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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自序
洞庭湖和楚國,是我生命中的兩大元基因。
我出生于楚地一個叫西來的地方。一九八八年我在章華鎮教書,住在章華臺遺址上,后來才知道,這座楚國離宮,楚靈王沒來得及住,我卻住了三年。這樣說來,我應該是地地道道的楚國原住民。
與洞庭湖相連的南湖,是我現在的居所。我坐在面湖的書房里,書房里有一個閣樓,隨意擺放著我的書籍,我的衣物,一把靠椅,一張實木桌子,幾個從老家淘過來的明清瓷罐,一疊家譜,還有一把古劍。我就在這樣的書房里,發呆或寫詩,很少有人知道這一切,我獨自存在著,并常常讓自己變得虛無。站在窗子前看湖,讓自己的沉思映照寂靜而曠遠的湖水,讓自己的內心也充滿湖水的波紋。
常常半夜醒來,推開窗,在巨大的月華之下,看自己能尋否找到“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的感覺,那個時刻,恍惚之間真的看見李白泛舟南湖,南湖寂靜的夜,讓我一次又一次仿佛回到古代某個朝代。很多年前古代的南湖是怎樣的呢?南湖依然是南湖,只是現在的南湖流淌著的已不是唐宋時的湖水了。
我相信我的祖先是由一群群才華橫溢,靈魂高貴的人所組成。在我面前的湖面上,他們像皮影戲里的人物出場,帶著自己的道具被戲劇化。只要他們一出場,我就能辨別出“這一個”所代表的,哪怕他們面目模糊,輪廓并不清晰。他們的影子,構成一個個符號,那是一些帶著他們祖先的遺傳特質和自身氣質的文化符號。
眾多的符號,就像湖的波光閃爍。
符號只是一個空殼,硬殼里蝸居的是活體和活體的靈魂,是我們祖先一直以來在鍥而不舍締造的美學道德與信仰。在迄今為止的漢語語境里,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應該是中華文化與文明的等量齊觀,是中華民族發展中創造的一切物質和精神財富的歷史總和。因此,在民族文化無處不在的龐大無邊的結構里,那些具有精神和觀念屬性的符號,無時無刻不在撞擊我們的感官與思想。與之相應的是,我們要準確地表現這些符號,需要有高尚而憂患的靈魂,源源不斷地灌注在那些符號里。
我所居住的南湖是洞庭湖的子湖,和眾多的南湖同名,這也讓我時常生出一些混沌,就像湖面上經常會起霧,霧可以迷住你的眼,讓你只能猜測湖的面目,但無論你有多少種猜測,真實的南湖就在那里。在我們最深的情感里,也需要嚴肅的思考。任何有價值、有影響的文化傳統,都將依賴于歷史的記錄與詮釋,這也讓我常常思考符號后面的東西。翻動著這些詩頁,看到的是服裝,司空見慣的節氣和景觀,可透過這些平常的意象,我們所看到的中國服裝不只是服裝,中國的藝術也不只是藝術,那些中國獨有的景觀,也不再是自然的山水。我們應該具有由民族歷史傳承而形成的共同的審美習慣,我嘗試把大眾的眼光變成自己的眼光,或者說是自己的眼光變成大眾的眼光。我想用中國特有的典型的歷史、服裝、藝術、景致、節氣和愛情等文化符號,搭建一個感受中國的模板,以拼圖的方式,表現中國的歷史與現實,情景與情感。我在一個并不知名的湖岸,用詩行呈現一棵古老橘樹巨大蔭翳的同時,也毫無隱蔽地暴露它的缺陷和劣根,也許你因為敏銳的感應而有些沮喪,但更多的是欣喜和驕傲。
我是一個在洞庭湖邊土生土長的人,而今又面南湖而居。湖是我生活的場所,成為我創作的環境和狀態,也是我思想的狀態。如果你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南湖,你會覺得南湖的歷史是可以從自己開始的,過往的一切被湖水洗刷而蕩然無存,你的一顆心被插上翅膀,你開始飛臨南湖,一切都在你思想的俯視之中。這只是你這一刻的想法,當你停下來,你依然會開始思考探究你所見過的南湖,它的過往,它最深的湖底,思考探究你是否有力量可以橫渡南湖甚至橫渡洞庭,而不被湖水的歷史淹沒。
寫這些詩歌,我必須努力使自己眼目清明,心靈純潔。這個詩集的結構及所要表達的,以及表達的方式,我整整醞釀了20多年,直到我居住在南湖之畔,啜飲著南湖的水,呼吸著南湖的空氣,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就浸泡在南湖的寂寞里,而自己的思想和人格從湖底里生長出來,湖水從心里冒出來,在現實中流淌,爾后回流到內心里去。這種狀態之下,我才比較清醒地看清了行程,我的情感抒發和記錄才開始上路。
我常常覺得艾蒿如一個素衣鄉紳,還有菖蒲、芷和蕙蘭,這些楚國水鄉的原住民,從楚辭里跑出來,聚在一起,像一些饑餓的無家可歸的人。它們有話要對我說,但當我靠近它們,它們欲言又止。我不僅想把自己的詩歌朗誦給它們聽,還想給它們朗誦卡夫卡的作品。在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里,最后一名饑餓藝術大師被人遺忘,餓死在鐵籠里。卡夫卡每每讀到自己的這個作品,總是禁不住淚流滿面。卡夫卡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孤獨的“饑餓藝術家”,在他所創造的想象與現實的世界里,饑餓藝術家是一種怎樣懾人心魄的隱喻啊。我選取的符號中,也有一些是充滿“饑餓”的(比如《鳳凰在笯》),將這些“饑餓”的符號關在鐵籠里展示,能否把一些沉睡的東西喚醒?
現代和古代之間,南湖與洞庭湖用幾萬年的時間去觀看、容納、記載和沉思,而這已逝去的幾萬年,也就像我們被召集到南湖邊,就南湖如何治理開會討論的時間,短暫而豐富。在開會的時間里,有人在講南湖的歷史,有人在講治理的方案,有人心事重重,有人一臉輕松,有人含含混混小聲嘀咕著罵娘。當然,也有人什么都沒做,只是坐著發呆。
治理南湖的會議也許很快就會結束,也許因議而不決而拖沓冗長無比。
但南湖就在那里,不管你在意不在意它,它依然蓄滿深深的湖水。
2018年7月改寫于南湖聆湖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