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
我在章華鎮教書
住在章華臺遺址上
后來才知道
這座楚國離宮
楚靈王沒來得及住
我卻住了三年
楚語
艾蒿如一個素衣鄉紳,還有菖蒲、芷和蕙蘭
這些楚國水鄉的原住民,從楚辭里跑出來
聚在一起,像一些無家可歸的人
它們有話要說,想說出被春風追趕的細節
想說出它們如何困守楚地的沼澤
(這濕漉漉的土地,太陽怎么也曬不干)
說它們看見子夜的漣漪和寂寥的閃電
看見晨光中的露珠,如何從芰荷滑落
它們想說,螢火蟲是水邊植物開出的花蕾
一點點的光,就足夠照亮楚地的低語
它們從歸隱的子規那里學會了俚語
聽子規如何在深夜,將半句楚語嗆在氣管里
不停地咳嗽,一聲聲,楚啊,楚啊
閃亮的楚語,隨意晾曬在東籬上
艾蒿菖蒲們想說出,淺藍色天空下
一群飛離的玄鳥,像一道隱匿的傷痕
想說出獨角的青兕,如何蛻變成憨厚耐勞的水牛
它們想說出,那些緩慢或湍急的流水
如何淹沒無名的野草,和一個矜持的背影
無數消逝的事物被它們說出來
現在它們想說滄浪是漢水的上游
它們說出清濁兩個字的時候,已是白露
它們站在秋天的霜里并不轉身,漸漸憔悴枯槁
守候清風的艾蒿,沉吟了好久,把自己點燃
用一縷青煙,在楚地驅邪,自信地發言
用中藥的芬芳,與楚人的穴位巧妙地交談
南國嘉樹
冬天的老家,隨處可見一樹樹的柑橘
無人采摘,亦無人停留回望
閑適的老家人,習慣了進口水果的味道
忽略了橘仍在空寂中留守,縱然
它們曾為饑餓的鄉村默默哺乳
滿口南國方言的橘樹
極少和叫枳的北方親戚相互走動
獨自以潔凈之心,面對歲月的枯榮
霜降之后,它們的心自顧明媚
橙黃的,金黃的,杏黃的,橘黃的
它們固執地用所有接近陽光的顏色
為日漸凋零的鄉村,掛滿溫暖的果子
舌尖上的奢華,已麻痹我的味覺
琳瑯滿目的水果無法阻止
我對老家橘香的迷戀。仰望古典的橘樹
我只取一枚橘,送給我愛的人
讓多汁的南國味道,在這一刻
穿透混沌,將最初的自己喚回
但這終究只是我對一種味道的懷念
在布滿根系的南國沃土,我相信
所有橘樹的根都在向楚地深處掘進
指向楚國依然搏動的心臟
一想到江陵千樹橘,樹樹橘滿枝
我便心生崇敬,至今不敢私摘一枚
哪怕整個冬天,橘樹都在等待采摘的人
哪怕被一枚掉落的痛,正好砸醒
遠遠地望見橘樹,就恍惚有人在叫我
就知道,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南國,這些橘樹都是我的親人
我和它們在同一片土地上交換呼吸
和它們一起四季枝繁葉茂
這些教我如何悄然保持常綠的南國嘉樹
是除人之外,惟一影響我的物種
到荊州去
到荊州去,潛回到那個叫郢都的地方
摸一摸城墻,城磚像一顆顆未曾洗刷的牙齒
牙關緊咬,兩千年了不曾咀嚼
牙關緊咬的城磚并非咬牙切齒,只是
它像一個病人那樣說不出話來
整個荊州,是一個喧囂而沉寂的岔道口
金屬的撞擊聲,碎裂聲,粗重的喘息聲
還有隱約的呻吟聲,全被擁擠的汽笛掩蓋
已經很少有人能辨識這里奇特的聲音
荊州人站在剛挖掘的墓地,用骨頭敲擊青銅
我裹挾在骨頭和青銅的聲響之中,無處躲藏
我像一個稻草人,刻意隱去自己的來歷
刻意隱去汨羅江與郢的關聯,站在城門一側
沒有人知道我這個外來的汨羅人在盤算什么
我想讓自己成為一個人的替身,反復練習
如何出逃,或流放,說滿口難懂的楚語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從郢都流放的
是我們現在的節日。我著青云衣,白霓裳
讓云朵和艾草遮住臉,心朝向流水
只要槳聲一響,便忍不住,猛然向前一躍
就這樣站在汨羅江水里,捂住心口
汨羅江已交出所有的流水
我并不是殉道者,只是在尋找一條河的規律
思忖如何讓汨羅江水,倒放歷史的膠片
遠逝的意象一一展開,再次輾轉于沅水湘水
沿著他來時的路返回,直至悄然潛回郢都
這一切,并不是一個游戲
長劍,玉佩,以及他鄉的月亮已下落不明
回到最初的地方,我精神的告慰
如此急迫,如此直白。到風調雨順的荊州去
見證一個獨自站立者,如何
重獲充足的日照和豐沛的雨水
敲響編鐘
敲響編鐘之前,我必須衣冠齊楚
用睢水和漳水洗凈雙手
然后,在郢都的光陰里打坐
楚國那些存在與不存在的奇異花瓣
都從天而降,雪花一樣漫天飄落
誰為楚國造了那么多編鐘
巨大的,有房子那么大
揚州路上的十里春煙
就在編鐘里深鎖著
擊鐘的人滿袖閑云,心在云之外
這個時候,編鐘被敲響
楚樂以太陽般的音質,俯瞰人間
那些音樂彌漫著楚地的青草味
從背后抱住我,漸漸占據我的身體
只一眨眼,日頭無聲墜向西去,黎明浮動
編鐘一次次響起,輕叩我的肺腑
我在兩種不同的聲音里抽不出身來
井然有序的編鐘,一排排
神態莊重,高貴而典雅
神祗一樣,安放在地下宮殿
我想問這些喑啞千年的編鐘
楚國人昏睡的時刻,你們有誰
曾大喝一聲,哪怕是發出銹跡斑斑的聲響
沒有編鐘的日子,尚鐘的楚地人
整天沉浸在編鐘悠揚的音效中,難以自拔
吾鄉的學校,至今還掛著一些自制的鐘
有的是一塊鋼板,一小截鐵軌,一把鋤頭
我發蒙的西來學校,就建在古寺廟上
掛的是一個碩大的炮彈殼
用一把鈍口的刀去敲,上下課的鐘聲
清脆而急促,讓人心慌不已
百鳥朝鳳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一
屈原《離騷》:鳳凰翼其承旗兮,
高翱翔之翼翼。
最初,鳳只是一只普通的鳥
和每個楚國人一樣
它害怕北方的寒冷
祝融高舉的火把
溫暖了它的腳趾和目光
鳳便把家安在了楚國的梧桐上
從那時起,鳳深愛并啜飲
楚國花草上的每一顆露滴
有鳳自遠方來
楚國人不亦樂乎
他們讓鳳鳥,彩虹
以及繽紛的花朵在一起
鳳在那個清晨飛臨
讓多少楚國人臉上泛起紅暈
衡山之陽最高的枝丫上
鳳銜來香草,蘭蕙與玉桂的枝條
用它滴血的喙
編織夢中的家園
當血色的鳳巢如朝陽呈現
那一刻,一百只鳥朝鳳飛來
一萬只鳥朝鳳飛來
鳳率眾鳥鳴唱,舞蹈
鳳兮鳳兮
楚國人仰望高飛的鳳
預言每一天的禍兮福兮
從丹陽到彭城
鳳鳥不知疲倦地盤旋
和云朵一起飛進楚簡里
飛進精美的木雕,歇在
那座砰然作響的虎座鳳架鼓上
撫摸鳳鳥修長而優雅的雙腿
楚國人的眼,有些生疼
不知什么時候,眾鳥飛盡
一只在楚國土生土長的孤鳥留了下來
這只以楚國為家的鳳鳥
以高翔之翼,亮出一面不褪色的
楚國旗幟
鳳凰于飛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二
《詩經·大雅》:鳳凰于飛,翙翙其羽。
鳳鳥的內心充滿愛悅
它看見那些楚國人
手捧詩經和楚辭
手捧豐碩的果實和肺腑之言
楚語熠熠
楚聲嚶嚶
那些勤勞的楚國人
把鳳鳥和節令
一起刻在青銅器上
他們和村野,以及
屋檐下锃亮的鐵制農具
都很健康
楚國人對雪花會心一笑
楚國就融進一朵雪花里了
繼而融入整個冬季
雪花,這些柔軟的祝福
都覆蓋他們吧
并覆蓋楚國人的背影
爐火正旺
楚國殷實的倉廩里
稷稻麥豆粟擠在一起
隔著門外的冰雪
一聲聲喊著發芽
春天來臨
楚國人開始筑壩
他們引水灌溉良田
楚國的湖泊蛙聲遼闊
每個人的心思是透明的
好幾條魚到達岸邊
鼓動潺潺的水聲
看著姑娘們白皙的胸脯,圓潤的臀
楚國的禾株就開始受孕
幾個細腰如稻的女孩
與稻株站在一起
鳳鳥清清楚楚地看見
開花的有稻穗,還有那些女孩
這樣芬芳的楚國稻田,多好
范蠡一身布衣回來
他把良弓藏在楚國的草垛里
和西施一起,站在
久違的茅廬下
讓肩淋濕
在雨水中踩一下,再踩一下
濺起盛夏的清涼
鳳鳥驚異地發現
范蠡和西施對視的頃刻
一粒水稻變成一千顆水稻
一萬顆水稻
鳳絕云霓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三
《宋玉對楚王問》:鳳凰上擊九千里,絕云霓,
負蒼天,足亂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
悠然楚調,如綿綿細雨
打濕了鳳鳥寂寞的羽毛
鳳渴望一輪明月
一縷清風
這時候,鳳遇見了宋玉
宋玉懷抱古琴
坐在楚國的山坡
一臺紅色的彩繪漆瑟上
二十六個不知疲倦的舞者
歌之詠之,舞之蹈之
他們捧一捧白雪
然后捧一捧陽春
將南音撒落一地
陽春和白雪,就這樣
鋪滿了楚國的田野
油菜花黃了一茬
桑葉青了一茬
東家采桑的女子,躲在曲子里
像一個水靈音符
一個勁地張望
露水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襟
她趴在墻頭看宋玉彈琴
聽宋玉唱高唐賦神女賦
聽藍色湖水,一漾一漾
滑過她白雪般瑩潔的皮膚
她能感覺到楊柳依依的動容
并非空穴來風
旭日初升,開始照亮屋脊
萬道霞光涌動在她的身體里
輕輕的音樂,變得多么璀璨炫目
果園里長著零星的野草
燕雀紛紛飛離
只有她的影子還是那么長
此刻,一只鳳鳥
從宋玉指尖的琴弦上飛騰而出
高絕云霓
那種猝不及防
讓她吃驚不已
那一刻
音樂華麗的羽毛讓她暈眩
她怎么也走不出
歇滿音樂和鳳鳥的籬笆
那時,陽城和下蔡
已被東家女子,以及
宋玉的琴聲所迷惑
楚國的春夏秋冬被徹底改變
只有,陽春與白雪
兩個季節
鳳鳥之文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四
《莊子》:鳳鳥之文,戴圣嬰仁,
右智左賢。
鳳歇在牛角上
老子說騎牛沒有什么寓意
鳳鳥之文燦燦閃亮
老聃的呼吸亦燦燦閃亮
一百零一歲的老聃
雪白的胡須,飄在
楚國虛無的風中,若有若無
老聃說孔子是鳳
心想自己也應該是鳳
沒人知道鳳從哪里來
也沒人知道老聃從哪里來
老聃說,老子不是天下第一
老聃常常餓著肚子烹小鮮
他相信上善若水
老聃把自己長長的胡須漂在水里
這樣的釣魚方式
讓他變得快樂
倦意迷離的鳳鳥
歇在楚國的一棵李樹上
等待八十一年,李樹結了第一顆果子
一顆果子生出二顆果子,三顆果子
老聃對鳳說果子是道
道亦是果子
鳳看見老聃悶頭不語
用道德經一言一言地裹住自己
五千言裹了幾十年
最后,將自己裹成一枚蟬蛹
深埋在楚國的土壤里
等待來年的夏天
鳳凰在笯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五
屈原《九章·懷沙》: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
晨曦從一片扶桑中升起
屈原打開鳥籠
被囚的鳳鳥破籠而出
屈原駕著鳳鳥飛行在蒼穹之上
青衫奇服獵獵
天空如此之近
問天的身影飄蕩在崇山峻嶺之間
鳳飛臨楚國的水域
流落民間的九章已成萋萋芳草
屈原用敗毒的艾葉
一次次清洗沾滿塵埃的皮膚
清洗憤懣而郁悶的肺
制芰荷為衣,集芙蓉為裳
用華麗的服飾招魂
一嘆三疊,披肝瀝膽
汨羅江水漫過菖蒲
漫過鳳的腳趾
江水如此貼近屈原的胸膛
涌動的楚國方言
在胸口急促地回響
多少人都已涉江而過
只有屈原,涉江一輩子
也涉不過一條小小的汨羅江
沉入水中的那一刻
鳳驚異地看到
屈原和他的佩劍瘦骨嶙峋
以另一種方式
已從江心嘩然站起
汨羅江水浩浩不絕
藍色的深淵之上
鳳一聲不響
鳳臨方城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六
《左傳·齊桓公伐楚》: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
鳳臨方城
而方城爬行在蒼茫的暮色中
像楚成王信手揮就的楚篆率性而有幾分晦澀
從楚長城這個山口望去
是比遠山更遠的遠山
那里能看見鋤犁與吳戈
遍地的英雄,遍地的王者
還有的遍地的士兵,百姓
在樹影里晃動,影影綽綽
如諸神舞蹈
一次弭兵,再次弭兵
弭兵的盟約
讓爬楚長城的宮女們望而卻步
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
一次次粉飾太平
拾一片飄落的楓葉
幾百年染一指清涼
以方城為城
以漢水為池
咳血的旅人
已抵不住秋涼
舊衣裳,添了一件又一件
從方城望過去
總有太多悲壯如火的句子
從國殤里竄出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
誰的一聲大喝照亮楚長城
攝人心魄
一只蛐蛐守在殘垣的縫口里
那些堯舜的古老預言
能否如一場大雨
治愈飽經的憂患
石頭縫和夯土層長滿野草
沒人聽清它們在說什么
鳳臨方城
仿如一只迷途羔羊
一轉眼便失去蹤跡
鳳鳴楚歌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七
楚地民謠:鳳凰鳳凰,山高水長;
鳳凰鳳凰,返吾故鄉。
楚歌和俚語
埋伏在鳳鳥的翅膀下
像悶熱天的一場大雨
遲遲不愿落下
直至午夜,潮濕的楚歌
與蛙聲四起
鳳鳴叫著楚歌掠過
霸王來不及抬頭
迎面就有一枝柔軟的楚風
如竄動的火苗一躍而起
這一刻,動蕩的胸懷風吹草動
西楚霸王
怎樣的旋律竟成一季秋涼
你還在舉酒悲歌嗎
你的心愛的女人和馬匹呢
是夜太深,還是誓言太淺
誰讓你在陌生的垓下
聽著熟悉的歌
楚歌一浪一浪淹沒過來
你雙手握著無所適從的楚戟
一袖明月,一袖清風
今夜的燈油已所剩無幾
無法燃燒到天亮
風吹過,像流水經過一條魚
楚歌將逝,田園將蕪
那些燈盞照亮的路途開始變老
刀劍與編鐘同時喑啞
樂手已敲不出完整的八音
躍躍欲試的音符,蛇一樣
纏住水稻,纏住消瘦的虞姬
鳳鳴唱著楚歌又一次掠過
虞姬的目光與稻田的水
一起消融
霸王別姬
一曲唱罷,大風驟起
楚國的稻花漫天飛舞
鳳凰涅槃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八
古荊州之民間傳說: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最后的三個楚國人和鳳相遇了
他們沒說話,鳳也沒說話
可他們用目光說了一句話
鳳知道他們目光的含義
鳳帶領他們走向廢棄的郢都
那里滿是蓬勃的野草和炙熱的陽光
鳳的翅膀慢了下來
直到所有的羽毛變成火焰
熊熊大火在郢的上空噼啪作響
大火映紅了三個楚國人的臉龐
他們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異樣
心底有翅膀慢慢長出來
升騰的力量不可遏止
最終,他們把翅膀藏在心底
心藏翅膀的他們
是三個普普通通的楚國人
一個是干渴的陳勝
豪飲大澤鄉的滂沱大雨
夢寐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久
一場不期而至的雨
開始澆滅苦秦的香火
一個是農家出身的劉邦
在沛縣的城墻上飲酒,擊筑
他用楚地的俚語放聲高歌
隨之,一陣大風平地而起
吹得秦瓦和黃葉散落一地
第三個楚國人,沒有姓名
他站在楚江邊一字一句地說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然后用流水的聲音吟誦大江東去
他的倒影讓楚江恍惚了好些年
鳳引九雛
詩劇《楚鳳飛騰兮》之九
《晉書·穆帝紀》:
二月,鳳凰將九雛見于豐城。
二月,我們看見發光的飛鳥
在楚國的原野之上
一只一只,如流星閃過
那是鳳引九雛
九只鳳鳥太小
它們煽動小小的翅膀
飛翔的欲望,超越了他們的身體
只有它們自己能聽懂
自己唧唧的聲音
它們愛著楚國的山林和湖泊
一幅幸福知足的模樣
在楚國出生的小鳳鳥
遠離塵囂,細細的羽毛
可以溫暖我們的視線和臉頰
看起來多么自由
它們讓我想起最仁愛的目光
以及從先祖那里遺傳獲得的靈感
一群小鳳鳥
已經習慣了楚國的方言和歌聲
習慣了楚國植物的氣息
請不要驚擾它們
它們并不膽小怕風怕雨
但小小的它們,一直躲著
靦腆地躲在楚國歷史的深處
鳳引九雛
在我們想起楚國的時候
華麗的鳳鳥,一只一只
朝我們輕快飛來
我是一個穿漢服的書生
我只是一個穿漢服的文弱書生
即使十年寒窗,仍衣冠齊楚
我不動聲色,一身瀾衫
在不為人知的畔湖一隅苦讀
潔凈得半塵不染
夢見像孔子那樣穿著漢服
手捧周禮,帶一批弟子周游列國
成片的褒衣博帶在風中飛揚
比齊魯的天空多彩
比列國的旗幟鮮亮
青云衣,白霓裳
我迷失在楚辭奇幻異彩的服飾里
制芰荷為衣,戴起高高的花冠
腰束長長的香草,這樣的服飾
以詩畫的質感,照亮華夏的夜空
我是漢代帛畫里
乘風駕龍舟的那個男子
戴高冠,著長袍,佩長劍,
儀態軒昂,如沐春風
一幅大漢氣象
我要像士大夫那樣穿上漢服
不求冕服的等級,只求迎清風而立
讓遠去的楚國和漢唐,折轉身子
轉回到我的血脈里,輝映盛世霓裳
我和弟子們盛裝出行
將東方色彩,潑墨在寬袍大袖之上
飄逸著筆,堂堂漢服一揮而就
游歷的路上漢心熠熠,漢風獵獵
今夜,你在楚國在漢唐,我在今朝
我們齊聲誦讀論語,誦讀楚辭
齊聲誦讀衣冠上國的一袖風華
龍舟,龍舟
黑黢黢的臉
鼓脹的肩腱
起伏的胸肌
等待
鼓聲突然來臨
楠木雕成的龍頭
用大開大合的口
夸張的獠牙
擺出一腔無聲的長嘯
清一色的頭帕
清一色的坎肩
民間的士卒與龍甲
熠熠生輝
在這楚國故園水域
敗毒的艾葉
一次次清洗
我們沾滿世俗的皮膚
和郁悶的肺腑
此刻
我們用濕淋淋的木槳
齊刷刷書楚語
齊刷刷作楚聲
齊刷刷紀楚地
齊刷刷名楚物
就這樣劃向你
精神狂舞
直到喊破嗓子
因一個憤懣而溺水的詩人
船成了龍
龍成了船
一個民族的圖騰
以船的方式
在我們心中奔騰
我愿風清云淡
看龍舟優雅游弋在江面
我愿陽光烤曬
任干渴千年的龍舟
暢飲一江春水
其實
我更希望雷雨交加
讓你的目光
如天邊最后那道閃電
讓龍的魂靈
在長風之顛靈動激越
讓翻江倒海的憤怒
抽打變形的天空和江山
秋水瀟瀟
你一嘆三疊
用崢嶸的屋宇招魂
用奢華的服飾招魂
用繁盛的舞樂招魂
用鮮紅的血液招魂
用干枯的淚眼招魂
你啊你
把自己招魂的心
撕成碎片
披肝瀝膽
打撈那些失落水中的
華美的楚國方言
一個靈魂的沉吟
成為槳聲中劃動的話題
粽子和傳說
鍥而不舍地喂養
因快樂而失眠的魚蝦
喂養一代代楚國子孫
兩千多年了
飛渡的龍舟
總是追趕不上
你縱身一躍的身影
你空靈的身影
飄蕩在歷史的風浪之上
飄忽在文學與理想的
崇山峻嶺之間
你站在楚國的源頭
站在中國詩歌的源頭
瘦骨嶙峋
汨羅江成為你的另一種生命
清亮的汨羅江
你是楚地最干凈的
一條血脈
五月,緩緩流動的江水雍容華貴
一滴汨羅江水,從歷史的深處
注入我的血管
旋即卷起陣陣波瀾
一陣短暫的昏眩
更多的江水漸漸涌入我的靈魂
面臨這樣的江水
迷茫的,不僅是兩岸的青山
不僅是騏驥與落霞
汨羅江水漫過我的雙眼
一部線裝的離騷
一頁頁,翻過來翻過去
總翻不到春天華美的章節
我在岸這邊
你在岸那邊
我懷抱一束艾蒿
求索的詩句遮住了你的臉
我看見你遠行的背影
一半是憂愁
一半是江水
這亙古的流水啊
為什么依然如此生動
是誰在寒夜蕭歌
汨羅江潮起潮落
我們常常看見,醒著的石頭
和沉入江心的佩劍,若隱若現
其實,沉入水中的那一刻
你的思想已從江心破水而出
你縱身一躍的弧線
成為汨羅江上空
一道永恒的彩虹
那一刻
九歌九章被你潑灑在江中
汨羅江便開始飄著
綿綿不絕的墨香
從此,渾濁的江水
就這樣清澈了兩千年
從此,你便是汨羅江
汨羅江便是你
汨羅江成為你的另一種生命
屈子祠,汨羅江的一枚徽章
站立在汨羅江邊
一站,就是兩千多年
屈子祠將自己站立成
汨羅江的一枚徽章
屈原就住在這里
沒有高墻和大院
單層磚木結構,坐北朝南
簡陋的門坊上手繪的屈原故事
拙笨而流暢
民間的表述方式坦蕩如水
屈子祠樸素得像老百姓的民居
汨羅江水浩浩不絕
那一天,屈原落水成佛
想象的深淵之上
我一聲不響
良田一望無垠
扛著鋤頭的農民
從佩長劍的屈原雕像前走過
我仿佛聽見,鋤頭和劍
發出同一種金屬的聲音
我就要遠走他鄉了
我想把汨羅江的這枚徽章
微縮到足夠小
小到可以放在手心
可以佩戴在我靠近胸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