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于嬸和老佟一起出門買菜回家，走進單元，老佟習慣性地看了看信箱，看到信箱中有一個白色大信封，寫著佟飛飛收。落款是BJ大學。

老佟驚喜交加地取出信，老婆子，咱們飛飛的考上BJ大學啦！

當真？于嬸瞪大了眼睛。一把拿過信封，拆了開來，一張BJ大學中文系的通知書露出來！

于嬸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手哆嗦著捧著通知書，這個命苦的孩子，如今變成鳳凰！

她眼前浮現出三丫頭的影子，她瘦弱，沉默，總是坐在窗前讀書，低頭默默吃飯，夏天別的女孩子都穿上漂亮的花裙子，卻沒有飛飛的份兒。

做好晚餐，老兩口靜靜地坐在客廳里，互相依偎著，等待著女兒回家。

天色一點兒暗下來。飛飛還沒回。

于嬸問老伴，這仨閨女，你最痛誰呢？

老佟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知道，你心里最惦記的就是老三，如今要你也能放心了。

當初我給她起名飛飛，感動了老天爺。

街門響了，飛飛進了屋，看見靜靜坐在沙發上的父母，和桌上那大大的信封，她默默地走到桌邊拿起信封，打開那張潔白的錄取通知書，頓時熱淚盈眶。她轉身撲到母親的懷里，淚水漣漣流在當媽的肩膀上。于嬸也忍不住又一次熱淚滾滾。老佟說，大喜的事兒哭什么呀，卻也忍不住流了淚。

飛飛感受著母親溫暖的肩膀，心中一小塊冰在融化，自那次她幫著大姐逃跑后，母親就對她沒了好臉兒，如今慈愛的母親又回來了。她不再恨我，因為我終于要啟航了。

佟蕊進了家，見一家人哭在一塊，又看見的錄取通知書，笑著說，走，我請客，慶祝飛飛考上BJ大學！

一家人去了大院附近的火鍋店，找僻靜的桌子坐了。不一會兒，熱騰騰的火鍋就上來了，接著上來了幾碗香氣撲鼻的芝麻醬火鍋調料，幾大盤羊肉、青菜、粉絲、豆腐，又上了兩瓶啤酒。

火鍋沸騰了，一片片鮮嫩粉紅的羊肉片涮了進去，又下了碧綠的青菜、雪白的豆腐、透明的粉絲。清亮的啤酒冒著泡沫，倒進了幾個玻璃杯。

老佟舉起了斟滿酒的玻璃杯，為飛飛考上大學干杯！

大家一飲而盡。接著佟蕊又敬大家一杯，又都干了。

飛飛的臉兒紅撲撲的，心中一片溫暖祥和，現在我可真幸福，原來只要拼一下，人生就不同了。

姐，這下我成了你的校友，飛飛說。

你比我幸運，你是新一代大學生，我是工農兵學員。撥亂反正以后，北大的師資力量正在恢復，我要報考研究生呢！

姐你真棒！飛飛說

大丫頭，你的心可真野！于嬸說，本來她想說，你老大不上不趕緊找婆家，還讀什么書，可想起小文沒敢出口。

于嬸就對飛飛說，丫頭，如今你不比從前，有了前途，下一步就得考慮人生大事啦！

飛飛的心“咯噔”了一下，媽媽為什么不讓我歇一口氣兒，怎么總是逼我？她說，媽，盈盈會讓您抱上外孫的。

老佟推了老伴一把，于嬸嘆口氣，你們兩個丫頭都是人尖子，就是太不接地氣兒，姑娘再好過了25就沒有戲了，你們自己走著瞧吧！

佟蕊笑道，那是你們那個時代，如今52也能花兒一朵！

我就52，是仨大閨女的媽，女人沒有家，就像是藤沒有樹。于嬸把眼一瞪。

我這條藤不用纏著樹，有空氣就能活得好好的！飛飛說。

老佟瞧瞧飛飛，女兒臉蛋飛著紅暈，眼睛亮得像星星，心想，這三丫頭怎么這么美呵，我都不認識啦！

佟蕊掏出手絹擦了擦臉，我申請去出國讀研了，已經收到了錄取書，明年初就去美國。

老佟也瞪著大閨女，你這孩子，怎么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就跑那么遠去讀書？

你不老老實實在中國呆著，跑資本主義國家去干啥，葉大夫不就是因為有美國親戚，才被說成是美國特務嗎？于嬸憋了一股氣。

現在是1977年，人人都可以憑著本事走出國門，尋找自己的前程。

出去看看世界，多美！飛飛驚喜交加

于嬸“哇”地哭了起來，抽泣著說，我就知道，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不出個妖哦子就過不了日子，剛從江西那個鬼地方回來，又要跑那么遠的地方，我怕是活著是見不著你啦！

老佟趕緊拍著于嬸的肩膀，說，哭啥呢老太婆？今天是雙喜，丫頭出國不是好事兒嗎，現在有本事的才出國留學！

好一會兒于嬸才平靜下來，抹著眼淚，大丫頭，早知道你鳳凰不能在呆雞窩里，你走吧，就一句話，別給我整個洋女婿來。

媽，是我永遠守望在您身邊好，還是我能遠走高飛好呢？我這20多年，好像是給您添了不少事兒，可您心里就沒有悄悄羨慕我，您的女兒年紀輕輕，就比您一輩子的經歷都多。您有我和飛飛這樣的女兒，難道不是福氣？您的閨女飛得高，飛得遠，也是您再一次放飛您自己的生命。

于嬸揮揮手說，別跟我咬文嚼字的，反正你翅膀硬了，想怎么折騰我也管不了！

我和你媽生下你們，不是為了拴在褲腰帶上的。老佟的臉紅撲撲的，望著兩個女兒。

三十

報到的頭一天晚上，飛飛收拾好箱子，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幾本心愛的書，一本相冊，突然，她看見書架上那本萊蒙托夫詩集，便趕緊取了下來，放進箱子里，那是她讀了十幾年的詩集，從童年讀到現在，急于生活，忙于感受，這一段小詩，就用娟秀的鋼筆字，寫在扉頁上

她剛關好箱子，盈盈和小玉就來了。她們要陪著飛飛一起去學校。這是小玉離開大院后頭一次回來。

三姐妹躺在黑暗中，誰都睡不著。盈盈索性坐了起來，她雙手抱膝，說，飛飛，你到了學校，也別盡顧著學習，順帶著也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男朋友，

呸，誰要我？我要是你這么活蹦亂跳，就不考大學，像你一樣，早早把自己嫁了，當個孩兒媽，每天買菜做飯，推著小寶寶出門兒曬太陽，那才美!

當真你這么想？

盈盈問

哪個女人都是從小就想出嫁，想抱娃娃。飛飛說。

可我現在真后悔當初不好好讀書，大剛現在要去上夜大，說我不思進取。氣得我一個禮拜不發他零花錢。

倆人正說著，聽小玉抽泣起來。

你怎么啦，飛飛驚異地探起身。

我就是羨慕你們，我自己連報考大學的資格都沒有，別提什么成家立業了。小玉說。

政府正在抓緊時間清理冤假錯案，明年，你一定能考大學！飛飛說。

我等著。小玉輕輕地說。

第二天一早梳洗吃飯完畢，三個姑娘就出發了。盈盈和小玉一直把飛飛送進宿舍，佟蕊也趕過來，幾個姑娘幫著飛飛把鋪蓋鋪好，盈盈和飛飛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佟蕊帶著飛飛去學校超市，又添了些必要的日用。佟蕊說，你們班的班主任姓周，是有名的北大才子。教過我們系的課，你要跟著他好好學，將來也爭取能留校。

好。飛飛應著，心中充滿了期待。

出了學校大門，小玉轉過身來，看了一眼BJ大學幾個大字，心里說，什么時候，我也能邁進大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