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搖晃的光線下,謝九哥不時地掀開車簾子向外望一望,一臉焦躁。
“九哥兒。”
沙啞的聲音響起,謝九哥挪移過去,把頭枕在薛氏的腿上。
薛氏終于有反應了。
一路上,娘除了流淚,就是昏睡。九哥其實很少睡著,常常一個激靈,就醒過來,就怕娘出什么事情。爹沒有了,不能再沒有了娘。
清醒過來的薛氏,靠在棉被上,輕蹙眉眼,沒有了先前的明艷,但依舊是個驚心動魄的美人。她輕輕撫摸著兒子粗硬的發(fā)髻,下了狠心:“以后得叫姨娘。”
謝九哥執(zhí)拗地不肯:“娘!”
“該有的禮數(shù)咱不能少,別叫人說了嘴,拿了錯處,夫人她,出身漢城王家,教養(yǎng),規(guī)矩都是極好的,你叫她娘,并不吃虧。”
薛氏扳正謝九哥的臉,狠狠地在兒子額頭上親了一口:“聽話。”
謝九哥仰頭看著娘,知道娘這是又恢復了斗志,他略松了一口氣。
“娘!”
他抱住薛姨娘的腰,悶聲。
薛姨娘咬牙不應。
“娘!”
謝九哥又撒嬌地叫了一聲。
“就叫一日,明日必得改!”
薛姨娘抱著九哥,緊緊地,似乎要箍進肉里面去。
九哥心里油煎似地,但知道不能說,不能再嚇著娘了。他只默默祈禱,希望阿殊沒事,她那么個愛哭包,摔一跤都要哭上半日的人,出了這么大的事,她怎么樣了?三年未見,原還想著見面該說些什么話,沒想到,竟出了這種事.....
娘倆就這樣倚坐著,各有心思,車馬沒有在十八里鋪停留,早有謝家派人在十八里鋪等著,同他們一起進城,謝家大老爺帶一眾子弟候在西城門口,忙忙地迎了進去。
整個謝家一片悲聲,謝家三太太王氏撲向那碩大的黑棺,捶棺頓足,肝腸寸斷,其余人等哀聲痛哭,悲泣不已。
謝九哥母子則被帶到了謝老太太,他的祖母面前。
四目相對,披麻戴孝的謝九哥,活脫脫就是謝庭武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啊。
哭得臉面浮腫的謝老太太一把摟過謝九哥,撕心裂肺地哭出了聲:“兒啊。”
一旁的丫頭仆婦紛紛拭淚,少不得勸解??老太太好不容易止住悲聲,一疊聲地催人去給九哥準備吃食,別給孩子餓壞了。看著孫子的眉眼,她方想起孫子的生母來,叫把人帶進來。
被一道門簾攔在廊下的薛氏,一進門就匍匐跪地,向老太太爬去,邊爬邊哭謝庭武,老太太剛下去的眼淚又被招了出來,只叫薛氏近前,細問兒子的事,薛氏抖著肩膀,邊哭邊說,老太太隨著流淚,眾人又是好一番勸解??
坐在老太太身邊的謝九哥輕吁了一口氣。
他的娘親,薛氏,是爹爹在漠州納的小妾,一直跟著侍侯爹爹。生下他時,京里捎信,接他們母子回京。可薛氏不愿去京都大宅里,在王氏面前伏低做小,就陪著爹爹,一家三口齊齊整整,熱熱乎乎地過日子。自此,京里好像忘了他們母子。但薛氏不在意,在彭古城雖不是夫人,卻等同夫人。只是,好日子卻總是太過短暫,謝庭武意外戰(zhàn)死,薛氏再是好盤算,在現(xiàn)實面前,也不得不低頭。她們最終還得回到謝家,去嫡妻王氏面前討飯吃。現(xiàn)如今,祖母的態(tài)度讓九哥松了一口氣。
至少這第一關,算是過去了。
老太太讓人帶薛氏母子下去收拾。靈棚已搭好,很快就有人上門來祭奠了,謝家三房的子女齊齊整整跪在靈前,答謝一波又一波來往的賓客,謝家棺木進城,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并上門祭奠的都是平日至交好友,怠慢不得。
趁更衣的時候,平貴悄悄地來回復謝九哥:“??平家男丁俱被斬殺,其妻女三日前已被押往漠州,按照腳程,現(xiàn)應該抵達平湖界面。聽聞似乎逃脫了平三公子,一直未搜到,咱們路上碰見的那一波金甲衛(wèi),應該就是追捕他的人??”
九哥怔怔地:“漠州,在哪里?”
平貴低聲說漠州遠在千里之外,是大盛朝的西大門,路上要走好幾個月......余下的話,他咽下去了。目前不合適說,當兵的都知道,那漠州苦寒,窮山惡水,專出賊寇,平家這一群老少婦孺,能不能抵達都是未知。公子一心念著的那個平家女娃娃,同公子一般大小,又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唉??
“你去平湖。”
九哥紅著眼睛:“你告訴阿殊,叫她千萬堅持住,我再想想法子??”
他緊緊皺著眉頭,像個小大人般,嘆一口氣,下面的話,說不下去。他還沒有想好下一步怎么辦,爹爹沒了,三房現(xiàn)在嫡母當家,方才老太太叫丫鬟帶她們母子倆去拜見王氏,薛氏被王氏直接拒之門外,王氏恨薛姨娘。
平貴會意,給他出主意:“公子可多備些錢財,送予那押送的兵卒,路上可少吃些苦頭,待人撐到了漠州,咱們再散些錢財給那管束的人,叫他們平日多照顧些,他們拿錢辦事,想來不會多為難她們,剩下的,咱們再徐徐圖之。只要人離了京,一切都有余地??”
謝九哥匆忙回房,從包袱里一股腦兒翻找出自己所有的銀錢,堆在一起,又翻出小時戴過的一個赤金麒麟鎖,并房里老太太剛給他擺上的一件白玉鑲金鎮(zhèn)紙及一方端硯,統(tǒng)統(tǒng)都包了起來,交給平貴:“快些送去,剩下的我再想法子湊,快些去。”
平貴領命,他本是謝庭武的貼身親兵,謝庭武沒了,他就跟著謝九哥。
平家的事,他已打聽得七七八八,平家的案子就在前幾日,新鮮火辣地,京中無人不知。說是平連章私放欽犯,公然抗旨,竟殺了頒旨的官員,圣上怒,男丁一律斬殺,女眷發(fā)往漠州做苦役。
他知道九哥一心念著那平家的二小姐,要不是將軍沒了,他得守靈,依他的性子,早不管不顧追人去了。
平貴感慨,捧著東西去兌換銀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