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被秘密處死的那天是永徽四年七月初一。
玄盈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晚,次日醒來時已經(jīng)快到午時了。陰雨連綿,是玄盈厭惡的天氣。
長風(fēng)原本正在窗前看書,見她醒了,他連忙放下書走到屏風(fēng)后,親自幫玄盈挑起帳簾掛好。一旁的湘靜從衣架上拿起一身淺紫色的衣衫幫自家主子往身上披,玄盈聲音懶懶的詢問:“這都什么時辰了?今日大興宮里有傳來什么消息嗎?”
“快用午膳了。圣人沒有明旨,但咱們在宮里的密探遞出消息來,說是圣人要在今日傍晚處死主君。”長風(fēng)臉色黯然。
“這么快?!”玄盈心下一驚,頓時清醒了,她皺緊了雙眉,先試圖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冷聲道,“咱們不能輕舉妄動,我想九兄既然不來告訴我們,必是不想讓我們?nèi)タ赐勺詈笠幻妗T蹅內(nèi)羰切袨椴划?dāng),反而讓他懷疑到咱們的探子身上。可怎么樣才能既不讓他起疑,又能去看望三郎呢?”
長風(fēng)讓幾個婢女端上來烤胡餅和新米粥,安慰她道:“依我看,這是沒法子了。圣人和舅父現(xiàn)在緊盯著我們,何況我還是主君的人。罷了吧。”
玄盈感到難過,卻也明白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恕?
傍晚,密室內(nèi),太監(jiān)很冷漠地端上來一杯毒酒,身后卻站著大唐年輕的新君雉奴。他身后的親信還提著一食盒的吃食,看上去像是斷頭飯。吳王恪穿著一身很樸素的家常衣服,衣服上干干凈凈,他的頭發(fā)也被束得很整齊。那裝扮像是一個即將陪自家娘子出門上街買東西的貴族公子。可惜活了三十四歲的吳王殿下也并沒有這樣一位夫人。娘子沒有,那退一步吧,吳王恪多年來有沒有中意過的姑娘呢?他知道自己是有的,而且已經(jīng)有了很多年了。
“臣......求陛下一件事。蕙仙妹妹雖然罪不可赦,但是我和她也是相處多年。陛下能否開恩,讓我與她最后再見一面?”李恪面色平靜,但言語中卻流露出請求之意。
雉奴點點頭,命人將五娘子押過來。蕙仙一頭長發(fā)垂下,不加珠釵,身著布衣,卻難掩美貌。
雉奴讓人都退下,給他們兄妹倆半個時辰的敘話時間,隨后雉奴自己也出去了。
蕙仙跪下,雙手相疊,俯下身去,身體隨著交疊的雙手一起叩在地上,頭壓手掌,向李恪行大禮。
“五妹妹不用這般多禮,你我都是將死之人。”李恪臉色溫和,緩緩上前,扶起她來。
“韋姨娘一生無子,本就有意依靠一位兄弟。而四兄與我年齡相仿,脾性相投,自幼親近。韋姨娘便有意要選擇四兄。而四兄起初是因我之故,后便因奪嫡之心,所韋姨娘和四兄很順利地就結(jié)為了一黨。但我心里的想法和玄盈妹妹一般,我們都認為三郎最符合成為大唐未來的天子。只可惜四兄捷足先登,令韋姨娘已經(jīng)認準了他,加上她和楊姨娘多年的恩怨,故而導(dǎo)致她根本不會轉(zhuǎn)而支持你。
而房公也想扶持四兄。為了親上加親,四兄就在阿爺面前推薦房家二郎遺愛做我的駙馬都尉。我就想著,雖然房公和房家大郎都是有主見之人,他們是鐵了心地支持四兄,可遺愛卻不是。遺愛有勇無謀又一心只聽我的,若是他位高權(quán)重,那我便是替三郎增了羽翼,所以我才一心想要為遺愛爭得爵位。可惜阿爺無論如何都不允許。”
“這些事情,十妹妹知道多少?”李恪溫和地問。
蕙仙落下淚來:“三郎心里和明鏡似的。我和十娘子的確曾經(jīng)結(jié)過黨,但是我爭奪爵位的真正原因,她卻始終不知。我知道十娘子因為襄陽郡公死亡而動搖了卷入奪嫡之爭的心思。可三郎難道不想為了皇位而奮力一搏嗎?太子之位啊!三郎當(dāng)年距離入主東宮,那可是僅一步之遙的!”
李恪嘆了一口氣。
李唐皇室是一個不小的家族。阿娘親生的孩子就有皇長兄承乾,四弟青雀,九弟雉奴,十妹玄盈四個,韋姨又生了五妹蕙仙。可惜楊姨只有他一個孩子。
玄盈妹妹剛來熏風(fēng)殿的時候,吳王恪雖然有對于阿爺心思和空缺后位的考量,但他依舊是隱隱含著期待的。這個眉清目秀早慧聰穎的小妹妹至少在實際意義上成了他的妹妹了。
李恪是真心實意地拿她當(dāng)妹妹來照顧的。他比玄盈年長了十一歲,因此很會也很想照顧好妹妹。玄盈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五妹妹認為這條路行得通嗎?阿爺不會允許。”李恪難得地反問。
玉穗嘆氣道:“罷了,如今說這個,也沒什么意思了。如今惟愿十妹妹和薛郎能夠永遠和睦恩愛。”
“依蕙仙妹妹看,玄盈和長風(fēng)二人,如何?”李恪詢問。
蕙仙答道:“十妹妹曾經(jīng)與我探討過關(guān)于‘依賴’這個詞。在十妹妹看來,只有對對方產(chǎn)生依賴,才會有喜歡這種情愫。若是沒有依賴之情,那所謂的‘喜歡’根本無從談起,根本產(chǎn)生不了。
不過當(dāng)時的我和她在這個問題上意見相左。我當(dāng)初認為在一段關(guān)系里,單向依賴就一定會導(dǎo)致不平等。關(guān)于這個點,我們倆還爭論了好長一段時間呢。現(xiàn)在想想,還挺有意思的。
十妹妹認為只要彼此是發(fā)自真心地愿意為對方付出,樂在其中,那就談不上不平等。因為依賴這種情緒在關(guān)系里在感情里都是非常正常的。所以如果十妹妹特別依賴一個人,就說明她很可能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了。”
“你的意思是?”
“十妹妹喜歡的兒郎是清秀溫柔的。可是符合清秀溫柔這兩個條件的人那么多。但是如果有了依賴和需要,那就大不相同了。其實我明白,十妹妹是對當(dāng)初的襄陽郡公有過好感的。可惜郡公英年早逝,實在令人惋惜。若郡公當(dāng)年沒參與謀反案,他和十妹妹后來應(yīng)該會成為一對神仙眷侶的。”蕙仙道。
“后來皇長兄被流放前和阿爺談心,令阿爺明白了四兄的野心。加之舅父在失去皇長兄以后選中了九弟,所以最終四兄失敗了。然而為了平衡房公和舅父的勢力,阿爺沒有株連遺愛和房家。只是沒想到,九弟被封為太子才剛滿三年,房公就病逝了,房府的參天大樹倒了下來,遺直承襲了梁國公爵位。然而遺直是一個自保的人。房公在時,遺直心里不贊成支持四兄,但礙于親父,不得不做出支持的態(tài)度。可房公一死,遺直就立即想要投靠舅父。我素知他的心性和想法,故而一直想讓遺愛襲爵,好讓自己和三郎在朝堂上多一重屏障。可惜阿爺始終不許。”蕙仙將當(dāng)年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詳細道來。
李恪點點頭:“我明白了。如今妹妹被迫誣陷我,是因為舅父拿韋姨娘的命威脅了妹妹對嗎?”
蕙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咱們倆的死是舅父和九弟共同的目的,也清楚九弟應(yīng)該不會放過韋姨娘。能救她的人,只有舅父了。我愧對于三郎,不求你能原諒,只求舅父能信守諾言,勸說九弟饒過韋姨娘一命。”
“五妹妹為何不換條路走呢?若是你去求十妹妹,她必然會幫你的。”李恪溫和地詢問。
蕙仙緊皺雙眉:“我不是沒想過。可舅父告訴我,要三郎死是九弟的目的。若是我拒絕了舅父,去找十妹妹幫忙,那么九弟沒有遂愿,就不會答應(yīng)十妹妹,韋姨娘還是必死。而三郎,九弟也會另尋他法而殺之。”
李恪略一沉思,然后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這時外頭的人在叩門,他們知道時間到了。
蕙仙綻放出一個笑容,然后推門而出,走向了屬于她的死亡。
雉奴和他的人進來了。
李恪仍然在回味剛才的那些話。他知道楊姨娘是清楚這件事的,但她沒有選擇阻止。這世上的難事太多了,不如意也太多了,她不想去為難自己的兒子。所以當(dāng)李恪到了要娶親的年齡時,純熙買通了術(shù)士,言他不宜早婚,先帝曾經(jīng)被高祖皇帝脅迫著納了韋珪,為此懊悔多年,深知強迫成婚的弊害,因此也就依了。
從貞觀十年玄盈妹妹來到李恪身邊起開始算,到如今永徽四年,已經(jīng)是十七年了。昔日年僅六歲的孩童如今已是年輕的少婦,而當(dāng)初的翩翩少年郎如今也已歷練為成熟的成年男子。十七年,時間過得可真快。其實他應(yīng)該知足了,不是嗎?他在內(nèi)心這么問著自己,他又想起了那年大雪,他和玄盈在梅園子里摘紅梅和白梅時的情景。四周靜悄悄的,空蕩蕩的,唯聽風(fēng)聲大作,大雪紛飛,那是最適合聆聽彼此的機會。真好,可是也真可惜。他這輩子沒能娶到喜歡的姑娘,也沒能得到他渴望的權(quán)力。他的遺憾太多了,可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可是所有這一切,雉奴都做到了。
這樣想著,李恪不由得抬頭望向雉奴。
雉奴擺擺手,讓人把托盤和食案放在李恪旁邊的幾案上。
“三兄。”他仔細斟酌著開了口,還是原來那個熟悉的稱呼。
李恪忍不住笑了,雉奴在想,他的這個笑容,是嘲諷嗎,還是悲涼,抑或是理解后的釋然呢,雉奴不解,但或許兄長本人也不知道。但是李恪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雉奴還沒有完全被帝位和輔機所毀掉。盡管現(xiàn)在的他想要自己死,或者說,是需要自己的死。
他的被誣陷,是雉奴和輔機精心編織好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