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元月初七,紇干承基上書圣人,告發太子意圖謀反,并將證據上交圣人。唐皇勃然大怒,下令逮捕太子李承乾及其他參與者,一干人等即刻下獄。
唐皇思慮再三,決定將此案交由長輔機主審。
刑部監獄內,湘靜遞給獄卒一錠銀子,獄卒立即笑容滿面,將牢門打開,向玄盈道:“十娘子請,奴才去外面守著。”
監獄內的杜明堯穿著囚犯的衣服,但面容依舊干干凈凈的,他正一邊扇著扇子一邊在看書,在監獄中也保持著往日的姿態。杜明堯見玄盈來看望他,倒是很意外,起身道:“十娘子還能來看望臣,臣喜不自勝。”
還是照樣輕揚悅耳的聲音,他面帶笑意,似乎并沒被眼下困境所影響到。
玄盈走了進來,地上都是發黃的枯草和柴草,監獄內非常黑暗,只有一扇高處的小窗,一絲微弱的光線穿透進來。
玄盈毫不在意這里的破敗骯臟,她坐了下來,讓他免禮,與她相對而坐。
她臉上有一種失落的神色,溫和道:“今日你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
杜明堯早已經預料到自己的下場,他笑道:“臣走到今天這一步,從不后悔。十娘子還能念在舊情的份上屈尊過來一趟,臣十分感激。不知娘子可否安排臣與主君見上一面?”
玄盈突然起了心思,故意道:“我若說,阿爺決定處死皇長兄呢?”
杜明堯臉色大變,連忙上前幾步追問:“這不可能!圣人他不舍得的!主君可是他的嫡長子,他不會殺他的!”
“謀反是死罪,為何阿爺要放過他?”玄盈溫和地反問。
而話音剛落,杜明堯竟然給她跪下了,抱著她的腿急切道:“娘子,娘子你去回稟圣人,我可以代主君去死的!我可以的!讓長孫大人把主謀的罪名安到我頭上!推到我身上!只要這樣主君就罪不至死!圣人應該也不希望失去嫡長子吧?!娘子我求求你,你幫幫我,幫我救下主君好不好?”
“你還真是......真是了解君心啊......”玄盈試圖拉起他來,“好了你快起來吧。剛是我騙你的,阿爺不會要皇長兄死的!可是你,我保不了你......正如你說的,阿爺要免皇長兄的死罪,你就得替他去死。”
杜明堯心中大喜,立即站起來再三謝過,拜了又拜:“那就好!只要主君能活著就好!臣的命......臣的這條命,不重要,不重要......”
“臣從前因為身份和立場,不得已瞞了您許多事,有些話也不敢問,因此有的疑問臣始終弄不懂。十娘子慈悲心腸,今日可否為臣答疑解惑?就當夫妻一場,讓臣到地下做一個明白鬼。”杜明堯在確保承乾能活下去以后,才和玄盈開始聊他們之間的事情。
玄盈鼻子一酸,轉頭不去看他:“你問吧,凡我知道的,都盡力回答。”
杜明堯笑了笑:“圣人手上掌握了那么多證據,其中一部分是十娘子提供的吧。是您從我書房找出來的,對嗎?”
玄盈雖然的確這么做了,但聽到他那么直白地揭露出來,還是下意識地感到心虛,眼光不敢看他,只是稍微點了點頭。
杜明堯臉上還是保持著笑容,只是笑意有些凄涼,仿佛末日英雄,明知大勢已去,卻還是不甘心,不死心,想要弄個清楚,死個明白。
杜明堯換了一個問題問道:“十娘子想要扳倒郎君,是為了扶您的哪個兄長上位呢?不會是魏王,因為您深知魏王未達目的不擇手段,骨肉親情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扶他上位,十娘子并無多大好處。十娘子之所以這樣步步為營,是為了三郎能夠成為皇太子,對嗎?”
玄盈怔怔地看著他,隨后轉移視線,強作鎮定:“為什么這么問?”
杜明堯站起身,低頭看她道:“因為十娘子的許多行為都讓臣很不理解。按理,無論是郎君還是魏王成了未來皇帝,您都可以高枕無憂,為何您卻如此關心政事,豈非多此一舉?
能讓十娘子費盡心力這么做的,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您屬意的儲君人選并不是文德皇后生的皇子。”
杜明堯停頓了一下,綻放出一個笑容,接著問道:“可是為什么呢?臣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十娘子寧愿扶持一個異母所生的兄長,都不愿意支持一母同胞的兄弟。
其實在賜婚的圣旨下來以后,臣就曾在東宮和郎君聊過您。臣擔心十娘子并不喜歡臣,而當時郎君卻安慰臣說,十娘子對臣是有好感的,因為他發現您看我的眼神不一樣。可臣并不知道您究竟喜歡我哪一點。后來成婚后,在日常相處中,臣仔細地觀察過您的神情。臣發現十娘子看到臣的臉時,眼神都格外的溫柔。”
杜明堯說到這里的時候,輕松地笑了笑,他抬頭看向那扇小窗,聲音依舊是那樣悅耳動聽:“不怕十娘子笑話,臣起初還真以為十娘子是喜歡臣的皮相。臣想著,這樣也挺好的。起碼臣總有一個特點能吸引您多關注一下臣。”
玄盈默默地聽到這里時,心下了然,明白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了。她臉色平靜,緩緩道:“我的確很喜歡你的臉,這不假。”
杜明堯猛然轉身,嘲笑她:“可臣不明白,世家子弟里相貌出眾的絕不止我一人。無緣無故的,您為什么格外喜歡我的臉呢?我可沒有那么不清醒。”
他一反常態地說了我,而不是慣有的自稱為臣,他在刻意地強調他這個人,他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
玄盈站起來,轉過身去,沒有再看他。或許是心下不忍,又可能是接下來的話太過殘酷,對他們兩個都會有傷害。
杜明堯上前幾步,拉過玄盈,讓她直視自己。他面含笑意,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十娘子您記不記得,五娘子約我們打馬球賽的那一天,您和我說過什么?您夸贊我相貌好,說我酷似,酷似......”
玄盈握著他的手,臉色溫和,緩緩道來:“我說你酷似三郎。你沒聽錯也沒記錯。現在是貞觀十七年了,沒想到你連貞觀十五年隨口的一句話都記得那么清楚,記憶力真不錯。”
她流暢地說完這些話,而監獄中卻是死一般的靜寂。
湘靜深知自家主子多年來的心思,但還是第一次看她挑破,心中也緊張起來。
玄盈繼續說下去,依舊語氣溫和:“我們的婚期是十月,可你應該只以為是阿爺挑的日子吧?可你知道嗎,這是我挑好的,我告訴阿爺,婚禮的事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全交由禮部去辦,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婚禮在十月。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里,什么時候嗎?你一清二楚。
你只要稍微聯想一下,就會發現其中關竅。可你偏偏被皇室聯姻迷了心智,竟然什么都沒察覺到。就好比,你現在又被你對皇長兄的愚忠迷了腦子,都忘記了逼宮謀反是什么罪。”
杜明堯一字一句地道:“貞觀十二年十月,吳王殿下十八歲生辰。十娘子,你知道你都在說些什么嗎?”
玄盈皺起眉頭表示不解:“你連謀反都敢做,還害怕我在干什么嗎?我就是要扶持三郎成為皇太子,他哪里不好,哪里比皇長兄和四兄他們差?
你知道嗎,就因為他是庶出的兒子,受了多少白眼?四兄有才,他能堂堂正正地受到阿爺偏寵。可三郎有才,卻只能遭來嫡出皇子的不滿甚至是嫉妒。”
玄盈說完這么一長篇話,看到他眼神落寞,像是被她的話扎傷了,她心里突然開始疼起來,她不應該說這些實話的,不應該把這些都告訴他,她感覺自己太狠心了。
這回換做杜明堯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可十娘子也是文德皇后所生,您何必這么為他打抱不平呢?換句話說,如果妃嬪所生的皇子和十娘子能與皇后的子女相提并論,受到同樣待遇,那對皇后的子女而言,是否太不公平了呢?”
玄盈重新坐下來,神情哀傷,緩緩道:“你錯了,我只是為三郎打抱不平。你不了解我。我七歲的時候阿娘就沒了,去了熏風殿,被楊姨娘撫養。她待我很好,而三郎他則對我更好。他教我詩書,教我習字,后來還教我騎馬,從沒有嫌棄我哪里做的不好。在兄弟中,只有他和九兄是對我最好的。
你知道嗎,他笑起來的時候是那么好看,就像天上的繁星都倒映在他眼睛里了。
我常常在想,像他那樣清秀溫柔的人,會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呢?
我就想起,我到熏風殿的第一天,阿爺來看望我們,順便看了三郎寫的字,還夸獎了他一番,說他寫的比皇長兄好,甚至都不遜色于四兄了。我以為三郎會很高興,可是他的笑容只是轉瞬即逝,他的神色上更多的是不安和擔憂。從那時起,我就逐漸明白三郎一直害怕皇長兄和四兄會忌憚防備甚至是中傷他,所以不得不用謙卑來隱藏自己的鋒芒。
后來舅父上書,讓三郎前往封地,我想這件事大概皇長兄也是贊同的。但是三郎遠赴安州后,你們還是不肯放過他,逼得他只能用過度狩獵來麻痹你們的視線,以至于被阿爺斥責。后來,阿爺有意利用蕙仙姊姊的婚事來鞏固你們的勢力,我不想讓你們太過得意,就在家宴上找借口阻止了。
經過這件事后,我知道皇長兄對我起了疑心,所以監國期間他讓你來試探過我一次。但他還是不放心,所以促成了你和我的這樁婚事,以為這樣一來我就會是太子黨的人。皇長兄愚蠢的地方就在于他誤以為我可能會支持四兄。
其實我和三郎一直都很清楚,無論皇長兄做了多少混賬事,只要他沒被逼到謀反這一步,阿爺都不會廢了他。但他卻在黨爭中越陷越深,看不清這個事實。所以我提醒蕙仙姊姊,只要四兄對皇長兄步步緊逼,皇長兄就一定會孤注一擲,背水一戰,自尋死路。沒想到這么快就成真了。”
“十娘子,你瘋了。”杜明堯看著她,感覺不可思議,突然覺得眼前人好像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