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二年十月初八清晨,唐朝長安大興宮。
紅墻磚瓦,宮墻深深。這日清晨,一輛馬車緩緩駛入大興宮。
天朗氣清,風和日麗,微風輕拂,是一個好日子。
李恪拉玄盈等在兩儀殿東北面的日華門,看到由遠及近行來了一排轎輦,最前面的是一抬深色繡鳳轎輦,一個丹紅色的帳簾嚴實地遮住,玄盈不知里面的人是何等模樣風采,心下越發好奇起來。
離她們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轎輦停了下來。轎輦最前方的的公公躬身行禮道:“奴才參見吳王殿下,城陽公主。”
一只白皙的手掀開簾子,露出一張俊美無鑄的臉來,五官棱角分明,竟然生了一雙上斜眼,顯出桀驁之氣來,長相英氣,一身利落干凈的墨色繡鬼蘭花常服,觀之相貌氣度,像是高等武將世家出來的。
在她觀察間,一個身形高瘦的少年挑簾帳而出,臉色嚴肅,他徐徐跪下,行參拜大禮,動作規矩而凝練,看上去不僅深諳禮節,而且似乎不放在心里。
“起來吧。”薛長風起身抬頭看,發話的是一個穿玫紅色牡丹花襦裙的小女孩,長了一張鵝蛋臉,皮膚白皙,有一雙明亮的杏眼,面色沉靜,氣質非凡。
這位就是長孫皇后之女城陽公主了,薛長風心想,他又看了吳王李恪一眼,眼睫毛下意識地眨得飛快。
玄盈見這個少郎抬頭看她,便仔細注視著他,朗聲問道:“你是何人?”
“臣臣單名一個瓘字,表字長風。家父是衛尉卿薛懷昱。生于武德九年,今年十二歲。”他先是拱手作揖,隨后沉聲答道。
玄盈曾聽三郎說過,薛懷昱本人持身中正,雖然不是當年玄武門之變的功臣,但是此人頗有才干,阿爺很是看重。他又是出身河東薛氏門閥大族,與韋姨出身的京兆韋氏可齊名,在朝堂上也有不少五品以上的官員,有相當勢力。
薛長風是薛懷昱的獨生子。
玄盈向薛長風道:“你的名字可有什么來歷嗎?聽著不像是尋常將軍家會取的名字。”
“家父曾讀過左思的吳都賦,知道“習御長風,狎翫靈胥”的句子,所以以此為臣取名。”薛長風在念這兩句詩時甚是嫻熟,像是平時常讀詩詞之人。
玄盈聽他這么說,笑道:“原來是有典故的。”
薛長風又作了禮,道:“謝公主夸獎,臣受寵若驚。”嘴上這么說,但是面色坦然,毫無驚訝之意,剛才那話大約只是客套之言,隨口道來。
玄盈換了一個問題問道:“你有什么擅長的嗎?”
薛長風一本正經地道:“回城陽公主的話,臣略通射箭和馬術。”
玄盈問道:“既然是習武之人,看過兵法嗎?”
“臣讀過孫武的軍事著作。”
玄盈還想問什么,李恪拉她道:“妹妹,我們走吧,別耽誤人家。”
玄盈還想再問什么,聽三郎催促,只好點點頭,隨他離開。
眾人依規矩行了送禮。薛長風上了轎輦,繼續前行。
薛長風緩緩掀開馬車窗邊的簾子,望見兩旁高高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和漸行漸遠的少女和青年男子,瞇了瞇眼,若有所思。
薛長風放下簾子,翻了翻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袱。換洗的衣物在三日前就已經送入宮中了。現在身邊的這個包袱里裝了一些他心愛的日用品和銀子。
往前行了約半個時辰,軟轎停了下來,公公請他下轎。
薛長風掀簾下來,只見正前方是一處偏僻的院落。
公公恭敬地迎他進去,笑道:“此處名喚招賢居,郎君可進去自行安置,膳食綢衣和炭火冰塊等一應日常用品,都會有專人給您送來。九郎四日后會來與郎君相見。這里雖然小,但是里面有不少書,還有一間練武房。這里附近還有千鯉池,碧頃湖,桃花林,郎君若有興致隨時都可去觀賞。
不過郎君得注意,千萬不能越過千步長廊盡頭的月牙門拱橋,過了拱橋就是梅園,出了梅園便是后寢的入口。”
薛長風應下了。
公公道:“按圣人的吩咐,宮內給郎君配備了一個仆從。”薛長風被指了一個叫景樂的年輕人。薛長風選了一間幽靜雅致的。
景樂先將床榻重新收拾了一遍,又把包袱和幾日前送來的行李都打開,替他將物品收納好。
景樂又給他沏上了一壺新茶,湊近笑道:“郎君餓不餓,奴剛看到這里西側有一處小膳房,柴火食材都有,可以生火做點吃的。奴給您去做幾盤點心吧。”薛長風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景樂端來一盤玉露團和一碗長生粥,放在紫檀木桌案上,道:“郎君快來嘗嘗,新做好的。”
薛長風將他喚過來,問:“你在宮中待了多久了?可否與我講講這宮中形勢呢?”
景樂笑道:“奴五歲就進宮了,已經九年了。從兩年前文德皇后去世后,后宮中位分最高的就是韋貴妃,其次就是楊淑妃。
奴從前是在楊淑妃的薰風殿里當差的,她是個面善心慈的主子,從不克扣下人的月例銀子,主事也有方,所以圣人才把文德皇后留下的城陽公主交給楊淑妃撫養。
楊淑妃生的三皇子吳王,既賢明又有能力,深得圣人寵愛,除了太子殿下和魏王殿下,就屬吳王最得看重。楊淑妃母憑子貴,宮里有人說,保不齊她會成為下一任中宮皇后呢。
至于韋貴妃,說起來,韋貴妃所出身的京兆韋氏與郎君所屬的河東薛氏都是出自關隴門閥四大姓的,又同屬于關西六大姓。聽說貴妃當年進秦王府為孺人的時候,用來運嫁妝的車排了整整一條街。后來貴妃主動將大半的嫁妝都捐出來做了軍費,先帝爺和當今圣人都贊不絕口。貴妃娘娘出手可闊綽了呢,在她宮里當差的可都是富得流油的。”
薛長風問:“貴妃既是出身于名門望族,又有孩子,圣人為何不立貴妃為皇后呢?”
景樂道:“現在朝堂上長孫司空貴為百官之首,他絕對不會輕易同意圣人另立新后的。更何況貴妃和四郎交好,然長孫司空支持太子爺,司空怎么會同意讓一個支持四郎的人成為皇后呢?加上長孫皇后剛去世,圣人心里難受著呢。再者,在后寢中,一向是楊淑妃比韋貴妃要得寵,圣人更屬意楊淑妃多些。
說起來,貴妃的獨生女兒五娘子倒是頗受圣人寵愛。五娘子出生的時候,術士還批過一個極其貴重的命格,圣人很是重視。”
薛長風想起今天遇上的小女孩,向景樂詢問:“今日那位城陽公主,相貌姣好,但看上去臉色蒼白,說話的聲音也很輕,好像氣息不足。這是為什么?”
景樂忙道:“十娘子是文德皇后于貞觀四年生的,在貴主出生前兩年,皇后已經生下九郎了,那幾年皇后殿下接連生產,身體受到損傷,以至于十娘子一出生就是先天不足,自小體弱多病。皇后也落下了病根,斷斷續續地治了六年,還是病逝了。十娘子雖然時常患病,但深得圣人和諸位親王殿下的疼愛,也是福禍相依吧。”
薛長風點了點頭,主仆二人又說了好一會話。
另一面,玄盈和李恪分別上了轎輦,從日華門出來往西經過甘露門,然后西行穿過月華門,一路繼續向西,穿過安仁門,一路來到歸真院,轉而往西,則來到了千步廊。
二人下了轎輦,吩咐抬轎的下人和尋常婢女退后幾步跟著,不必近身,只有玉穗等幾個日常心腹還貼身跟著。
玄盈和李恪在千步廊閑逛
玄盈慢悠悠地道:“薛長風這個人,相貌出挑,說話也得體,挺有世家風范的,只是總感覺頗有些桀驁不馴的氣度。”
李恪道:“薛長風雖然年幼喪母,但是家教很好,在長安城中也是有名的。對了,你今天的字寫了嗎?”
玄盈湊到他身邊,笑道:“三郎,你別管我管得那么緊嘛,我是真不喜歡學寫字。”
李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問道:“那你喜歡學什么?教你學騎馬好嗎?”
玄盈驚喜道:“真的嗎,三郎,你教我學騎馬吧。”
“好吧,明天帶你去挑馬。現在我教你,等我去封地以后,你再找個兄長教你。”
玄盈心下大驚,立即停住腳步,轉過身,拉著他的袖子忙道:“三郎你要出藩了嗎,阿爺不是說讓你留在長安的嗎,就像四兄那樣。”
李恪看她驚慌,覺得可愛,忍不住笑了笑道:“今日長孫司空上奏,阿爺下詔了,令我明年年初轉授安州都督,元月就走。”
“是舅父說動阿爺讓你走的?”
李恪笑道:“他說的也是規矩,我并非儲君,受封后不宜留在長安。”
玄盈道:“四兄也不是太子啊,但他是長孫舅父的外甥,所以舅父才不說什么的吧。要不我去找阿爺說說,讓你別走。”
李恪摸了摸她的頭,笑道:“總要走的,我不像四兄那樣有一個背景雄厚的母家,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再說阿爺破例留我在長安待了那么多年,已經是很疼愛我了。”
玄盈心中不滿,道:“阿爺雖然留三郎在長安,卻并未允許你在長安開辟王府,而是只能住在宮中。可是四兄卻能開王府。阿爺本就對你不公,三郎為何不為自己爭一爭呢?”
李恪見玄盈為他抱不平,心中感動,柔聲道:“謝謝妹妹為我說話,但現在我只能接旨。你不要太過擔心,與楊姨好好過日子最要緊,這樣我遠在安州也會安心。”
玄盈拉著他的手,不舍道:“那三郎去了安州,一定要常常給我寫信。至少一個月得寫個三封,不許偷懶。”
李恪握著她的手,笑著點點頭,臉色溫柔,道:“好,我記住了,一定給你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