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論時代精神
- 論當代革命(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英)哈羅德·約瑟夫·拉斯基
- 23889字
- 2020-08-18 15:42:19
一
我們目前正處在一個大變革的時期,它也許將是人類近代史上最最深刻的一次變革。除非我們承認它實際上和羅馬帝國崩潰的時期、宗教改革后資本主義社會誕生的時期或如在1789年中產階級引人注目地上升為統治階級的時期同樣重要,那我們就將無從理解它的本質。
這不是一次由思想家們制造出來的革命,雖然他們當中有些人曾預知它的到來,甚至畫出了它的方向的巨大輪廓。這也不是哪一幫政治家們一手造成的革命,盡管他們當中有些人曾有意無意地加快了它的到來,助長了它的聲勢。它的本質,恰如它的不可避免性一樣,在于使我們的社會具有目前的性質的那一切事物。我們當然能夠覺察它的到來并為它做好準備;如果那樣,我們就能夠建立一種比以往任何一種文明更加豐富多彩和牢固可靠的文明。要不然,我們也可以拿定主意打退它;如果那樣,我們的子孫后代就會以為我們這代人寧肯抗拒時代的潮流而不敢違抗人的法令了。
在每一個革命時期,實行基本改革總免不了要發生瓦解和沖突;而且這些瓦解和沖突總是被歸諸壞人的一意孤行,而不是歸諸那些較深刻的客觀原因,這些原因是壞人所掌握不了的,而且壞人只不過暫時體現了它們而已。同樣,我們總是不肯動腦筋去找出那些客觀原因,卻一味尋求某種現成的和不三不四的藥劑,這種藥劑至少對于我們這個時代來說,會把疾病的那些明顯的和更痛苦的癥狀暫時掩蓋起來。從《凡爾賽和約》迄1939年9月3日[1]為止,“après nous le déluge”[2]一直是英國每一任首相的座右銘。他一直滿足于喊幾句有魔力的口號,其實他卻至少應該實施無情的診斷才是。因為,只有了解了疾病的性質之后,才能夠擔負起治病救人的艱巨任務。
據說,我們時代的毛病,是出在堅持已經過時的國家主權原則上面;如果政治組織單位和經濟生產單位取得一致,我們就一步登天了。也有人說,救治之道在于改良教育;據說,我們是在訓練我們的人民在一個垂死的世界上生活,而不是設法訓練他們的頭腦,使他們到那個掙扎著要誕生下來的世界上去生活。有人告訴我們,只要我們能夠使人們了解他們的遺產的意義,一種更新更好的精神就會統轄人類的命運。另外有些人認為,我們的病根在于宗教精神的衰退。他們斷言,不恢復信仰,就無從確定文明行為的準則,只有這種準則才能在人們中間維持一個文明的目的。還有人以為,“ne pas trop gouverner”[3]這句著名格言是我們獲救之道;我們的病根在于政治家們過分熱衷于控制國家的每一部分。只要政府重新恢復商人做買賣的自由,我們就能進入一個創造性的新時代,戰爭和不安全都能永遠消除了。
當然,上述這些救治方案,每一種都有點道理,盡管它是片面的和支離破碎的。誠然,一個享有主權的民族國家,從戰略意義上說,是和世界市場水火不相容的;因為它為了自衛,不得不限制世界市場由于其固有性質而提供給我們的物質利益的可能性。在經濟方面,有主權的民族國家使我們重新犯下重商主義時代的大多數顯著錯誤,從而當我們的機器的內在邏輯要求我們為豐富產品訂計劃時,反而訂出了限制性的計劃。但是,訂限制性的計劃就是奉行一項必然不利于我們鄰邦的政策。鄰邦一定會抵制,而且,如果力量夠得到,也一定會千方百計把它的影響縮小到最低限度。但是,從主權方面說,如果它們力量夠得到的話,它們使用的手段就不外是以戰爭相威脅,或者真正動手打,這樣一來,那些把國家主權原則和戰爭聯系起來的人,就有了有力的例證了。
然而那不過是一個片面的例證而已。因為,即使對我們生產制度的外部壓力由于取消國家主權而告去除,羅馬和美國的歷史仍然清楚地表明:在沒有其他基本改革的情況下,內部壓力還會繼續存在下去,而且將導致深刻和劇烈的沖突。毋庸否認,一個沒有主權國家毒素的世界,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比我們目前的世界強。但它仍舊沒有解決擺在我們面前的種種重要問題,仍舊要去決定把它的力量用在哪些目標上面。
我們需要更多地和更好地適應于現代特征的教育。一個人只要有一點點公民觀念,就不會否認這種需要。我們人口的絕大部分是和我們的文化遺產風馬牛不相及的。他們活在世上根本不知道那些決定他們命運的勢力,在危急關頭,他們很容易就上了隨便哪一種大事宣揚的騙人政策的當,只要告訴他們毛病出在哪一個人或哪一幫人身上,他們馬上就向那個人或那幫人開火了。他們幾乎沒有受過訓練來明明白白說出自己的要求。他們渾渾噩噩過日子,那條把他們的心理習慣同那些統治他們的人分隔開來的鴻溝,意味著他們彼此間多半不能互相了解。
可是,新的教育精神并不是一個和物質環境無關的因素。人們不能指望它在真空中實現。他們必須準備承認缺乏這種精神所引起的弊害,而具備這種精神后所帶來的改革又必須保證能受到歡迎。這種精神之所以遲遲沒有產生,是因為恰恰在這兩點上存在著疑問。既得利益蓄意要使愚昧永久保存下去,而愚昧卻正是我們文明的痼疾。除非我們決心向既得利益進攻,就無法擺脫愚昧;而種種跡象表明,如果我們著手進攻的話,既得利益是會頑抗到底的。
宗教精神的衰微是普遍存在的。但我們如果想恢復宗教信仰,就必須鄭重其事地給我們所用的名詞下一個精確的定義。如果我們指的是恢復對神的信仰,那么事實證明,特別是在各種具有歷史意義的教義形式方面,這是辦不到的;因為它們那種提出合理憑據來證明自己確有資格被信仰的能力,正隨著人們對宇宙的科學了解的每一進展而愈益削弱。此外,在人類經驗中,沒有一種殘酷的方式是宗教精神所適應不了的;有人指責教徒們,基本上一直滿足于眼看宗教對人民起鴉片煙的麻醉作用,這種指責是很有道理的。還有,人類知識中任何一種偉大的進展,都遭到過古典宗教的竭力反對,直到這種進展的真理如此明顯,非想出某種羞答答的通融辦法來不可。如果宗教精神指的是某種宗教教義影響常人的社會行為的能力,那么對這種主張的回答很干脆:他們作為教徒的行為假使不比一定時代中一般人的行為壞些,至少也不見得好些。
但如果宗教精神指的是堅持人們除了個人滿足之外,還要獻身于一個目的,那么回答肯定是:當代一切偉大的運動都能激起一種以宗教精神為主的為事業奮斗到底的品質。我們無論研究社會主義的歷史也好,研究使中國和印度、西班牙共和國和捷克斯洛伐克等國復興的民族主義運動的歷史也好,必然會發覺使這些運動能夠存在的根源都不外是:盡管它們犯有許多錯誤甚至罪行,它們卻能夠博得人們的熱烈信仰,使人們發揮一種極端大公無私的精神,這種能力始終是一切宗教獲得成功的秘訣。除了在這一意義方面之外,宗教精神的衰微是各種歷史原因的自然結果,現在已不可能大規模地加以改變。
當然,除非是世界重新退回到各種野蠻勢力互相角逐的混亂時代。它可能會這樣;那時候,一小撮信徒就可借助于五花八門的神秘教來逃避這個世界上的種種罪惡,這些神秘教的真相只有那些親身體驗過它們的意義的人才會明白。但如果我們的世界能夠為它自己安排一種有秩序的合理生活,問題就在于怎樣去設法利用各種偉大的宗教總是能夠釋放的感情上的力量,使之為那種有秩序的合理生活企圖實現的目標服務。一句話,那些在歷史上著名的宗教的信徒們所覺察到的衰微,乃是正在進行著的革命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一切政府之所以產生,是由于人們用敵對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只有無政府主義者才會否認:在我們所能預知的一切情況下,政府的存在乃是和平的社會關系的必要條件。但是,所謂我們被政府管得太多(特別是在經濟領域內)的論調,卻是叫人難以容忍的。只有在一個其基礎為人們一致同意,而經濟又普遍相當穩定的社會里,管得少些才意味著自由多些;在一個對其基礎有嚴重的意見分歧,同時又存在著以大量失業為例證的經濟不穩定的社會里,只有對那些掌握著經濟命脈的人,管得少才意味著自由。
那些攻擊政府干涉經濟領域的人往往忘記了,實行干涉主要是由于體會到過去缺乏這種干涉所致。我們所知道的控制,無論是在勞動條件方面、證券市場發行證券方面或者營造權方面,都是出于私人利益自由競爭從未導致過良好社會秩序的經驗教訓。這種情況可能被掩蓋相當長一個時期,例如當美洲大陸的廣大資源破天荒第一次被機器操作開發出來的時候;但是,一旦社會成熟了,像別處一樣,那充滿機會的國土對于千百萬人來說,就成了失敗的國土,除非我們能控制住那種貪得無厭的心理,使它為一個一致同意的社會目標服務。商人們曾有過整整一個時代來行使他們的權力,為社會目標服務;即使今天,除蘇聯之外,商人仍然絕對是國家機器的主人。然而,在這個時代,他們的那種使人民相信他們要求不受政府管束是對人民有利的力量,在全世界范圍內已經顯著地削弱了。
商人們從來不埋怨旨在保護他們利益的政府干涉;關稅、津貼、出口獎勵、特種信貸,只消舉出少數幾個例子就夠了,他們是絕對不會不贊成的。商人所反對的干涉,不是企圖給消費者以保護,就是給勞動力市場中的非特權階級以保護。為了反對這種干涉,商人們乞靈于那些“經濟法則”,而且由于醉心自由,竟把它們和自然法則等同起來了。但是,他們忘記了,經濟學的“法則”實際上只是從一個依稀地以我們當今的世界為藍本的抽象社會的邏輯中推斷出來的。在那個抽象社會里,競爭總是完全的,勞動力總是機動的;在這個幸福的概念世界里,一個礦工今天失業,明天就可以奉市場的命令當一家紗廠的經紗工,他和他的雇主都總是同樣地對這個市場的作用了如指掌。
商人們所依恃的經濟學,實際上是一個別人為他們制定的戰斗綱領,這些人代替他們抒述己見,反對腐朽封建社會的保衛者。他們確定了某些假設,這些假設,經濟學家的權威從亞當·斯密[4]直到約翰·斯圖亞特·密爾[5]都認為是天經地義,那就是:生產資料私有制神圣不可侵犯;政府機構無論經營什么都一定比私人企業經營得差;立法權是為公眾利益著想;每個人都最熟悉本身的利益,而且最有條件來促進這種利益。
這種經濟學主要制訂在這樣一個時代,那時眼界不斷開闊,樂觀主義不斷增長,對“無形的手”的不可避免的恩惠充滿了信心。這種經濟學目睹新人們向權力的道路飛速前進,以致難得停留下來考察一下社會為他們的前進所付出的代價。它一點也不知道繼承來的財富的影響,不懂壟斷,更不懂金融公司的奧妙或者在我們時代業已支配經濟舞臺的金錢勢力。它承認了金本位制的無可避免的效力;它確定了普通投資者獲得秘傳知識的能力,這種知識事實上是少數特權分子的專利品。它驕傲地宣稱,它的制度意味著消費者的主權,而不問它的分配方法對于社會有利到什么程度。它甚至揚言制度的魅力就在于每個合作者都能從大量財富中恰恰取得他所“值”的那一部分。
可是,透過這一切來看,問題就在于它的論據能說服成功者,卻說服不了那些享受不到制度好處的人。只要它那生產賺錢的能力擴展開來,它就可以相當容易地奉行它的信條;政治家們被迫作出的讓步限制了公開表示出來的不滿情緒的數量。但一旦那種能力開始削弱,讓步的政策威脅到成功者的特權,不滿就逐漸擴大到革命的規模。那些享受不到好處的人就開始攻擊,不是攻擊所給與的讓步的數量,而是攻擊讓步所依恃的那種制度本身。他們看到的社會,與其說是無形的手奇跡般制造出來的融洽,還不如說是傻子佩利(“Pigeon,Paley)所看到的社會。
在這種情況下,主張我們必須回到一個沒有經濟干涉的世界去,無異于對十九世紀中葉發展著的資本主義的代表者主張說,英國必須恢復封建經濟的原則。歷史不讓人們舒舒服服地逃避遺產。商人別想再隨心所欲地來統治國家,道理很簡單: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再也沒有人相信他們了。他們的全部臆測,都被活生生的事實的考驗推翻了。他們明明有改革的機會,卻偏要“復原”,可是,他們所謂的“復原”,指的是恢復那些恰恰造成了改革的必要性的那些條件。不能忘記,他們是貧民窟的制造者,他們的制度需要維持一支經常的失業大軍,他們從一開始就反對每一種現在被視為文明傳統主要部分的社會改革。
說他們真心誠意地相信“別管得太多”是句有關普遍福利的格言,是無關宏旨的;每個人都信仰那些保護他避過生活風暴的學說。商人們曾有過整整一個世紀的時間去證明他們的哲學的社會效力。盡管這種哲學早期也有過不少成就,到頭來卻只落得個慘敗;它奴役整個大陸,使之為貪得無厭的私人利潤效命。商人們要求隨心所欲地在經濟領域中實行統治,對于這種要求,只消加這樣一個注解就夠了:在世界首富的美國,1939年有一千兩百萬人依靠救濟過活,而在第二個最富有的國家英國,每四個兒童中有一個營養不良。只有以徹底失敗告終的劇烈沖突,才會說服這兩個國家的人民大眾把他們的命運重新托付給一個新的焦煤鎮的龐得貝們和葛雷格萊德們。[6]
對于我們的病癥,另外還有一種特效藥,也值得花些時間來談談。一位著名的史學家說過,當代的危機是由于法治的崩潰。他寫道:“目前的危險是專制政治。一定要防止它,方法是向政府施加合法的限制……我們必須保持和加強那些沒有一個自由政府可以逾越的范圍,并且使它們成為沒有一個政府能合法地逾越的界限。我們必須使政府的一切非法行為都成為越權。”[7]
沒有一個懂道理的人會反對這個愿望。可是,作者沒有告訴我們,無論在內政方面或國際事務方面,法治為什么會崩潰。作者也沒有告訴我們怎樣去向政府施加合法的限制。他沒有交代清楚那些“沒有一個政府能合法地逾越的界限”,沒有提供一張應被認為越權的“政府的非法行為”的清單,也沒有說明用什么方法能達到這個目的。
那些侈談恢復法治的人忘記了尊重法律是恢復法律的條件。而尊重法律,決定于法律的作為,至少同決定于法律的形式上的來源不相上下。人們破壞法律,并不是由于對法律懷著無政府主義者的仇恨,而是因為他們認為某些重要的目標不能在現行的法律體系內實現。恢復法治,意味著創造出一種使人們愿意服從法律的心理條件。在社會非常不穩定,大多數人否認它所依據的基礎的合法性的時候,是無從維持對政府的限制的。
恢復法治的問題是個雙重問題。首先要研究出法治為什么會崩潰,其次要找出一種新的社會平衡來糾正所發現的缺點。我們都一致承認,條約簽訂者恣意撕毀條約的世界是個壞世界,或者,當一個著名的法學家竟把1934年6月30日之夜[8]當作正義的精華時,我們仿佛是生活在一場噩夢中。但是,僅僅痛哭流涕地宣告法律的毀滅的悲劇,對于恢復對法律的尊重是沒有什么幫助的。
在那些認定法治崩潰是當代各種弊害根源的人們的頭腦里,存在著某些基本程序的概念,這些程序決定了一切獨特的法令的效力。事實上,我們必須記住,在人們為他們應該獻身于什么目標而爭執不已的時代里,沒有一種程序能被認為是基本的。只有當人們感到他們具有共同一致的偉大生活目標時,法律的形式才會受到尊重。當代最顯著的特點正就是目標遲遲未能取得一致。我們正處于社會生活的前提遭到非難的時期。在這種時期,維持法治的能力總是最低的。只有當人們找到能據以對主要前提重新表示贊同的條件的時候,法治才能恢復。但是,像我們這樣的時代,總是對程序的價值漠不關心,對于那些價值所服務的目標卻爭論不休。在爭權奪利的過程中,生命本身尚且岌岌可危,法律是更不會受到重視了。只有當形勢表明沖突各方有和解余地時,法律才能夠恢復它的威信。
二
一般地說,我們這時代在歷史方面沒有獨一無二的東西。它所顯示的性質,也就是社會制度已斷然進入沒落階段的其他每一個時代的特征。在中世紀快結束的時候,還有在法國革命爆發前的四十年中,這些性質十分明顯。在沙皇制度崩潰前的半個世紀里,它們影響了大部分的俄國文學。它們絲毫沒有什么神秘的地方,甚至就我們看不出它們的重要意義這一點來說,也是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因為每一種沒落的社會制度都習慣于向它自己強調過去的光榮,而不強調未來的希望。
這樣的時代的主要特征是缺少安全。陳規已經被打倒了;傳統的習慣好像過時了;人們害怕明天將會發生些什么。這并不是我們文明中突然出現的情況,并不是1914年戰爭的必然結果。因為1914年的戰爭本身就是不安全的結果;它的爆發只不過是除國際緊張局勢以外還有其他許多緊張局勢的表現,其強烈程度曾使1914年之前十年中的有識之士憂心忡忡。例如,在英國,老的政黨適應不了工人的要求,就是一個重要的兇兆;同樣耐人尋味的是,正常的政治談判竟找不到解決愛爾蘭問題的適當方法。回顧過去,我們現在可以看出,勞合·喬治先生之所以在1910年向奧斯丁·張伯倫爵士建議組織聯合政府,就在于他已半自覺地意識到舊秩序的破產。
缺少安全,特別是在1918年以后的年代中,造成了嚴重的后果。人是靠慣例生活的,一旦這些慣例遭到非難,他們就失去了作出正常判斷的能力,不能斷定什么才是可以據以評價行為的標準。辯論成為挑戰,新的思想仿佛是種威脅。他們開始被恐懼所支配,而恐懼就其本質而言,是思想的大敵。因此,人一旦害怕得暈頭轉向,就采取鎮壓,而不敢耐心調查研究。由于戀戀不舍老一套的東西,就硬說對老一套東西的挑戰是瀆神。他們不愿聽取理智的勸告,即只有勇氣才能應付(因為只有勇氣才能理解)一次挑戰的復雜內容。于是,理智的請求在他們看來無異于是叫他們投降。你請他們嘗試一下,他們便像孩子怕黑一樣弄得手足無措。每一項所要求的改革,在他們看來,都成了對他們最珍愛的價值的侵犯。他們什么都不肯放棄,生怕人家要他們一股腦兒把所有的東西都交出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但對理智的呼聲充耳不聞,甚至不愿跟著別人去探求明智的判斷。他們除了自己的回聲之外,什么都不要聽;其他一切都成了危險的思想。他們向自己擔保說,人民的心腸是好的,只是受了鼓動家和知識分子的騙,仿佛鼓動家和知識分子只要能夠響應人民內心的某些迫切需要,就總是有人聽他們似的。
他們害怕,卻不知道為什么害怕。他們眼看一切自己熟悉的價值都遭到了非難。學者們給他們的社會作了描寫,由于摒棄了他們的傳統觀點而使他們大為不樂。他們尖銳地感到階級分化的壓力,感到把青年和老年分隔開來的那種對抗性。他們處處感覺到失敗的陰影;由于傳統智慧已經不被重視,他們甚至連自身也失敗了。他們習慣于領導的那些人也失敗了,因為這些人愈來愈覺得崇拜舊的偶像沒有意思。
一切趨向于沒落的文明社會都悲嘆缺乏信心;就是說對它們的傳統信仰缺乏信心。它們的統治者成了贊美過去的人[9];黃金時代愈來愈快地成為明日黃花。對于碰到的種種要求,他們連理解也怪吃力,反而說他們自己年輕時代的人要懂道理得多。他們已習慣于行使權力,幾乎不知道、也很少考慮到那些被剝奪了權力的人的思想感情。但是,他們正因為害怕,就忘了權力的秘訣在于能不斷使自己適應各種新的需要,在于能認識到,要適應需要,就得有源源不絕的新人。因為,在一個充滿各種新的需要的時代里,新人的新思想在嚇破了膽的他們看來便成了對他們的權力的威脅。
恐懼是革命的根源,因為它妨礙了適應環境的氣魄,而這種氣魄正是政治成功的要素。恐懼在多方面起著這樣的作用。它不光是妨礙人去承認必要的改革,也不光是仇視思想。它無論在政治上或思想上都憎恨那些有遠見的人。它只有和庸人在一起才感到安全,因為庸人是按照他所墨守的陳規的模子刻出來的。舉例來說,從1920年到1932年,美國有過一連串庸碌的總統,這不是偶然的;被1914年戰爭打破了常規的人們,都急于不顧一切地逃避新事物和實驗的危險。同樣,在1932年,當災難迫使美國選舉一個實驗性的總統時,他所奉行的各項政策(絕大多數是每個成熟的文明國家的老一套)就大受膽小者的非難,仿佛他把華盛頓并進了莫斯科,這也并不是偶然的。
美國的情況如此,1939年前英法兩國的情況亦復如此。無論在英國或法國,一個實施溫和改革的政府的經驗,都足以使“穩坐交椅”的人們驚慌失措。無疑地,當他們眼看新人們拼命要執掌好政權的時候,曾經挺有興趣地懷著期望,可是他們很快就確信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安安穩穩地當家作主。正像法國舊制度覺得杜爾哥[10]那份溫和的菜單太兇,消化不了,麥克唐納政府和勃魯姆政府所實行的溫和改革的代價也使得英法兩國的大老板們心驚肉跳。由于這種政府一定要有大老板的信心做靠山,老板一害怕就足以把新人攆下臺。新人的地位被那些堅決奉行老格言的人取而代之,這些格言是“穩坐交椅”的人們信得過的。他們相信這樣一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們使自己的親信當了權,但其他什么都沒有改變。一切新的問題原封未動,仍舊和以前一樣突出。他們恢復不了對制度的各項原則的信心,盡管有選民支持,也不敢放手去做,就好比刺魚對依附在自己身上的小動物那樣無所作為。在旁人看來,他們仿佛已失去了原動力。他們碰到的問題愈嚴重,就愈是小心翼翼地把問題的規模對自己隱瞞起來,就愈是怒氣沖天地對待批評家們認為他們看問題不全面的責難。
我想,1931年以后英國的情況尤其是這樣。國內沒有什么大變動。就失業、蕭條地區、住宅、營養、教育等等而言,問題的重點仍舊和政府上臺前一模一樣。在處理印度這個嚴重問題上,它不能當機立斷,就跟它的前輩在十八世紀處理美國問題上和十九世紀處理愛爾蘭問題上所表現的一樣。看來,沒有一件事情是它能夠勇敢地或富于想象力地去應付的。1939年戰爭爆發時,它放棄了一個非常溫和的刑法改良法案,因為建議廢除鞭笞可能影響到它在下院的多數,這也許就是它的精神實質的表現了。
在處理內部事務時的這種膽小怕事的心理,在國際方面表現得有過之而無不及。英國政治家們碰到了新的問題,卻不敢憑著自信或勇氣去處理。一方面是蘇聯,它自知力量在不斷增強,它的建立基礎,對也好,不對也好,反正是跟英國的經驗和英國的信仰背道而馳的;但蘇聯最關心的卻是和平,因為和平是它最需要的。另一方面是德國和意大利,這兩個國家都已推翻了民主,都熱衷于改變世界地圖,可能的話用談判,必要的話用武力。德、意兩國的統治者所以需要改變世界地圖,一來是希望襲用故技,借國外的征服使人民對國內的專制政治覺得有了補償,二來是為1914年戰爭失敗和希望破滅報仇雪恥。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馬上對那些渴望維持和平的強國執行一項挑釁的政策。他們宣布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一發現誰不是他們的對手,就老實不客氣把要的東西拿了過去。他們的每一個得寸進尺的行動,都證明英國政府在接二連三的猖狂侵略面前膽小怕事,舉棋不定。它把埃塞俄比亞和阿爾巴尼亞奉送給了意大利。它容許西班牙共和國成為法西斯獨裁者的犧牲品。它把捷克斯洛伐克的民主獻上了希特勒野心的祭壇,甚至胡說什么捷克斯洛伐克決心為防止滅亡而自衛是對歐洲和平的威脅,因而要為此負完全責任哩。
有人主張,只有奉行集體安全政策,才能拯救歐洲,免得它被獨裁者們蠶食光,但英國政府對這種主張卻置若罔聞。它使得蘇聯確信英國不復有反抗侵略的意志。英國政府的政策優柔寡斷,其結果便是德蘇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當時,唯一可能阻止希特勒冒險發動征服歐洲的戰爭的因素,是害怕在兩條戰線上受敵;和蘇聯締結的條約正好消除了這種害怕心理。希特勒向波蘭提出了荒謬的要求,而在捷克斯洛伐克滅亡以后,英國曾保證使波蘭不受到侵略。1939年8月31日,希特勒向波蘭進攻;兩天之后,英法對德宣戰。這樣,全部“綏靖”年代就以綏靖政策原來一心要避免的一場浩劫而告終了。
人們不禁要問:特別是在希特勒當權的六個年頭中,英國政府為什么從未制訂過一種足以制止侵略者的首尾一貫的行動方針?這至少部分地是因為政府首腦們天然懼怕任何一項由于包藏著威脅而可能導致戰爭的政策。不管你怎樣責備張伯倫先生,他反正有一個重要的護身符,就是他把和平保持了好久,甚至比可以合理地指望的還要長久。盡管如此,英國政治家們在1931年以后幾年中的罪狀,仍舊是極其嚴重的。他們寬恕了日本在“滿洲”的侵略及此后的侵略行徑。他們寬恕了意大利的每一侵略行動,甚至對侵略者給予大量令人作嘔的贊美,對他在國內的暴虐行為也絕口不提。同樣地,他們寬恕了德國的每一侵略行為,甚至默許捷克斯洛伐克的國土被瓜分。所謂的對西班牙不干涉政策,不可避免地摧毀了一個新生的民主國家,它的友誼對于英國在地中海的戰略利益是非常重要的。他們存心對蘇聯冷淡了五年,而在這五年中,蘇聯滿可以動員起來,保衛英國所渴望維持的和平。在那些年頭中,他們露骨地表示:對于德國進攻蘇聯,他們即使不歡迎,至少也會漠不關心;這樣,人家自然要疑心他們會坐視蘇聯毀滅了。英國政府對兩個民主國家的命運漠不關心(兩者都是在它的首肯或默許下滅亡的),而對波蘭、羅馬尼亞和希臘這些半法西斯國家卻作出莊嚴保證,我們不能不把這兩種情況加以比較。
就算英國政府仇恨戰爭這一點是有莫大功勞的。可是,很明顯,至少從1935年開始,他們在和那些不像他們那樣討厭戰爭的國家打交道,這些國家準備在賭博仿佛是合法的時候,有意利用戰爭作為實現國家政策的一種手段。在那些年代里,防止戰爭爆發只有一法,就是在戰爭剛露出苗頭的時候,堅決反對把戰爭作為改變現狀的方法。如果這樣做到的話,不管是在“滿洲”還是在埃塞俄比亞,侵略者肯定要完蛋的,而侵略者的完蛋對于他以后的同伙也會有深刻影響。顯然,張伯倫先生和他的同僚辦事有個限度,超過限度就不打算再“姑息”下去了。但是,他們的態度的邏輯表明:在達到這個限度之前,必須對侵略者大肆恫嚇,使侵略者不但懂得他所冒的危險,并且知道這種恫嚇不是虛張聲勢。
躊躇、容許進行賭博、向獨裁者獻殷勤,特別是在對付一個法西斯強國的時候,實際上就是表示軟弱和游移。在張伯倫先生及其同僚所玩弄的復雜的實力政治把戲中,軟弱和游移是主要的過失。艾登先生和羅伯特·范西塔德爵士被解職,摒黜丘吉爾先生而任用一幫名不見經傳的庸碌之輩,這些做法在羅馬和柏林當局看來,除了軟弱和游移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含義了。張伯倫先生并不是沒有獲得警告,他自己黨內也好,反對黨也好,都曾經警告過他。他自己也很明白,他的政策在美國引起了極大的懷疑和憤怒。它直接促使斯堪的納維亞各國以及荷蘭和比利時放棄一項積極的外交政策,這些國家眼看局勢日益惡化而毫無辦法,只求逃避一場他們事實上萬難幸免的浩劫。這種政策的結果便是國際聯盟的道德威信掃地。
這種政策一開始就注定要完全失敗。為什么偏要采取它呢?我認為唯一的答案是:張伯倫先生和他的同僚害怕奉行另一項集體安全政策所可能帶來的后果,因為集體安全政策的要點必然是聯合蘇聯共同御敵。他們的全部人生觀是建基在仇恨蘇聯的哲學之上的。他們可能會對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更加野蠻的行徑表示遺憾。但是法西斯獨裁者并沒有觸動他們社會的階級結構。冒推翻法西斯獨裁者的危險——這是集體安全政策的含義——等于在德、意兩國冒革命暴亂或共產黨暴亂的危險。如果和平是張伯倫先生的主要目標,那么他的另一個目標就是避免任何一種可能促成社會主義到來的政策;只要英國的利益仿佛沒有受到直接侵犯,看來其他隨便什么東西他都肯犧牲。如果希特勒在簽訂《慕尼黑協定》以后適可而止,如果他打算用談判而不用戰爭吞下波蘭那塊肥肉,就沒有理由不設想英、德之間會達成協議。在戰爭爆發前夕,英國駐柏林大使就曾向希特勒這樣擔保過。戰爭之終于爆發,并非由于張伯倫先生嫉視在德國發生的那些“壞事”。他眼看它們的惡勢力日益向外擴張,卻不過提出一些形式上的抗議;即使捷克斯洛伐克最后被吞并,也不過引起他為時已晚的抗議罷了。直到他不得不了解這原來是一個包括打敗英國在內的征服世界的策略的重要部分,他才譴責它們是壞事。
事實上,張伯倫先生從上臺伊始就玩弄實力政治,而絲毫不了解實力政治的基礎是恐懼。他為兩件一開始就水火不相容的事著急。第一,他急于保全英國在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既得利益;第二,他急于和這樣一些人媾和,殊不知英國的既得利益假使能夠保全,這些人就當不成獨裁者了。他唯一可以逼他們言和的方法是結成一個聯盟來反對他們,這個聯盟的應變力量那么強大,他們萬萬不敢冒險來突破。但是,由于兩個原因,他沒有能夠結成那種聯盟。第一,他害怕獨裁者們垮臺的后果;第二,他害怕蘇聯威望的提高。由于害怕,他使兩個世界都糟糕透頂。他既失去了和平的希望,又使蘇聯陷于這樣一種境地,就跟對獨裁者保守仁慈的中立沒有什么兩樣。的確,蘇聯領導人以為張伯倫先生會遷就任何一種犧牲別國利益的侵略行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其所以錯誤,是因為蘇聯領導人誤解了——不習慣于民主政治關系的人難免會有這種誤解——英國人民的個性以及英國人民迫使政府注意他們的見解的力量。但是蘇聯領導人沒有完全誤解一位英國首相的個性,這位首相能一面心安理得地坐視捷克民主制度被毀滅,一面忙不迭地向一心一意在慕尼黑替希特勒做幫兇的波蘭這個半法西斯國家保證領土完整。
張伯倫先生之流的真正不幸是當前這樣一個革命時期的歷史學家所熟悉的。他們深深感到事情有點不妙,正因為感到不妙,才覺得不安全到了極點。但是他們已和命運講好價,由于恐懼的驅使,他們唯一知道的政策是盲目地保衛現狀,而不敢去試著做一些新的實驗。即便是戰時編制強加給他們的集體主義,他們對之也戰戰兢兢,三心二意。他們幾乎不敢說明自己需要什么樣的世界,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那些正在塑造著一個新世界的力量徒然使他們產生恐懼和疑慮。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他們對政策是有強烈的責任感的。但是他們并不把自己的環境及其挑戰和危機看作復興的良機,卻看作是一種維持現狀的警告。對未知的東西懷著恐懼,是他們故步自封的主要原因。對于正在為我們形成著的新世界,他們沒有富于想象力的真知灼見。
對于他們和像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俄國革命在本世紀所起的作用,恰如法國革命在一個半世紀以前所起的作用一樣。他們既不把俄國革命看作是年代悠久的秕政的必然結果,又不看作是兩百年產業革命和三百年科學革命的合理結果,卻只看到了俄國革命所附帶著的那些罪惡和愚行,只看到這些罪惡和愚行主要由那些和他們同階級的人負擔了去。他們企圖在俄國革命周圍筑一條“防疫線”,就像他們的祖先1789年在法國所做的一樣。他們不了解,這種做法肯定會造就當代的斯大林,猶如它在1789年造就了羅伯斯庇爾[11];他們不了解,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在思想的周圍筑一條“防疫線”。從歷史意義說,對付革命的威脅只有一策,就是實行革新,給予人們以希望和鼓舞,不然的話,革命者對于這些人就會具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然而,膽小者是不能從事大規模革新的。他們的懦怯培養不出大規模實驗所需要的品質。他們比誰都飽嘗著“給一點點就是喪失一切”這個謬見之苦。他們偏聽本階級中代表每一種微小利益的人所提出的反對,這些人堅持說,一讓步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們把全部精力都用來扭轉事件發展的方向。他們一味依賴老經驗,其實此時此地依賴老經驗,恰恰給他們帶來了目前所遭遇到的困難。他們害怕新思想,對新的品質迷惑不解,對老一套的生活方式竟會遭到非難而萬分吃驚。他們對待自己所親眼目睹的種種變化的態度,正就是路易十六在和拉羅什弗科公爵[12]的著名談話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驚奇。他們當然會振振有詞地說,他們已充分準備好從事必要的改革,只不過人民所要求的一切巨大改革,在他們看來并不是必要的罷了。他們深信,正如他們的祖先在1789年所深信的那樣,我們的社會制度的大綱已經永久確定了。制度的細枝末節倒可以稍微變更一下,但是對于觸動社會制度基礎的改革卻既怒且懼。
任何作為一個階級而掌慣了權的人,都害怕那種可能頂替或限制他們的權力的改革的后果。查理一世如此,路易十六和他的朝廷如此,尼古拉二世和他的謀士也是如此。他們被訓練來過一種刻板生活,把這種生活看作天經地義,不能想象世界竟會往和他們的慣例相反的方向發展。起初,當慣例遭到非難的時候,他們還覺得有趣;新的激進主義甚至會成為時髦,怪有吸引力的。但是,一旦懷疑增強到戰斗性的程度,他們就不安起來了,而不安很快就轉化為惱怒。但惱怒并不能消除懷疑,反而使他們分外難受。因此,惱怒本來在最初的時候可能會屈服下來進行辯論,現在卻由于恐懼之故,一部分轉變為鎮壓,一部分轉變為對那種無憂無慮的過去的留戀。在這種關頭,幾乎每一個革新的建議都激起憤怒,哪怕它就像羅斯福總統所實行的社會立法一樣,根本沒有絲毫激進主義色彩。因為,在恐懼心情的支配下,每一種革新都是個兇兆。這是初看渺小而結果重大的事情。必須記住幕后的真相。表面的溫和掩蓋了陰險的意圖,萬一這種建議得逞,這些意圖馬上會暴露出來。有人主張現在必須立刻采取行動,否則明天就后悔莫及了。在這種氣氛之下,恐懼就成了那些當權者的終身參謀啦。
這種恐懼的心理,可能在積極敵視革新方面表現得少些,在消極等待形勢轉變方面表現得多些。舉例來說,這是1920年到1932年美國的顯著特點,也是鮑爾溫爵士擔任首相時期英國的特點。他們的假設是:事情聽其自然的話就會好轉,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用津貼拖延了煤的問題,但并沒有解決煤的問題。我們用明文規定禁止總罷工,但一點沒有設法去消除造成總罷工的原因。在繁榮時期,無論柯立芝總統也好,胡佛總統也好,都沒有訂出計劃去對付人們經常預言著的經濟危機;他們寧愿聽那迷人的聲音向他們擔保,用胡佛先生的話說,1929年3月的美國業已“解決了窮困的問題”。
消極默認的理論之所以產生,一是由于滿足現狀,二是由于害怕創新。其結果永遠是回避積極行動的需要,同時,可能的話,把造成這種需要的事實真相隱瞞起來。鮑爾溫爵士對英國重整軍備的需要久久保持沉默便是個絕好的例子,說明了日后為這種回避所付出的代價。在重整軍備的過程中,由于讓希特勒德國占了兩年先,其規模姑置不論,他就至少給了德國兩年侵略的權利,在實力政治體系下,這幾乎是一定的道理。當他的繼承者著手處理這宗遺產時,實際上是被迫(盡管自己不知道)處理一種已挽救不及的惡劣局勢。
我的論點很簡單:恐懼蒙住了人們的眼睛,使他們看不清政治關系的真相;而處于像我們當前這樣的時代,總是特別需要看得清。心里一害怕,理智就絕少有影響人的頭腦的機會了。因為,人們在害怕的時候,所追求的便是安慰而不是批評;他們把那些肯定不會持異議的人拉攏到自己的周圍。這樣,一種可怕的邏輯就促使他們甚至去拒絕他們的良心勸他們接受的革新,免得人家管這個叫軟弱。驚慌失措的人總是比那些能耐心說理的人暴虐得多。這樣,他們就喪失了做出妥協的能力,而這種能力正是政治成功的要素。如果當時保守黨接受了葛萊斯頓先生1886年提出的地方自治法案,就不會有1939年9月的中立和不可靠的愛爾蘭自由邦。如果自由黨在1874年之后承認工人有權在下院占有充分議席,現在就不至于沒落得那么慘。如果魏瑪共和國在早期勇敢地對付納粹運動,它就不會可恥地崩潰。歷史給人們機會去卓有遠見地行動。但是他們的個人利益被恐懼蒙蔽了;因此,當機會來臨的時候,恐懼蒙住了眼睛,機會也就白白錯過了。
恐懼的悲慘后果的末一個事例,也值得來考察一下,因為它從一個不同的角度說明了我的論斷。蘇聯從1917年建立以來,一直害怕資本主義國家聯合起來向它進攻。內戰和嚴酷的外國干涉年代,當然使它滿有理由懷著這種恐懼。因此,蘇聯的政策是建基在它的安全在于敵人的分裂這個假設之上的。所以,從1919年到1934年,它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同那些自以為是1914年戰爭的犧牲者的國家(特別是德國)保持友好關系;如果它受到攻擊的話,就可以指望這些國家即使不支援它,至少也會守中立。1934年以后,德國自封為反蘇力量的急先鋒,蘇聯就完全改變了它的外交方針。它參加了國際聯盟(它先前曾罵國際聯盟為強盜的同盟),并且成了那些想組織集體安全以反對侵略的國家的領袖。慕尼黑事件發生之后,就可以明顯地看出,蘇聯關于集體安全的想法絕少有成功的希望。蘇聯政府做出最后的努力來和英、法妥協。經過談判,確信英、法都沒有協商誠意,蘇聯就轉向那個六年來一直被它大加指責的德國,和希特勒妥協,這種妥協向蘇聯提供了德國至少暫時守中立的保證。就這樣,蘇聯政府為了謀求安全,就放棄了它從希特勒上臺以來一直保持著的反法西斯力量的領導地位。
晚近條約本身是非常不可靠的。因此,蘇聯就利用它那因戰爭增強了的實力來保證自己不受侵犯。它首先在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取得了戰略基地,然后強迫它們的政府辭職,把它們并入了蘇聯。它占領了波蘭的廢墟,大致以1920年的寇松線為界,然后以戰爭相威脅,強迫羅馬尼亞歸還它自己在1918年被迫放棄掉的比薩拉比亞。所有這一切都是用外交手腕達到的,而幕后便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脅。以上國家中沒有一個抵抗得了。因此蘇聯得以不戰而恢復沙皇時代這些地區的俄國邊界。
蘇聯同芬蘭的經驗卻有所不同。對這個國家,就像對日后被它吞并的波羅的海沿岸各國一樣,蘇聯提出了戰略基地的要求。芬蘭答應了蘇聯的絕大部分要求,但沒有全部答應。過了不久,蘇聯政府便仿效著名的希特勒方式制造了一系列邊境事件和挑釁。它拒絕了芬蘭提出的調查和調停的建議。它宣稱芬蘭的態度是對蘇聯安全的威脅。一個傀儡政府,主要是由一些二十年沒有回過國的芬蘭亡命者組成的,并獲得了承認;蘇聯政府就以它的名義進一步和芬蘭開戰。當然,蘇聯政府一口咬定說,它并沒有開戰,因為它是代表它一手制造的偽政府行動的,盡管事實很明顯,那個偽政府的權力只是跟著蘇聯軍隊的推進而逐漸擴大開來。經過三個月的英勇抗戰,芬蘭投降了,偽政府也就隱退了,蘇聯進而強迫它那戰敗了的敵人接受比原來更加苛刻的要求。
我想,一個四百萬人口的國家,不可能對一個擁有一億八千萬人口的國家構成嚴重威脅,這種假設是合乎情理的。蘇聯從建立以來,一直是國際和平的主要倡導者之一,是什么原因促使它去消滅一個在戰爭爆發前夕同它訂有互不侵犯條約、僅僅幾個月前還曾對其向社會主義邁進表示過祝賀的國家呢?蘇聯在芬蘭的冒險行為的每個細節,在性質上都和法西斯的侵略伎倆不謀而合,過去六年來,蘇聯政府一直帶頭痛罵這種伎倆。同樣是制造邊境事件,同樣是誣賴合法政府為匪幫和反動派,同樣硬說和平友好的人民構成了暴行的威脅。當芬蘭抵抗的時候,同樣一口咬定是蘇聯的敵人在幕后操縱。戰爭開始后,同樣拒絕直接誤判或調停。甚至同樣對蘇聯人民提出保證,就像希特勒向德國人民做慣了的那樣,說什么這種行動只不過是警察行動,不必對它過分重視。
蘇聯在芬蘭的冒險,只能用四個理由中的一個或幾個來加以辯護。第一,強權即公理;第二,蘇聯絕對錯不了;第三,那些分享蘇聯制度好處的人,就像盧梭的烏托邦的公民一樣,是“被強迫變得自由”的;第四,蘇聯的戰略上的需要使它不得不封閉波羅的海的一個缺口,否則,強大的敵人就會通過這個缺口直搗列寧格勒。
這四個理由當中,只有最后一個還值得討論一下,雖然應該指出,熱心為蘇聯辯護的人們是拿所有這四個理由做根據的。這條理由證明,自從1917年以來,蘇聯一直是多么害怕敵人入侵,甚至蘇聯實力的巨大增長也極少消除這種害怕心理。同樣,這條理由也反映在對芬蘭政府的大量指責中;我們最恨的莫過于那些被我們侮辱過的人。這條理由證明蘇聯政府實際上對它和希特勒締結的條約是多么不信任;因為唯有強大的德國才能夠利用芬蘭作為基地向蘇聯進攻。因此,蘇聯的政策若不是旨在保證免受德國勝利后所給予它的威脅,就是出于下面這種恐懼心理:在西歐經過暫時的和平以后,資本主義列強可能會重新糾合起來反對蘇聯,說不定會利用已同它們握手言和的德國充當進攻的急先鋒。
恐懼促使斯大林和他的同僚奉行一項可恥的暴力政策,這種政策恰恰是他們多年來一直帶頭加以譴責的。沒有一個國家像蘇聯那樣,由于堅決譴責侵略而獲得了進步輿論的有力支持;向芬蘭進攻卻嚴重威脅了這種支持。蘇聯的朋友們為它辯護,他們實質上是說,蘇聯這樣做是可以允許的,但任何其他國家假使也想這樣做,就該挨蘇聯罵了。一個公正的觀察家是不愿意這樣分辯的。事實上,這種分辯使蘇聯的敵人有了借口向它進攻,避免沖突的機會真是少極了。在蘇聯進攻芬蘭之前,工人階級所反映的對蘇聯的輿論會使任何一個民主政府難以參加反蘇同盟,或對這個同盟表示默許;恰如工人階級的輿論曾迫使1920年的武裝干涉結束一樣,這次也可能再度制止它。但是,在蘇聯進攻芬蘭和希特勒進犯蘇聯之間這段時間內,斯大林的政策卻大大促使各民主國家內工人階級的輿論分化和迷惑了。列寧堅持和平的領土割讓,斯大林卻用武力提出領土要求,這兩者之間的對照非常鮮明,只有那些認為蘇聯的一切作為都具有宗教教義性質而用不著辯解的人,才會替它辯護。這種對照又附帶著一種謾罵性的偽善(如果《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締結前希特勒這樣做的話,斯大林準會率先譴責他,各國共產黨也準會恭順地同聲附和),恐怕也未必會使社會主義者好受些。凡此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決不因為希特勒進犯蘇聯時芬蘭成了他的幫兇而有所改變。據說,孟納興[13]和芬蘭反動派奉行那項政策所必不可少的支持,是斯大林在向芬蘭發動進攻時給予他們的,這話的確值得我們玩味。那些恭維斯大林的對芬政策英明的人忘記了,如果沒有這項政策,芬蘭人民一定會起來反抗孟納興,忘記了這次進攻損害了工人的誠意,而這種誠意乃是1917年以來俄國最重要的資產之一。
我之所以不厭其詳地研究了這個事例,是因為它證明了人們一旦被恐懼所支配,就會背棄他們當初曾昭告天下的誓言。恐懼是批判性分析的致命傷,因為它癱瘓了合理判斷的機能。一個社會的統治者只要心里一害怕,理智就仿佛成了他們的死對頭。那些認為他們的政策錯誤的人馬上被當作敵人看待,甚至連不拍手叫好也被猜疑為居心不良。恐懼愈深,它造成的殘暴行為也愈厲害。統治者在一種瘋狂邏輯的驅使下,為了掩飾自己最初犯下的錯誤,行為愈來愈殘暴。他們不敢耐心思考,這樣做等于使他們的頑固觀念受嫌疑。他們對自己的困難熟視無睹,對任何有關這些困難的警告都置若罔聞。到頭來,連報告壞消息的人也使他們受不了。就這樣,他們成了諂媚者的俘虜,這些家伙幫他們建立一個排斥現實的魅魑世界。當他們困守樊籠的時候,仿佛不是徹底勝利,就只有一敗涂地。他們既然驅逐了理智,也就失去了采取折中辦法的機會,由于意識到最壞的事情可能發生,就只好采取預防措施,而政治也就成了一個波耳查[14]陰謀,只有先下手的人才安全。生命操在告密者和秘密警察手里,這些人最終決定了政策的要點。在這種情況下,思想不再在政治中起作用;寬大被視為惡意或軟弱的證明。只有那些善于奉承、博得領導歡心的人,才飛黃騰達。
在恐懼的驅使下所采取的行動,除了其本身的意志而外,是不懂得什么叫法律的。它的根源遮蔽了任何明辨是非的能力。在這種制度下,既然成功是好不好的唯一標準,原則也就沒有了用處。人們必須把自己的真情實意隱瞞起來,生怕公開表示出來會吃虧,這樣就等于是鼓勵人弄虛作假。老百姓不再有公德心;他們被迫把自己在老一套的私人關系中隱藏起來。狂熱者和暴徒掌了權,把偽君子和趨炎附勢的小人當工具。他們的作風當然會引起反對,但由于人民沒有辦法公然表示反對,就只好搞陰謀。然而,當一個政府害了怕,陰謀就要招致報復,而報復必然遠遠超出陰謀者的隊伍。這就使政府有借口把暴力作為政策的永久性手段;既然暴力肯定會引起仇恨,就像羅伯斯庇爾和斯大林都覺察到的,那就益發難于減輕使用暴力了。
一個建立在恐懼基礎上的政府必然暴虐不仁;自從亞里士多德以他特有的精確性詳述了它的特征以來,已經過去快二十五個世紀了。就是這種恐懼經常出沒在我們的時代,并且規定了這個時代的前景。這是一種傳染性的恐懼,因為,在許多國家的大集體中,頭腦清醒的人必須設法對付瘋子,如果這些瘋子是一國的統治者的話。由于他們非和瘋子打交道不可,他們會發現恐懼所引起的瘋狂已感染給了他們本國的人民;現在有些英國人就把希特勒當做英雄,根據他的癖性來確定自己的野心。一句話,恐懼是瘋狂的根源。它必然要迫害,不管這種迫害是采取對內鎮壓還是對外戰爭的形式;受害者的反抗徒然使得迫害日益變本加厲。這一點見之于德國人對待猶太人的方式,同樣也見之于對被希特勒蹂躪的國家的野蠻襲擊。那些把暴力作為奪取政權手段的人當了權以后,就進一步乞靈于集中營和機關槍。他們哪怕在戒嚴狀態下也不知道該怎樣統治。
三
籠罩著我們的文明社會的恐懼,是一種形勢的結果,在這種形勢下,越來越多的人民覺得它的原則是不公平的。在每一個具有類似革命性質的時代里,都能看到同樣的現象。此外,在每一個時代里,消除恐懼的方法,不是取得一種人們所一致同意的新的社會平衡,就是在舊制度下找出一條新的繁榮捷徑,勸告人們把未改變的基礎繼續接受一個時期再說。例如,誰要是研究三百年前清教主義對英國統治者的影響,或者十九世紀憲章運動者的影響,就能看到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彼此都有相同的心情。統治者懼怕人民大眾的心情,從中看出對法律和秩序的挑戰;被統治者則要求實行徹底的政治改革,只有當一種新的繁榮局面向他們提供新的福利機會時,才能說服他們斷絕這種改革的念頭。
這些例子可以更進一步加以概括。一個政府,只要能滿足人民的根深蒂固的愿望,就總是能使他們忠貞不貳。有了這種能力,那么貧富生活懸殊的情況在短時期內就不致釀成巨變。仇恨和忌妒是免不了的,它們會造成恐慌;但它們照例程度不深,也沒有組織,不至于構成嚴重的威脅。但假使不滿足人民的愿望,就會引起不滿;除非社會制度趕緊知趣地讓步,不滿又會成為異議。因為,異議必然會直搗它所反對的社會制度的基礎。它把制度的種種不合理地方作為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原因。除非那些受到制度好處的人能夠證明它們確實合理,異議轉眼就會變成對不滿從中產生的社會制度的構成原則的攻擊。
這種情況,在十七世紀清教主義方面表現得特別明顯。卡特賴特[15]及其后繼者為李爾本[16]和溫斯坦萊[17]開辟了前進的道路。批評教會儀式成了對社會原則的攻擊;像約翰·戈德文[18]那樣的人發現:精神獲救之道在于通過政治的門戶。[19]在像我們這樣的政治上民主的國家中,情況更其如此。因為在這樣一個有組織的社會里,選擇統治者的權力名義上是屬于人民大眾的;任何一個政府都必須經常去滿足他們那根深蒂固的愿望,免得遭受失去權力的懲罰。
在像英國、法國和魏瑪政體下的德國這些國家里,這種情形越來越變得普遍了。在那些國家里,黨組織的重要基礎是經濟上的,而一個發展著的工人階級的政黨(它的存在理由主要是分配的不恰當)正在和它的對手爭奪工人階級的選票。在成熟的西歐民主國家中,在沒有戰爭和革命的情況下,這必然意味著工人階級政黨獲得選舉勝利,除非它的對手能給予人民大眾以不斷增長的物質福利,使得那種勝利看來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必要。
事實上,每一個經濟已臻于成熟的民主國家都會感到有這種必要。一到了那個地步,不但個人的種種機會一定會缺少,而且正因為機會缺少,還會要求利用國家的權力來減輕社會不平等的后果。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局面正在美國發展起來,并且改變著美國的面貌。那兒十年嚴重不景氣所造成的深刻影響,對于我們來說,已由將近四十年的努力比較平均地分攤開來了。
但動力還是一樣的。國家已由放任主義的國家變成社會服務的國家;只有那些愿意把國家政權用于這個目的的人,才能夠有效地行使政權。不過,他們要成功地做到這點,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國家的積極行動萬萬不可侵犯社會上一般所有主的利益;第二,它萬萬不可影響做買賣賺錢的能力。因為我們的經濟制度是靠所有主對自己賺錢能力的信心而維持著的,如果這種信心受到損害,使人們易于同意巨大社會改革的代價的心理氣氛也就隨之消失了。那時就出現這樣一個局面:貧富之間的對照,還有它們的思想方式之間的差別,就變得無比突出。富人不得不為他們享有的特權辯護,但他們用來保衛特權的論據,在那些享受不到特權的人看來,卻是不適當的。這樣一來,那些認為不適當的人,就只好向那些特權所依恃的基礎進攻了。
因此,他們就謀求一種新的經濟體系的基礎;他們愈是能取得人民大眾的信任,特權分子就愈難對自己的地位保持信心。這種信心的喪失在羅斯福執政時代的美國表現得特別明顯,它本身又削弱了經濟制度想辦法來滿足群眾要求的能力。投資停止了,失業增加了,甚至會出現資本“罷工”這類怪現象。多數人的政治主權與少數特權分子的經濟主權之間的矛盾威脅著社會安寧的基礎。在這種情況下,恐懼就迫使人們采取違反憲法的行動。
這種恐懼,在較老的文明國家中,被各階級間深刻的社會分化加深了——但在新世界中卻沒那樣厲害。各階級人們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思想也就不同。他們難得交換看法。他們很少有機會來了解對方的思想和希望。在他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們之間的聯系是那么稀少,簡直可以說他們是屬于不同的種類的。比方說,在英國,他們各進各的學校,在大多數情況下,也各進各的大學。教會和國家中一些永久性的重要職位,是單獨一個階級的專利品,而且為了擔任這些職位,基本上是和窮人分開來進行培養的。就拿已故的巴爾福爵士[20]這樣一個杰出的政治家來說吧,他在祖國的政治生涯中度過了五十多個年頭,然而當別人為他寫傳記,要提到他和工人階級的接觸時,唯一有案可查的記錄卻僅僅是和他的男仆及汽車司機的接觸而已。職工大會[21]成立都七十年了,但當大會主席被帶去覲見英王的時候,居然被當作一件天大的事情,各報紙發表社論,大肆宣揚。事實上,在過去四十年中,民主政治的進步很少觸及我們的不平等的深處,以致可以不夸張地說,英國目前仍然分裂為兩個民族,它們之間幾乎沒有共同的文化。富人對民主政治的信仰極嚴格地決定于這樣一個可恥的假定,即民主原則不適用于經濟領域之內。
事實上,從歷史觀點看,在全部西方文明內,民主政治乃是中產階級與封建貴族爭奪權力時為了獲得人民大眾的支持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在勝利成定局之前,中產階級歡迎那種支持,但以后卻一直對它的后果抱懷疑。中產階級獲得勝利以后,就到處與被它擊敗的階級勾結起來,并利用它的勝利來制定法律,以保衛他們對重大權力中心的共同把持。法國革命以來的民主政治的歷史,乃是在人民大眾不企圖把民主推廣到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領域去的條件下承認民主政治的歷史。民主原則要想推進到這些領域之內,就遭到了堅決的抵抗,恰像封建貴族與上升的中產階級斗爭時所表現的一樣。事實證明,如果靠資產為生的人必須從維持民主和維持所有權兩中擇一的話,他們是會選擇維持所有權的。他們甚至還會頗有誠意地說,這樣做是為了全社會的福利呢。
正因為我們已經到了最后關頭,非做出那種選擇不可,我們時代的氣氛才充滿著恐懼。因為,照麥迪遜[22]所說,財產是宗派活動最經久的原因;為了財產,人們會毫無憐憫或節制地自相殘殺。法國革命和俄國革命證實了這一點,希特勒攫取政權后濫用權力也證明了這一點。如果說這些例子是反常的,其中一種新的平衡正在形成,那只消研究一下勞資之間的斗爭就能看出:革命的暴力與人們因害怕失去財產而作出的極端行為之間的不同,與其說是質量上的,不如說是數量上的。只有在人們的基本愿望獲得滿足的時候,才有和平地保有財產這一特征。一旦不滿的情緒廣泛散播開來,恐懼就應運而生;恐懼一產生,人們就又無從理智地討論各種革新的念頭了。
因此,目前我們的爭執的主要原因,是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被打破了的,是法國革命使中產階級掌權后所建立起來的平衡。從許多方面來看,中產階級的政府具有許多優良的品質:積極、勤勉、穩健甚至于寬大。它不能算是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政府,因為想像力不是中產階級的特性。它基本上也是一個膽小怕事的政府,它最關心的是避免做出重要的決定,因為這些決定會破壞安全感,破壞久經考驗的陳規常套,而這兩者正是中產階級成功統治的標準。它把它處理私事的手段也用來處理公事;即使中產階級的至尊無上的使命,實質上也被看作一個龐大的商業企業。使自己的觀念具體化,還有在它與它所治理的那些人之間建立一種友愛關系,這兩種能力本來一直是中產階級政府的特點,現在卻越來越削弱了。任何事情,哪怕是在藝術范圍之內,它都如卡萊爾[23]所說,從現金交易關系來考慮。它不了解,這樣建立起來的關系,只有在較窮困的那一部分人也經常有生活安定和發財致富(這兩者是中產階級自己的目標)機會的條件下,才能夠維持下去。
自從上次大戰以來,特別自從嚴重不景氣以來,大家都懂得,尤其在民主政治方面,現金交易關系提供不出能建立繼續握權希望的可靠基礎。現制度的矛盾一直是深刻的。心懷大志的人很多,而容納他們的地位卻極少。老年人對青年的抱負缺少同情,不肯讓位給他們。工人不但大量失業,而且已受過充分的教育,以致痛恨失業,把失業當作社會不平等的憑據。政治上的懷疑主義大大增強了,而這個時候各種難題的規模和強度恰恰需要我們團結一致,抱有深刻的政治信仰。中產階級的政府勉強存在了下去,但是得不到任何熱烈的信任。普遍感到執政者不能勝任地應付當前的問題,激進黨派的努力也沒有獲得相應的成果。如果說,至少在英國不曾有過真正的騷亂,那么事實是騷亂的觀念早已深深印入人們的頭腦。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它們的種種復雜現象(迄今為止,俄國革命僅僅是其主要事件),已經把中產階級的政府建立起來的一套傳統價值和傳統方法改造了。根本改革的風暴已經刮起來了;中產階級的統治是脆弱不穩的。
因為中產階級仿佛不明白,處在當前這樣的時代,必須理解一個事實,即形勢已使我們的社會結構的根本性質遭到了非難。工人們確信目前的財富分配是不公平的,他們組成了一個大政黨,宣稱現行的私有制不僅不公平,而且和他們可能分享到的潛在財富不相容;所有西歐文明社會的人民愈來愈深信他們遭受著的窮困是不必要的,乃是現行的經濟制度造成的:帝國的臣民愈來愈痛恨自己的屈辱地位,而中產階級霸權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建筑在臣民們的這種地位上的;工人們堅稱他們已試圖改造一切政治機構的形式和精神,卻沒有能夠使社會條件合理化;宗教精神的衰微使人們不能希望來世享福以補償今世受苦;在這一切情況下,就可以說進行根本性革命的時期已經到來了,宗教改革便是近代一個最突出的例子。
不過,這里就牽涉到我已經提起過的中產階級缺乏想象力的悲慘后果。它不能了解它的批評者的心情,把由于不信任而產生的現象歸咎于忌妒。它根據自己的前提說明它的資產負債表不允許它作出巨大的讓步,這就暴露出了一個受到挑戰的制度所固有的弱點;不知道該怎樣讓步和在什么時候讓步。它害怕實行根本性的改革,一是由于,像每一個長久以來習慣于統治的階級一樣,它相信同歷史的交易已經做定了,二是由于,還是像這種階級一樣,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妨害了它大大方方講道理的能力。結果呢,當它本身的安全需要它領導全國人民跳出它一向以為安全的框框時,它卻偏偏下定決心留在這些框框里,簡直把它們和一切階級的福利等同起來了。換言之,除非根據它自己的條件,它想象不出還有什么安全之可言;甚至連俄國、德國和法國中產階級的命運都不能使它了解:根據它自己的條件來保持安全,實際上是再也辦不到了。
因為,要保持安全,必須做三件事中的一件。它必須能實行大規模的復興,借以消除對它成功地統治的能力的懷疑,這是現制度的條件不容許它做到的。或者,它必須消滅一直是它的政治表現的主要形式的民主,以便攻擊工人階級的歷史性機構,對統治能力的懷疑便是通過這些機構組織起來而變為行動的。或者,它本身必須實行根本改革,使生產關系適應于生產力;換言之,它必須促使產生一個最罕見的歷史現象:一次同意的革命[24]。
迄今為止,在德、意、法三國,中產階級所采取的是這三個方法中的第二個。為此,它同那些以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為首的政黨結成了同盟。但是,中產階級把他們捧上臺以后,卻發現自己再也做不得主了。因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代表著社會上的惡勢力,他們一旦掌了權,就死也不肯放,同時拼命使國家機器適合于把持權力的需要。他們必須(不管愿不愿意)立刻滿足手下一幫人的要求,而且早晚還要滿足在他們奪權過程中既被他們討好、又被他們踐踏了的人民大眾的要求。他們首先需要同法西斯主義分不開的那種強盜統治,而這很快就恰恰造成了原來想借助同盟來避免的不安全的條件。其次,如我們的痛苦經驗所昭示的,他們需要奉行一項國際侵略的政策,這種政策最終便意味著戰爭。但是,由于現代規模的戰爭是劇烈的社會改革的必然根源,它就恰恰造成了同盟所要防止的內部分裂。
結果必然是:一種為充滿劇烈動亂的時代所特有的行為猖獗一時。它不僅是戰爭的產物,盡管戰爭也加強了它;因為戰爭本身是我所說到的那種情緒的產物。正在崩潰著的是對法律觀念的尊重,因為中產階級所制定的法律已不再能包含人民大眾認為對社會有利的各種目標。我們正處于歷史上這樣一個轉折點,迫切需要一份巨大改革的菜單。但正因為這樣的一份菜單是對中產階級的安全概念的威脅,中產階級生怕它對社會消化力有不良影響。因此,就像在美國十分顯著的那樣,中產階級拿復興來和改革對抗;醫生愈是把病情診斷得細致深入,它就愈是害怕。我已經說過,恐懼導致心地褊狹,它發展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會導致鎮壓。我們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人們既要求根本改革,又拒絕根本改革,因為這些人不研究,更談不到能夠尊重彼此的先決條件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之間勢必會發生猛烈的沖突,除非他們能及時意識到大難臨頭的危險。
一句話,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東定一條法律西定一條法律,而是需要徹底改變政府的整個精神面貌。那些目前當權的人假使不協力來做到這一點,客觀事實就會迫使他們所統治的社會的原則發生巨大改變。我并不信口說這種改變會是朝好的方面的改變(理由以后再談),比方在德國,那些新貴們將會使我們的社會陷入新的黑暗時代。可是,即使情況如此,新的統治者仍舊會碰到同樣的嚴重問題,而且和他們的前任一樣無法用和平手段來解決。因為,魏瑪共和國所解決不了的問題,新德國也一個沒有解決;由于統治者用種種方法回避這些問題,他們到頭來還會受到可怕的報復哩。
在路易·菲利浦倒臺前兩天,托克維爾[25]對法國議會說:“制造偉大事件的不是法律的機構,而是政府的內在精神。”在全西歐和美國,政府的那種內在精神拒絕順應新時代的要求。它的失敗,如同封建貴族統治的失敗一樣,是由于它不能在它的各項原則范圍內挖掘生產潛力。它不得不壓制發明,挖空心思想出種種限制手段,并且因技術進步而造成愈來愈多的失業。在當前形勢下,有三件事非常突出。第一,當代的商業豪富使為其效勞的人們變成赤貧,又降低他們的身份,然后聽任他們去接受公家救濟。第二,在我們的文明中,分配力普遍跟不上我們所掌握的生產力;企業家不得不要求國家幫助,為了他們的利益而限制人們迫切需要的供應品。第三,我們的階級關系的特征,使得科學發明既成為它所頂替的工人的仇敵,又成為被它報廢了的工廠的老板的仇敵;這樣,它就破壞了科學的重要含義,即用人力向自然索取豐沛的產品。此外還必須加上這樣一個后果,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我們的教育制度造就了大批這樣的人,他們的機會和他們的抱負不相稱,因此他們就被合理的失望變成了社會的敵人。
這些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反而由于摒棄作為國家體制的民主而惡化了。因為,我們已經看到,摒棄民主意味著拒絕言論自由,而拒絕言論自由必然不利于科學發明所需要的精神。像我們這樣既復雜又脆弱的文明社會,必須把科學發明的需要作為它生存下去的主要條件。據此,一種建立在否定民主基礎上的社會制度必然很快就會惡化,除非它同樣很快地學會把它的高壓手段變為和平手段。但是,要這樣做,它必須學會消除不滿,而消除不滿的唯一辦法就在于言論自由。我已經說過,言論自由是安全所產生的,而安全又只有在絕大多數人感到他們具有共同一致的偉大生活目標時才會來臨。目前他們可沒有這種感覺,就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的社會才處于劇烈動亂的深淵邊上。在這種時刻,動亂的表面原因一去除,就暴露出了主要的事實:我們的社會制度的病根是它的種種荒唐的不公平。我們必須齊心協力來取消這些不公平,否則馬上就會為它們發生沖突。換言之,中產階級必須在重要的改革方面和工人合作,就像一個世紀前貫族階級在選舉法改革案方面相當明智地做過的那樣,哪怕是在最后關頭才做的,否則就會發生暴力的革命,所采取的手段很可能使沖突雙方所抱定的目的改變掉。這是我們所面臨的最后選擇。至少讓我們心里有數,我們是不得不去作這種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