夫家,也沒有開過懷,便認定她是個不下蛋的母雞,大罵劉氏是個“絕代婆”,妨礙了他們家的傳宗接代,從此天天非打即罵,不把劉氏當人。

劉氏出身貧寒,娘爹老邁而又無能為力,弟弟大了,尚未婚配。她總想著幫助娘家,無奈夫家常年不讓她回娘家探視,而且吝嗇成性,像防賊一樣處處防著她,一點像樣的東西也不讓她帶回娘家。

眼看農忙時節來到,劉氏請求回娘家幫弟弟幾天忙,夫家答應了。不料劉氏人剛出門,惡夫便一把扯住,從她貼身的衣服里搜出一塊布來,一番抽打之后,劉氏承認是要帶回娘家,給弟弟做件汗衫的。丈夫不聽則已,一聽此言便惡向膽邊生,只管大腳亂踢劉氏,說要趕回娘家休了她。

劉氏架不住丈夫的踢打,奪路逃往屋外。丈夫趕上,連推帶踹,將劉氏踢倒在房前的臭水坑里,惡夫還不解恨,一腳把劉氏的頭部踩在臭水當中,恨恨地罵道。

“你個絕代婆,我讓你呷(吃)里扒外,我讓你敗家!”

然后抬腳就走,不理而去。可憐劉氏在臭水溝中掙扎幾次,竟然未能掙脫出來!

夫家見出了人命了,料是瞞不過去,便差人過來報信,并放風說要私了。

民國年間,鄉村法紀廢弛,有錢人犯了人命案,常常瞞著不報官,僅由族長和鄉紳居中調和,破財消災,謀求私了。劉家人老的老,少的少,當此大事,一時沒了主意。家族頭面人物畏懼劉氏夫家財大勢大,拿了一點好處,便沒有出頭的意思。有明事的人就指點劉家弟弟來白地市找李明安。

聽聞劉氏噩耗,李明安氣得臉色發黃,恨不能拎一件家伙打上門去,擊殺那惡徒!但他很快冷靜下來,與妻子謝梅秀商議之后,同意替劉家人做個公,去黃土鋪打個人命(官司),替劉氏討回公道。

一行人趕到黃土鋪,來到村前,夫家的人早已跪在路邊迎候,當頭的正是殺害劉氏的惡夫。見此情狀,劉家弟弟手足無措,問道。

“怎么辦,明安哥?”

“怎么辦?沖上去往死里打呀,打死了來找我!”李明安冷眼看著那撥人,低聲說道。

小弟得了圣旨般發一聲喊:“狗日的畜牲東西,還我姐姐命來!”沖上去對著惡夫拳打腳踢一陣暴打,只見惡夫的額角上驟然冒出幾個血包,眨眼間又消失不見,那人只是雙手抱頭,不敢露臉。村里幾個幫忙的沖過來攔開小劉,把那個畜牲護在后面,但見禾槍高的李明安領著一眾人殺氣凜冽,冷眼旁觀,村里人不敢造次,只是喊道。

“劉家兄弟且住手,大家今天是到一起港和的!”

入夜。惡夫家的幾個頭臉人物,提著熱水,捧著腳盆,魚貫來到上房,伺候李明安就寢。一位長者恭請道:“李家大員外,多有輕慢,得罪了。今日里舟車勞頓,又費了半天口舌,員外辛苦了。在下伺候您洗個腳,早點歇息。”

說完便嘩嘩地往腳盆里倒熱水,屋里閃過一陣銀光,叮當作響。那人麻利地擺好椅子,遞上毛巾,說一聲“請”,便垂手站到一邊。

李明安掃了一眼明晃晃的腳盆底部,不動聲色地脫下鞋襪,雙腳入水,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水底的銀花邊(銀元)。那人趨前問道。

“李員外,古熱水,合不合您的意啊?”

李明安露出腳趾頭搖了搖,道。

“水是好水,就是少了點。”

那人忙道:“水少啊,怠慢了!水少好說,好說。請您稍候片刻,馬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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