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未歸，凌氏也一夜未睡。見丈夫歸來，她拖著疲倦的身軀抬手為其更衣，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了聊他進宮面圣的事。因提前有了心理準備，凌霜對沈世平即將領兵南下倒也并不意外。反而是沈世平想到凌遠如今的境況，竟一把握住凌氏的雙手，問道:

“舅兄家里的事，你聽說了嗎？”

“什么？”

凌霜眉心不自覺地一蹙，她未聽說大哥和許姐姐出了什么事。

“只是聽皇上隨口一說，你也莫要擔心。”

夫婦二人是在日落黃昏時動身去凌府的。因凌桓請辭回鄉，御賜的丞相府便被收回，凌遠只在京中買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宅，和妻子許氏搬了進去。

二人換了一輛更加不起眼的馬車，吱呀吱呀地駛到了凌府大門前。

二人在門前站定，凌府外掛著兩個紅燈籠，因提前下了拜帖，已有一個小廝從里面打開大門相迎。

小廝領著凌霜和沈世平踏入凌府大門，府里景致陳設簡單至極，且闔府上下安靜得出奇，連半個人影都瞧不見，倒顯得三人的腳步聲格外清晰。凌霜覺得有些不對勁，遂開口問道:

“府里怎么連個下人也看不見，人都去哪了？”

那小廝看上去似有些為難，只低著頭道:

“家中出了變故，養不起這么多人了，遣散了許多家奴。這白日里還能見著幾個人影，到了晚上，若沒什么事，便都各自待在房中了。”

凌霜聞言，心頭不禁疑惑，父親在家書中并未提及遣散家奴的事，難道事情比自己想得還要嚴重?那小廝見凌霜面色不對，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跳過話題，說:

“王爺王妃快請吧，家主已備好晚宴等候多時了，本來是要親自來迎的，但夫人舊病復發，家主便讓小的替他來迎了。”

“許姐姐病了？何時的事?怎么從未聽大哥提起過?”

那小廝只是搪塞道:

“無大礙，小疾而已。”

誰知，那小廝話音剛落，便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飛奔而至，她手里提著一把長劍，朝那些院中的花草樹木一通亂砍，嘴里喊道:

“我要殺了你們!你們全都給我死!誰也別想活!”

很快，零碎的樹葉和花瓣灑了滿地，緊接著一個身穿玄色外袍的男子從后面追來，他發髻散亂，呼喊道:

“驚云!驚云你快住手!快別鬧了!”

凌霜和沈世平雙雙怔在了原地。那瘋瘋癲癲的女人顯然是她大嫂許驚云，后面追來的青年男子，便是她大哥凌遠。

對于這個大舅哥，沈世平只有過幾面之緣，第一次見面是在他當年迎親的時候，那時凌遠作為長兄，按禮制送凌霜出嫁，和年少的沈世平互相見了禮便送凌霜上了花轎。那一年，僅比沈世平年長兩歲的凌遠剛剛高中探花，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沈世平當時只覺這位舅兄是個芝蘭玉樹般的神仙公子，這也難怪，凌遠自幼便有小潘安的美譽，又在祖父教導下飽讀古籍，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正是這個理。

可是一別經年，如今看著眼前這個發絲散亂、滿面愁容、清減許多的青年男子，沈世平這心里實在忍不住嘆惋。凌遠那雙當年神采飛揚的眼睛里，斂去了所有光澤，一個人的眼睛里沒有了光，那便意味著生活于他而言已是無望。

沒等凌霜夫婦想明白這一切，瘋瘋癲癲的許驚云已看到他二人，遂舉起長劍直指凌霜而來，嘴里仍喊道:

“你們都該死!你們所有人都該死!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我要殺了你們!”

沈世平見狀，下意識地一個箭步上前將凌霜擋在身后，凌遠眼疾手快，從身后一把摟住許驚云，二人幾番爭執之下，凌遠終于奪下了許驚云手中的長劍，他面色微慍道:

“驚云，你看看這是誰？這是鎮南王和王妃!你醒醒吧！”

許驚云慢慢冷靜下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對面的沈世平和凌霜，眼神里滿是驚悚和不可思議，她顫抖著抱住自己的頭，有些委屈道:

“我這是在哪，我這是怎么了？”

這時，兩個丫鬟從后院里追了過來，凌遠連忙吩咐道:

“墨蘭墨梅，快送夫人回房歇息。”

許驚云似乎是鬧騰得累了，方覺力竭，便任由兩個丫鬟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拖走，也不再癲狂不再掙扎，只是口中仍喃喃道: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所有人，他們都不能活，都得死!”

凌霜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終于明白過來，原來大哥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遠比她想象的還艱難，于是連忙對沈世平說:

“我去照看一下許姐姐，你陪陪大哥。”

說罷匆匆追了上去，凌遠倒也沒阻攔，只是提著那把長劍愣在原地，有些無助地盯著許驚云離開的地方，一言不發。

沈世平走上前，抬手輕輕拍了拍凌遠的肩膀，方才明白了皇上口中之意，凌家果真是不甚安寧。

凌遠立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也只是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歉意道:

“王爺受驚了，隨我來吧。”

說完，便引了沈世平去后院，一進院中，沈世平才發現那棵老槐樹下原本擺好的一桌晚宴竟已是一片狼藉，湯水菜肴灑了滿地，到處都是碎碗碎盤子的殘渣，幾名仆婦正匆忙打掃著。凌遠將劍遞給一旁的侍從，解釋道:

“這是原先從旺喜樓訂的一套席面，驚云之前一直在房里待著，不料突然又發了病，橫沖直撞地誰也攔不住，把這一套席面全打翻了。”

沈世平知道，旺喜樓是長安最好的酒樓，價錢不菲，凌遠在家道中落的情況下還能從那訂下一套席面，可見是對自己這個妹夫的看重，于是連忙寬慰道:

“無妨，舅兄不必如此破費的，都是自家人。”

凌遠像是沒聽到他這句話似的，邊走邊說:

“王爺隨我來里間歇了吧，先用些茶水，我已經讓廚娘重新置辦酒菜了。”

沈世平見狀，連忙乖乖地跟著凌遠去了里間。里間陳設也是一樣的簡樸，柜子屏風桌椅都還是幾年前他離京前往封地時的樣式，可見是這些年并未置辦什么新的家什，但一應物品皆擺放齊整，且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