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我和胡彧去崖墓山,兩人一番折騰,結(jié)果讓宮崎不費(fèi)吹灰之力得到了最后一件編鐘,她就把氣全撒在了我頭上。
為了安撫她,我約她逛小寨市場。一個擺地攤的耍蛇人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們擠進(jìn)去一看,耍蛇人的胳膊被幾條眼鏡蛇吸住,通臂發(fā)紫,血順著胳膊淌了一地,慘不忍睹。
胡彧看得興致勃勃,拉著我直拍手叫,一個女孩子,居然對血淋淋的場景這么興奮。
她問我:“肖乾,你說這人會死嗎?”
“江湖把戲而已,蛇的毒腺已經(jīng)被摘掉了。”我悄悄告訴她。小時候我在道觀跟師傅摘過蛇毒,道醫(yī)稱為“蠱毒”,很多藥方都用得上。
解釋完后,我就閃出人群,忽然看見表哥在前方走著,我正想躲,卻被他逮了個正著,他沖我喊:“站住,你小子跑什么?”
上次編鐘的事騙了他,還讓他被哥老會恐嚇了一番,這會兒是不是找我算賬呢。
見躲不掉,我又拿出對付他的老招數(shù),嬉皮笑臉地問道:“表哥,你這么快就從天津回來了?”
之前表哥獻(xiàn)編鐘謀官的美夢落了空,他咽不下這口氣,跑到天津親自去找袁克文,訴說自己為保護(hù)編鐘做出的努力。萬一這位袁世凱的二公子高了興,賞點(diǎn)什么,總比一場空好。
表哥還是板著臉:“哼,你壞了我的好事,還好意思問。”
我不愿跟他在大街上扯皮,就轉(zhuǎn)移話題說:“你找我,是又有事找我?guī)兔Γ俊?
表哥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答話,想了想才故作神秘地問:“你聽說過黃金虎符沒有?”
我正要問什么是“黃金虎符”,胡彧卻從后面跟來搶著開了口:“這黃金虎符的一半藏在秦嶺的崇云觀,有陰兵守護(hù),你有辦法拿到?”
表哥一臉疑惑地看著胡彧:“這位是?”
“胡彧,我在武備學(xué)堂的同窗。”
“哦,看來胡小姐對黃金虎符的來龍去脈很清楚。這可是袁家二公子費(fèi)盡心思要找的東西,我這次回西安就是專門替他辦這件事的。”表哥打量著眼前這位青春少女。
看他興沖沖的樣子,我估計天津沒白跑,果然,表哥說,只要找到另一半虎符,袁克文答應(yīng)幫他恢復(fù)軍職。
“這西安城,但凡文物道上的,誰不知道虎符的一半在崇云觀,另一半在袁克文手中?”胡彧不屑地回答,讓表哥臉面有點(diǎn)掛不住。
“等等,你們話里的信息量太大,什么一半另一半?文物還能分成兩半?”我好奇地插嘴。
表哥又一巴掌拍到我的腦袋上:“我白花錢供你讀書了,虎符都不懂。這是古代皇帝調(diào)兵遣將的兵符,形狀像只臥虎,劈成兩半,皇帝和將軍各持一半,只有合二為一,持符者才能調(diào)動軍隊。”
我摸著發(fā)痛的腦袋“哦”了一聲,不再插嘴。
胡彧接著表哥的話說:“這對黃金虎符是漢朝的文物,是一位將軍給自己女姬的信物,流傳下來,不僅有軍事歷史價值,還因為造型夸張古拙,是典型的漢朝工藝,更有英雄美人的傳奇加持,堪稱價值連城的中華寶物。”
看胡彧對文物很在行,表哥問:“胡小姐在哪方高就?”
當(dāng)知道胡彧是黑幫哥老會的成員,他立馬臉色難看下來,大概是想起上次自己被哥老會恫嚇,乖乖交出編鐘的窩囊。
胡彧卻不管他的難堪,有些擔(dān)憂地說:“不過,這另一半虎符即便拿到手,最終還是會落到宮崎那個日本老頭手上。”
“為什么?”我問,“難道給袁克文的東西非得通過他嗎?萬一他把虎符也封存起來怎么辦?”
“倒不是非得交給宮崎,只是這黃金虎符,這么多年來只有一個人能見到另一半,外人要想得到,必須有她的幫助。”
“誰?”我和表哥異口同聲問道。
“文小玉。”
我暗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跟鬼魅一樣飄忽的紅衣女子,只是提到她的名字,我都禁不住渾身打一哆嗦。
“她不是宮崎的學(xué)生嗎,宮崎怎么不直接讓她去拿?”表哥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其中到底是什么情況,眾說紛紜。前些年有人冒險強(qiáng)闖崇云觀,要么葬身在守護(hù)的陰兵手里,要么迷失在幽深的秦嶺之中。現(xiàn)在,再沒人敢打這黃金虎符的主意了。”
“一直聽你說陰兵,什么是陰兵?”我問。
“這是秦嶺流傳千百年的傳說,因為歷朝歷代在這里發(fā)生了太多的戰(zhàn)役,從終南山到秦嶺深處,到處都是古戰(zhàn)場遺跡,地下埋葬著不計其數(shù)的陣亡士兵。據(jù)說一到夜晚,那些士兵的游魂就會浮現(xiàn),披堅執(zhí)甲,擺好陣仗,一隊隊地在深山里行走。”
胡彧一席話聽得我毛骨悚然,表哥嗤笑說,虧你還是新式學(xué)堂的學(xué)生,什么時代了,要講科學(xué),還信這些妖魔鬼怪。
跟表哥亂彈了一陣,他先走了,我和胡彧對視著,眼里都透露出破解黃金虎符謎團(tuán)的期待。我決定幫表哥找到這件寶物,如果真像他說的,他能通過獻(xiàn)寶得到袁克文的支持,那我好歹也有了倚靠的勢力,找回父親就容易多了。
★★★
胡彧要跟隨我一起去尋找黃金虎符,態(tài)度堅決到讓我覺得她另有所圖。
“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盤?”我問她。
“哪來這么多廢話,你這又呆又蠢的模樣,我不跟著你,你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其實她不說我也大概明白,上次哥老會費(fèi)盡心機(jī)弄到的編鐘,被她和我白白送給了宮崎,雖然會里沒人指責(zé)她,但想必暗地里閑話也不少,她這是憋著一口氣要為哥老會立一次功,來穩(wěn)固自己在哥老會的地位。
但不管怎么樣,我兩最終的目的是一樣的:得到虎符。既然目標(biāo)一致,就先結(jié)盟再說。我們決定,一起去找文小玉打聽黃金虎符的事。
再次來到宮崎深山中的庭院梨花塢,開門的依舊是一臉冷漠的文小玉,當(dāng)她聽到“黃金虎符”這四個字,“砰”的一聲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胡彧先是一愣,隨后氣得上前就踹門,一邊嬌聲喊道:“無禮!給本小姐把門打開。”
如果是我,吃了人家的閉門羹,就知趣地撤了,但胡彧一頓砸門罵街,拉都拉不住,沒想到十分鐘后,倒把宮崎給罵出來了。
宮崎并沒有生氣,依舊像個和善的老爺爺那樣笑著,盡管那柔潤的光頭和紅色的瞳孔看起來并不讓人感到親近。
“你們要找那對黃金虎符?”宮崎老太太一樣的聲線,聽上去很是溫和。
“是的,這也是袁克文的意思。”我話一出口就后悔了,上次他已經(jīng)明確表示過對袁克文的不屑,拿袁克文來壓他根本不可行。
宮崎倒是沒有在意,他看著我們,頓了一會兒說:“這虎符的另一半在崇云觀的穹玄道長手上,他可是隨時準(zhǔn)備和寶物同歸于盡的。”
“同歸于盡?為什么?”胡彧搶問。
宮崎繼續(xù)耐心回答:“具體原因,你們沒必要知道,只要知道不可強(qiáng)取就行了,我曾造訪過他,可是……差點(diǎn)丟了性命。”
胡彧聽了無奈地跺腳,說玩文物的都是群什么人啊,和那些石頭鐵器一樣固執(zhí)。
我上前告訴宮崎,自己從小在樓觀臺的道觀里學(xué)習(xí),是在道士的教育下長大的,勉強(qiáng)算是道家傳人,以這種身份去造訪穹玄道長,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
宮崎先是搖搖頭,后來就望著我和胡彧不說話了,我能從那雙紅色的眸子里感覺到,他的腦袋正深不可測地飛速運(yùn)轉(zhuǎn)。
果然,一陣山風(fēng)掠過后,宮崎開了口:“如果你非要去闖崇云觀,我派小玉給你們帶路。”
“啊,那太感謝了,我先前聽說,只有小玉姐姐在崇云觀見過那個虎符,能問問這是怎么回事嗎?”我得到宮崎的幫助,喜上眉梢,就隨口問了一句。
沒想到原本一臉慈祥的宮崎,臉色瞬間就陰沉下來。我立刻意識到問錯了話,趕緊說:“那我們就出發(fā)吧,別耽誤了時間。”
安排好要出發(fā)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宮崎悄悄將胡彧支到一邊,說了幾句話。我們沒走幾步,胡彧忽然讓我們先走,說她還有事,隨后會趕上我們。
★★★
崇云觀是一座修建于明朝的道觀,地處秦嶺腹地,從崖墓山沿著秦嶺古道一直向南,要在群山之間走幾十里的路程。
一路上修竹茂林,山川迤邐,我興致大好,試圖和文小玉邊走邊聊,順便打聽一下另一半虎符為什么會藏在與世隔絕的崇云觀,里面的穹玄道長為什么隨時要和寶物同歸于盡,以及宮崎在談?wù)撍突⒎年P(guān)系時,為什么神色大變。
但文小玉神情漠然,仿佛聽不見我的問話,冷冰冰地在前面飄然疾行,只留下一股暗香。漸漸我發(fā)現(xiàn),她雖然冷漠無語,但神色空洞,樣子實在令我非常奇怪。
轉(zhuǎn)山繞水不知過了多久,小玉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嚇了我一跳,差點(diǎn)撞上她。
此前我一直沒敢直視她,一是因為她太美,二是因為她太冷。這會兒湊近了才看清她的容貌,眉目如畫,鼻若瓊瑤,肌膚吹彈可破,真是個大美人。
但她冰冷的聲音一出,我還是感到一股寒意。她說:“別問那么多,跟緊我就行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來到一片湖邊,前方豎著一塊大石,刻著草體“飲馬池天潭”,這里的風(fēng)光美不勝收,晚霞像彩衣一樣繚繞在湖水上方,令人想起仙人沐浴的天境。
再抬頭一看,數(shù)里之外矗立著一座直插云霄的孤峰,險絕陡峭,峰頂坐落著一方飛檐翹角的道觀。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將那道觀吹掉。文小玉說那座峰叫鎖衣峰,頂端的道觀就是崇云觀了。
“真是鬼斧神工的建筑啊。”我忍不住贊嘆。
從湖邊到鎖衣峰腳下,要經(jīng)過一道山谷,站在谷口前,空氣立刻變得冰涼,我抱著雙臂,哆哆嗦嗦走進(jìn)去。山谷兩側(cè)都是數(shù)十米高的百年大樹,遮天蔽日將上空擋住,我們幾乎陷入了黑暗中。
這里真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天塹,我曾經(jīng)在樓觀臺學(xué)過風(fēng)水,這種山谷連同前方的鎖衣峰,大有騰龍破軍,禽曜關(guān)鎖之勢。
我一邊感慨一邊緊跟著文小玉,越往前走,四周越黑,腳下潮濕的枯枝敗葉,發(fā)出腐爛的腥味。
昏暗的山坡上忽然出現(xiàn)了許多人影,揮舞著雙臂,張牙舞爪,像鬼一般,但是聽不見一點(diǎn)聲音,在這荒寂無人的深山里,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跳慌亂起來,該不會是列隊經(jīng)過的陰兵吧?這個念頭讓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同時腳下腐爛的氣味涌入鼻腔,我忽然意識到,腳下很可能是埋葬成堆士兵尸體的古戰(zhàn)場。
“你看那是不是陰兵游魂?”我拽住文小玉慌不擇話,文小玉甩開我,頭也不回地說:“跟緊了。”
我強(qiáng)行鎮(zhèn)定,再仔細(xì)看了看那些影子,這一觀察,就安心了不少,那些影子都只是機(jī)械地舞動著,在虛張聲勢,看樣子是人為操縱的,漸漸的我就不害怕了,確定那不是什么迷信陰兵,一定有人在后面裝神弄鬼,說不定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穹玄道長。
★★★
經(jīng)過漫長的山谷,到了鎖衣峰腳下,才遇見了真正阻礙我的難題:登峰的石梯太陡峭了,而且兩邊沒有任何防護(hù),稍不留神就會跌進(jìn)懸崖里。我眼神示意文小玉,爬不上去了。
“你沒走過山路嗎?一旦歇腳,要想再登山,就再也上不去了,趁現(xiàn)在一鼓作氣,不到一個時辰就能登頂。”
沒等我回答,文小玉已經(jīng)往上爬了。我心里叫苦連天,這年頭的女孩子個個都這么生猛嗎。可人家一個女的都上了,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拖著兩條腫脹的腿跟上。
一個時辰后,我們終于鼓著勁爬上了高聳入云的峰頂。此刻夜幕已經(jīng)完全黑暗,耳邊激蕩著山風(fēng)。
來到道觀門前,上方牌匾寫著三個大字“崇云觀”,大門兩側(cè)分別寫著“虛懷”、“止語”,院墻兩邊是深不可測的懸崖,我探頭一瞧,嚇得趕緊縮回來。
文小玉上前敲門,門卻自動開了,透出里面的燈光。一位衣袂飄搖的道士走了出來,文小玉迎上去,叫了一聲“凌哥哥”。稱呼倒是親昵,但仍聽不出什么感情。
凌哥哥?我驚異地看著她,對他們的關(guān)系更加好奇起來。
至于穹玄,則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道士,可眼前這位卻更像個文質(zhì)彬彬的大學(xué)生,頭戴純陽巾,身著道袍,腳上套著十方鞋,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看上去斯文又單純。
穹玄道長似乎視力不好,眼睛透過鏡片瞅了我半天,滿懷戒備地問道:“小玉,這是哪位?”
“他叫肖乾,這次是他想要黃金虎符。”文小玉并不看我,直接進(jìn)了道觀。
穹玄聽了瞬間色變,直到我拜了禮說“福生無量天尊”,他才猶疑地邀請我入內(nèi)。
道觀非常小,正中的堂屋列著三清塑像,前方是桌案,地上有蒲團(tuán),是我見過最簡陋的道場,兩側(cè)是小房間,應(yīng)該是書房臥室之類。這里與其說是道觀,倒不如說是個兩室一廳的民居。
雖然晚上光線昏暗,可我總覺得這屋內(nèi)所有的擺設(shè),包括穹玄的衣著,都有一種不真實的鮮艷,但一時又說不上有什么不對。
★★★
晚上睡覺,小玉住臥室,我和穹玄住對面的書房。讓我安心的是,穹玄的言談舉止始終透出著一股平和的書生氣,讓我對他有了不少好感。
穹玄問:“你要那一半虎符做什么?”
我把自己準(zhǔn)備依靠表哥,從袁克文那里得到幫助,救回父親的計劃對他吐露出來。穹玄聽了似乎有點(diǎn)動容,但依舊用客氣的語氣回絕道:“這虎符還沒有助我完成心愿,恕不能給你。”
我并不灰心,想慢慢說服他,便另找話題和他聊了起來。我想起鎖衣峰下面山谷里那些張牙舞爪的影子,我問:“看來你很精通偃師傀儡?”
穹玄有些驚訝地望著我:“這是我們道家秘傳的技藝,你怎么知道?你們剛才經(jīng)過山谷時,如果不是小玉帶著,你此刻恐怕已經(jīng)葬身谷底了。”
我告訴他,我小時候在樓觀臺受教,對道教的各種典籍略通一二,這偃師傀儡是《沖虛至德真經(jīng)》里記載的傳說,利用精妙的機(jī)關(guān)制作的木偶人,沒想到今天親眼見到了。
穹玄贊許地沖我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說:“學(xué)會偃師傀儡之后,我就在這山谷布下嚴(yán)陣,等著宮崎入網(wǎng),可是宮崎老奸巨猾,再也不肯過來了。”
“你為什么要置宮崎于死地?”我告訴他,宮崎雖然看起來怪怪的,但我接觸過兩次,感覺他人還是挺和善的,而且一心撲在文物保護(hù)上。
穹玄冷笑一聲沒有回答,而是說,等你聽完我和小玉的故事,就知道宮崎有多么陰險狠毒了。
★★★
文小玉的父親文寶祿,原是光緒二十一年西安城的進(jìn)士,文家在西安城也算是名門望族,文小玉自小就接受家塾教育,識了些簡單的學(xué)問,便待字閨中等著父親尋個好人家。
年少的文小玉單純無慮,在深閨里過著簡單寂寞的生活,閑時喜歡翻看一些明清的才子佳人小說,被書里的男歡女愛催生了早熟的情愫,整個人就活在了書里的世界,完全不諳一點(diǎn)世事。
家里有個姓魯?shù)拈L工,早年死了老婆,兒子留在老家讀書。長工整年獨(dú)身在西安城,看出了文小玉的單純,對她年輕水靈的姿色垂涎三尺,在一個雷雨交加的黃昏,把文小玉騙到柴房,脅迫著把她玷污了。
長工連嚇帶騙,不準(zhǔn)讓文小玉對外說半個字,否則不僅她自己,整個文家的聲譽(yù)也會跟著遭殃。
面對長工猙獰的面目,一直生活在高墻里、什么都不懂的文小玉,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性格從此變得憂郁寡歡。
而穹玄原名凌琛,此前一直在老家讀書,一心考取功名,不料1905年朝廷取消科舉考試,讓他前功盡棄,自此一蹶不振。
后來他被一個親戚帶來西安,經(jīng)介紹進(jìn)了文家做活。一個偶然的機(jī)會,他發(fā)現(xiàn)了魯長工的獸行。
自幼受圣賢書教導(dǎo),凌琛無法忍受,一瞬間血涌上腦,一棍子將魯長工打暈,將文小玉救了出來。
傷了人,他自然不敢再回去,文小玉也想擺脫暗無天日的生活。兩個年輕人一合計,就冒出了私奔的主意,凌琛告訴文小玉,現(xiàn)在社會到處都在提倡自由和民主,不如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外面的世界”這幾個字對文小玉來說,有未知的恐懼,也有全新的吸引。糾結(jié)之下,逃離魔窟、開始新生活的愿望大過了一切,她決定跟隨凌琛私奔。
文小玉從家里偷出很多值錢的金銀細(xì)軟,其中就有這對黃金虎符。他們逃出西安后一直往南,來到了重慶,進(jìn)了當(dāng)時以教授西洋課程出名的求精學(xué)堂。
當(dāng)時教授他們世界文化史的,正是日本人宮崎。
他在講臺上是一位出色的教授,口吐蓮花將外面的世界描繪得琳瑯滿目,為長期壓抑的文小玉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使她對自由和新生充滿了渴望。而宮崎也看中了文小玉的天資,總是有意帶給她更多的吸引。
所以當(dāng)宮崎提出要帶她去日本時,文小玉幾乎脫口而出就答應(yīng)了,興奮地問宮崎能不能帶凌琛一起去,沒想到宮崎以他資質(zhì)不夠為由拒絕了。
文小玉陷入了猶豫,從文家出來,凌琛一直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愿意丟下他自己出國。
宮崎私下找到凌琛,以長者的口吻娓娓勸導(dǎo),如果他真心喜歡小玉,就不應(yīng)該成為她的阻礙,要放手讓她實現(xiàn)心愿。
天真的凌琛輕信了宮崎,告訴文小玉放心去留學(xué),而且只有兩年,很快就過去了,那時自己也剛好從求精學(xué)堂畢業(yè),正好可以和她在西安重聚。
沒想到文小玉隨宮崎一去,就是七年。
穹玄講到這里,萬分痛惜地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小玉交給了宮崎。”
我安慰他:“你把虎符交給我,等我表哥拿去向袁克文邀了功,我?guī)湍惆研∮窠憬銖膶m崎身邊搶回來,讓你倆重新相聚。”
穹玄一陣苦笑:“你還是太年輕啊,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這老氣橫秋的口氣跟宮崎老頭簡直如出一轍。我說不是宮崎拆散你們的嗎?
穹玄咬牙切齒地說,當(dāng)然是他,我恨不能將他碎尸萬段。
平靜了一下,他又說道:“宮崎的可惡,不在于拆散了我和小玉,而是在日本那些年,他不知道用什么辦法,徹底改變了小雨的性情,讓她成了另外一個人,讓她變得冰冷漠然,毫無感情,心甘情愿唯這個老家伙是從。”
我一下想起文小玉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確實跟機(jī)器一樣木然。
回國后,宮崎利用文小玉數(shù)次來找穹玄,向穹玄索要另一半虎符。但穹玄在文小玉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這個昔日的愛人對他的任何問題都閉口不答,只是漠然地要東西。穹玄雖然不懂宮崎的手段,但道家的一些幻術(shù)原理,他也有些了解,他認(rèn)為,小玉的這種表現(xiàn),是被宮崎控制的結(jié)果。
“難怪小玉姐姐總是一副漠然的神態(tài)。”我恍然大悟。
我又想到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穹玄一直沒有講。“那你是怎么來到這鎖衣峰出家的呢?”
穹玄長長地嘆了口氣,將一切解釋給我聽。
“黃金虎符原本是小玉的傳家之寶,她和我在重慶時,將一半給了我,作為我們愛情的信物,要永世相合。現(xiàn)在袁克文手里那一半,應(yīng)該是宮崎從小玉那里奪去,然后獻(xiàn)給他的。”
“后來回到西安,宮崎控制小玉來騙我要另一半,被我看出異樣,我讓小玉轉(zhuǎn)告宮崎,如果想要虎符,他得親自來拿。”
“當(dāng)時我躲在鎖衣峰上,心里計算著,等他快到的時候,我從頂上推下亂石,讓他葬身在這荒郊野嶺。可是他走到飲馬池天潭的時候,看出了我的陷阱就折返了。”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肯來見我,但又知道虎符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怕留在我身邊會被別人掠走,便指使小玉讓我到這絕峰上出家,企圖將我和虎符與世間隔絕,他再慢慢想辦法。我明白他的意圖,但當(dāng)時小玉的狀況讓我萬念俱灰,另一方面也覺得這鎖衣峰是個能對抗宮崎的好地方,反而是下了山,宮崎隨時隨地都能置我于死地。”
“不過我也沒有坐以待斃,我故意放出話,讓西安文物界的人都知道虎符在我手中,宮崎一急,又幾次派小玉來要,我當(dāng)然不給,就留著這件寶貝作為誘餌。現(xiàn)在聽你說,袁克文已經(jīng)著急要這一半了,我猜宮崎坐不住,也許很快,他就會步入我的偃師傀儡陣,我要親手結(jié)果了他。”
最后穹玄說:“我答應(yīng)過小玉,要生死守護(hù)著這一半,你如果想得到,除非等我死了。”
★★★
第二天一早,我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道觀內(nèi)所有的家具擺設(shè)顏色異常鮮艷,昨晚我就想問穹玄,但是光線昏暗,我就沒怎么在意,現(xiàn)在室內(nèi)敞亮,這一切鮮艷得有種不真實感。當(dāng)穹玄穿著道袍進(jìn)屋時,更加印證了我的懷疑,我問:
“這屋內(nèi)的擺設(shè)怎么看起來這么奇怪?而且你的道袍,看上去怎么……”
“你沒看出來嗎?這里的一切都是冥器,包括我這道袍,都是壽衣做的。”穹玄微笑著說。
我脊背立刻竄出一股寒氣,原來我在給死人布設(shè)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我想起宮崎說的“同歸于盡”,難道是這個意思?
吃過早飯,穹玄在道觀門口說天潭邊有人走過來,我出門一看,是胡彧。等她登上山頂,我們見她手上拿著一個長形的盒子。
“這是什么東西?”看著胡彧累得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我拿過那個方盒子問。
“宮崎給,給穹玄道長的。”胡彧?dú)獯跤醯卣f。
穹玄將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幅小卷軸,小心翼翼鋪開后,是一幅畫,畫上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全身肖像,我看了好一會兒,對穹玄說:“這是你吧?”
穹玄點(diǎn)點(diǎn)頭,這幅畫是當(dāng)年他在重慶的自畫像,小玉臨行前,他親手交給她的。沒想到,宮崎為了斷絕小玉的念想,把它收了起來藏到現(xiàn)在。
此刻宮崎把畫物歸原主,是什么意思呢?我忽然注意到畫像中的衣褶,說:你看這些線條,好像是新添的。
穹玄湊近了仔細(xì)一看,眼神由最初的激動,漸漸變得呆滯,他看了一眼胡彧,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胡小姐是?”
知道胡彧是哥老會的大小姐后,穹玄眼中最后一絲光也暗了下去,變成死一般的絕望。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說:“時間到了。”
他不顧我一臉茫然,卷起畫卷,重新將它放回了盒子里,催促我們下山。
★★★
穹玄明確告訴我不可能給我虎符,這讓我很郁悶,但在聽了他和文小玉的故事后,我也確實不想再奪人所愛。只是,胡彧大小姐可沒這么好打發(fā),她絕對會盡力一爭。
可沒想到,在我告訴胡彧我們不可能拿到黃金虎符后,她居然很爽快就接受了,說行,那我們就回去吧。
返回途中,我問胡彧,你大老遠(yuǎn)來回折騰,又沒拿到虎符,怎么也不嚷嚷幾句?不是你的風(fēng)格呀。
胡彧扔給我一個白眼:本小姐行事變幻莫測,豈是你這俗人所能理解的?
我覺得她肯定有事隱瞞,便問宮崎留你在梨花塢交辦的究竟是什么事情。胡彧說,沒什么呀,就讓我捎來那幅畫。
“就這么簡單?”我逼近她的臉問。
胡彧“唔唔”答應(yīng)了一聲,眼神飄忽一閃,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她心虛了。
“你連謊話都不會編,如果只是跑腿送貨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不直接讓我轉(zhuǎn)交,非要你單獨(dú)大老遠(yuǎn)再跑一趟。”我也詐她。
胡彧沒上當(dāng),做賊心虛一樣甩了一句“懶得跟你說”,就往前走了。
但我心中始終籠罩著一種不祥感覺氛。走到半途,一條山坳里忽然躥出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看樣子是在專門等我們。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哥老會的人,他們手中都拿著寒光閃閃的兇器,見到胡彧,恭敬地站到一邊。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安地問。
“你不要管太多。”胡彧輕聲勸我,全無剛才的活潑,面色剛絕起來:“為了你好,趕緊回城去吧。”
面對這瞬間萬變的情勢,我一下有點(diǎn)懵,我冷靜下來,仔細(xì)想了想整個事件,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不對,我上當(dāng)了。”
我憤怒地指著胡彧的鼻子,卻千頭萬緒不知怎么罵她,情急之下蹦出一句:“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助紂為虐啊!”
我飛速往回跑去,崇云觀那邊肯定出事了。
剛到飲馬池天潭,我就望見鎖衣峰頂著火了,剛開始只有崇云觀里的一竄火苗,伴隨著四散的濃煙,緊接著一陣山風(fēng)吹過,火勢滕然大作,崇云觀瞬間陷入一片火海,鎖衣峰就像一擎火炬,在湛藍(lán)的天幕上熊熊燃燒起來。
“穹玄還在里面。”我叫喊起來,向鎖衣峰飛奔而去,胡彧也跟了上來。可是火越燒越旺,噼噼啪啪直往下掉火星,我們也不敢靠近,只得遠(yuǎn)遠(yuǎn)看著大火燒掉一切。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時間到了,他把崇云觀布置成一座冥室,其實早就預(yù)料到,自己可能不是宮崎的對手,做好了葬身峰頂?shù)拇蛩恪!蔽蚁肫瘃沸舸舻臅樱唤魂噰@息。
希望他此刻真的能像《抱樸子》里說的,飛升成仙吧。我在心里默默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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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這里會出事?”胡彧盯著我問。
“還記得宮崎叫你帶來的那幅畫吧。”我說。
當(dāng)穹玄將那幅畫展開時,我一眼就看到了衣服上新添的筆墨,當(dāng)時我就猜測,那可能是宮崎給穹玄的某種暗示。
但我當(dāng)時沒有深究,直到后來見到手持兇器的哥老會成員,我才想明白整個事情,宮崎留住胡彧,是想利用她帶領(lǐng)哥老會去殺了穹玄,而條件就是,將穹玄手中的虎符送給她,所以胡彧在鎖衣峰上完全沒提虎符的事。
而宮崎用筆加上的衣服褶皺,實際上是一道剝卦。
剝卦是易經(jīng)六十四卦中的第二十三卦,是群陰剝陽的大兇之相。那一道道褶皺,其實是陰陽爻,預(yù)示著穹玄和小玉的性命中,只能留下一個。如果他選擇自己活下去,山下哥老會的人會將文小玉拖到鎖衣峰下,讓他看著死去。
尤其是穹玄確認(rèn)胡彧哥老會的身份后,更加確信她是帶著殺手任務(wù)來的。
胡彧聽完我說的,沉默了一會兒說:“肖乾,你不要怪我,要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會有犧牲。”
我看著她,不知道如何反駁。但她的話讓我想起另一件我沒想明白的事,宮崎為什么這么爽快地答應(yīng)把穹玄手中的虎符送給胡彧,他不是一直處心積慮想得到么?
“你還不明白嗎?他真正想要的是文小玉,跟冷冰冰的文物相比,年輕美貌的文小玉才是他彌足珍貴的寶貝。只有除掉穹玄,文小玉才會真正屬于他。拿文小玉的死來威脅穹玄,只不過是他的一個花招罷了,穹玄也是夠傻的,他也不想想,宮崎真想要文小玉死,何必等到現(xiàn)在。”
“死老頭,變態(tài)!”我想到他那柔潤的光頭,紅色的瞳孔,惡狠狠地罵道。
胡彧看著我,有些疑惑:“你怎么這么激動?宮崎是陰險,但穹玄那種人,死了也不可惜啊。”
我心里一驚,問她:“宮崎跟你說什么了?”
胡彧也察覺到不對,反問道:“穹玄跟你說什么了?”
我將昨晚穹玄跟我說的他和小玉的故事講給她。胡彧聽完大驚失色,說宮崎給她講的完全是另一個版本,他說穹玄是一個企圖霸占小玉,得到另一半虎符的妖道。
我沒有說話,剛才情急之下我罵胡彧助紂為虐,現(xiàn)在看來,她也不過是被宮崎借來殺人的刀而已,加上她求虎符心切,難免急中出錯。
“是我害死了穹玄。”胡彧聲音里滿是自責(zé),“我太傻了,居然這么輕易就被宮崎騙了。”
“你不是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犧牲是必須的嗎?”她一直自詡聰明,這情況倒讓我想奚落她一下。
“那也不是用這種方式,犧牲這種人。”胡彧正色道。
看她這么低落,我也不想再多苛責(zé)她,況且宮崎這個人實在陰險,如果不是穹玄跟我講出真相,保不定我也會被他蠱惑。我說:“不管怎么樣,穹玄用命換來的虎符,絕對不能落入他的手中。”
胡彧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我跟你一起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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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衣峰的大火一直燒到第二天才熄滅,我和胡彧互相扶持著登上峰頂,崇云觀已經(jīng)成為一片焦黑的廢墟,偶爾還有一兩點(diǎn)星火突然冒出,緊接著就化作一縷青煙。
我們找到了穹玄被燒焦的尸體,他全身都已成為黑糊糊的骨架,慘不忍睹。昨天他還是個戴著眼鏡的白凈道士,現(xiàn)在卻成了這個樣子,我忍不住流下淚來,對著尸體深深鞠了一躬。
穹玄的手骨里,突然有個閃光的東西晃了一下,我走過去,刨開灰燼,露出了一個金光閃閃的虎符,胡彧湊過來,擦干凈后說:“你看,下面有字。”
我翻過來,虎符的底部刻著四個篆書小字:“長毋相忘”。
我和胡彧對視一眼,都嘆了口氣。
我們攜著虎符沿途返回,穿過峰下的山谷時,我專門爬上山坡尋找那些“偃師傀儡”,果然如穹玄所說,那是一個個帶著精妙機(jī)關(guān)的木偶人,一根繩子牽動,那些人偶就自動往前撲殺而去。
那個山坳里,文小玉和哥老會的人還在那里等著。我本想告訴她一聲“穹玄死了”,但看她一臉冷漠,還是忍住沒說,她這副樣子,即便告訴她,可能她也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吧。
我拿出黃金虎符給文小玉看:“長毋相忘,這四個字,是他給你最后的遺言。”
文小玉輕輕撫摸著虎符上的銘文,眼神依舊木然,但不知為何,她的聲音第一次褪去了冰冷,帶著某種溫柔的情感,她說:另一半刻的是“怡樂未央”。
我聽了心里難受,別過頭去看了看鎖衣峰頂,喃喃說道,希望真的像虎符上說的,穹玄在天之靈,永遠(yuǎn)沒有悲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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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胡彧沉默了一路,快要分開的時候,她主動說,虎符你留著吧,找你父親要緊,我畢竟是胡家的大小姐,就算事情辦砸了,他們也不敢怪罪我。
我明白胡彧的心思,她是覺得自己害了穹玄,沒臉再要他的東西,留著也內(nèi)心不安。而我也確實太需要用這塊虎符去邁出營救父親的第一步,便沒有與她客套,將虎符收了下來。
回到西安,我將這半塊虎符送給表哥,他樂呵呵地捧著寶貝大叫:“哎呀!多少人找了幾年都得不到的東西,你怎么幾天功夫就弄過來啦?”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說:“表哥,你把這文物交給袁克文,盡早恢復(fù)軍職,快點(diǎn)幫我找回父親吧。”
表哥滿口答應(yīng),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手上的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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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和胡彧都有點(diǎn)恍惚。我再次約她去鼓樓美食街散心,但兩人都開心不太起來。我問胡彧回去有沒有被哥老會的人刁難,她一下恢復(fù)了霸氣,說:“誰敢?”
這時我倆的眼睛同時盯在一個東西上,圓圓的,白白嫩嫩,冒著香味,那是曾經(jīng)在武備學(xué)堂,我請胡彧吃了四年的鏡糕。胡彧揚(yáng)揚(yáng)下巴,朝我努了努嘴。
“你說你這么大個人了,還討嘴吃,也不嫌害臊。”我一邊嫌棄地數(shù)落,一邊向攤位跑去,買了兩支,一支遞給胡彧,一支自己含在嘴里。
胡彧接過鏡糕,恢復(fù)了生氣:“本小姐吃你一次東西,這么多廢話。”
我心想,什么一次,上次一吃就是四年,這次還指不定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