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莉吉亞因?yàn)槭チ怂孕膼鄞鞯呐畈醽啞じ窳旋R娜，并且就要離開普勞茨尤斯全家而感到十分悲哀。但她并沒有產(chǎn)生絕望的情緒，她覺得為了她所追求的“真理”而舍棄富足和安樂，去過那種對她而言陌生的漂泊流浪的生活，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在這種高興中，也許還有一點(diǎn)孩子式的好奇心，想知道在遙遠(yuǎn)的異國，同蠻人和野獸生活在一起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但主要是由于她那深刻和虔誠的信仰，她認(rèn)為，如果她的一切行動都能遵循基督的意旨，基督就會把她當(dāng)成一個順從和忠實(shí)于他的孩子來保護(hù)了。到那個時候，還有什么兇險可怕呢？即使大難臨頭，她以“主的名義”也忍受得了。如果她突然死去，主就會把她帶在他的身邊，等到蓬波尼亞百年之后，她們就會永不分離了。早在普勞茨尤斯家里的時候，莉吉亞的童稚的心中就曾想到像她這樣一個基督徒，卻不能為受難的基督做一點(diǎn)事，而烏爾蘇斯一談到“他”，還表現(xiàn)了那么深厚的感情，因此她那時候總是感到苦惱。現(xiàn)在，她認(rèn)為她該實(shí)現(xiàn)自己的諾言了，她感到自己很幸福，她要把她的幸福講給阿克臺聽，可是阿克臺卻不理解她。把所有的一切，把家庭、財(cái)產(chǎn)、城市、花園、神廟、圓柱走廊全都拋棄，把所有美麗的東西，把陽光普照的國土和自己的親人全都拋棄，這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只是為了逃避一個年輕漂亮的軍官的愛情？……這一切對阿克臺來說，當(dāng)然是不能接受的。但阿克臺有時也覺得莉吉亞的話不無道理，也許這里面真的有一種巨大而又神秘的幸福，可是這種幸福到底是什么呢？況且莉吉亞做的是一樁冒險的事，可能產(chǎn)生很嚴(yán)重的后果，她還可能喪命。阿克臺生來就膽小怕事，她真的害怕今天晚上會出什么事，只是她不愿意把她的這種擔(dān)憂說給莉吉亞聽。天這時已經(jīng)大亮，陽光照到客廳里來了，阿克臺就勸莉吉亞去休息，一夜沒有睡覺，對她來說這是很需要的。莉吉亞沒有拒絕，她和阿克臺于是來到了臥室里。這間臥室不僅十分寬敞，而且也布置得很豪華，這是因?yàn)榘⒖伺_和皇帝有過親屬關(guān)系。她和莉吉亞于是并排躺在一張床上，她雖然覺得全身都很疲勞，但卻無法入睡。多年來，她一直處于憂傷和煩惱之中，現(xiàn)在又有一種似乎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不安涌上她的心頭。她本以為她的生活只不過艱難困苦，沒有前途，現(xiàn)在卻又深感這種生活十分可恥了。

她的心思越來越亂，通向光明的大門一會兒向她敞開，一會兒合上。當(dāng)這扇門向她敞開的時候，那強(qiáng)烈的光線照得她頭昏目眩，使她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猜想在那一片光明中一定有著無限的幸福，和那種幸福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是毫無價值的。即使皇帝拋棄了波貝亞，又回到了她身邊，那也是微不足道的。阿克臺覺得她深深愛著的這個皇帝雖然過去一直被她看成是一個半神半人的人物，現(xiàn)在也和一個普通奴隸一樣，糞土不如。這座用努米提亞大理石圓柱支撐起來的皇宮比一堆亂石也好不了多少。可是這種不知是什么的感覺卻給她帶來了煩惱，她真的想睡，心中的不安又使她無法入睡。

后來她以為，莉吉亞經(jīng)受了那么多的恐怖和疑慮，也肯定是睡不著的。因此她轉(zhuǎn)過身來，想和這姑娘談?wù)勍砩咸幼叩氖隆?/p>

但莉吉亞這時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有幾道陽光通過沒有拉緊的窗簾的縫隙，照進(jìn)了黑咕隆咚的臥室里，在這些光線中還飄舞著許多金色的塵埃。阿克臺憑借著陽光的照明，正好看見了莉吉亞那枕在裸露胳膊上的美麗的面孔、一雙緊閉著的眼睛和微微張著的嘴。她的呼吸很均勻，和平常睡覺時一樣。

“她睡著啦，真的睡著啦，她真的是個孩子！”阿克臺想。

但過了一會兒，她的腦子里又產(chǎn)生了另外一個印象：這個孩子，她寧愿逃走也不做維尼茨尤斯的情婦，她寧愿一貧如洗也不愿蒙受恥辱，寧愿漂流四方也不愿享受她在卡雷納街上的豪華的住宅和那些漂亮的衣著、首飾、上等的筵宴以及詩琴和蘆笛的美妙的音樂。

“這是為什么？”

阿克臺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莉吉亞，好像要在她的睡容上找到答案。她不停地注視著她光潔的前額、明朗的弓眉、烏黑的秀發(fā)、微微張著的小嘴和她那在平緩的呼吸中上下起伏著的少女胸脯。與此同時，這位皇帝過去的寵妃便逐漸地陷入了沉思：

“她和我是多么不一樣啊！”

她覺得莉吉亞是一個奇跡，是神明顯圣，是諸神掌上的明珠，她比御花園中的百花，比皇宮中的精雕都要美麗千百倍。阿克臺對她并沒有妒忌的心思，相反的是，她一想到這個姑娘會遇到許多兇險，就特別憐憫她，由此也激起了她對姑娘的母親似的憐愛。莉吉亞像夢幻一樣美麗，阿克臺就更加心疼她，她把她的嘴伸向了莉吉亞烏黑的頭發(fā)，開始在發(fā)上親吻。

莉吉亞睡得很香，就像在家里有蓬波尼亞侍候著她時一樣。她睡了很久，等到她睜開一雙藍(lán)瑩瑩的眼睛，十分驚異地朝臥室的周圍一看，已經(jīng)是午后了。

顯然她很奇怪自己怎么沒有睡在普勞茨尤斯的家里，直到她在尚未消除的蒙眬的睡意中看清了阿克臺的面孔，她才開口問道：

“阿克臺，是你嗎？”

“是我，莉吉亞。”

“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晚上？”

“還沒有，孩子，不過已經(jīng)午后了。”

“烏爾蘇斯怎么還沒有回來？”

“烏爾蘇斯并沒有說他要回來，他只說他晚上會和基督徒們一起守候著你的轎子。”

“哦，是的！”

隨后她們離開了臥室，來到了浴室里。阿克臺侍候著莉吉亞洗了個澡，又帶她去吃早飯，早飯后又和她一起來到御花園里。這時皇帝和他那些顯要的朝臣都還在睡覺，所以她在這里不會遇到什么危險。莉吉亞生平還是頭一次看見這么富麗堂皇的花園，園中到處長著高大的松樹、柏樹、橡樹、橄欖樹和桃金娘。樹木之間還隱隱約約地可以見到許多白色的塑像。池塘里的水面一平如鏡，閃著亮光，一叢叢玫瑰花在噴泉的澆灌下爭奇斗艷。在一些十分神奇的山洞的洞口，長滿了常春藤或葡萄藤。水中閑游著銀白色的天鵝。一群群馴化了的非洲羚羊和從世界各地采集來的色彩艷麗的珍禽異鳥都在樹木和塑像之間信步地徘徊。

花園里沒有游人。一些奴隸手握鋤鏟在那里干活兒，還低聲地唱著歌。還有一些坐在池塘旁邊和橡樹的陰影下偷閑，陽光通過樹葉之間的空隙照了進(jìn)來，在他們身上投下了閃爍的光點(diǎn)。還有幾個奴隸正在給玫瑰花和灰白色的番紅花澆水。阿克臺和莉吉亞在這里逛了很久，她們盡興地觀賞了園中所有的珍奇異寶。莉吉亞到底是個孩子，雖然她心神不安，可是當(dāng)她看到這一切后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表露了興高采烈的情緒，對這里的一切都贊嘆不已。她甚至認(rèn)為，皇帝如果是個好人，他住在這么富麗堂皇的宮殿和花園里，一定是很快活的。

后來她和阿克臺都有些累了，便在一張條凳上坐下。這里幾乎完全被柏樹的枝葉蔭翳了，她們于是談起了莉吉亞晚上如何逃走的事情。這是她們最擔(dān)心的事情，阿克臺對莉吉亞這次能否逃出宮門比莉吉亞更加擔(dān)心。她甚至認(rèn)為這是一個瘋狂的圖謀，它是注定要失敗的。她越來越對這個姑娘感到憐惜了，她有時以為，如果能把維尼茨尤斯說服，要比逃走穩(wěn)妥一百倍。因此過了一會兒，她便問莉吉亞和維尼茨尤斯相識多久了，能不能懇求他把她送回到蓬波尼亞家里去。

莉吉亞傷心地?fù)u了搖頭，說：

“不行，在普勞茨尤斯家里的時候，他和現(xiàn)在不一樣，他本來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我在昨晚的宴會上見到他后，我就害怕他了，我寧愿回到莉吉亞人那里去。”

阿克臺又問道：

“在普勞茨尤斯家里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他很可愛？”

“是的！”莉吉亞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同意。

阿克臺想了一會兒，接著說：

“你不是奴隸，和我過去不一樣。你是個人質(zhì)，又是莉吉亞國王的公主，維尼茨尤斯當(dāng)然可以娶你。普勞茨尤斯夫婦既然把你當(dāng)成親生女兒一樣地疼愛，他們也會認(rèn)你做他們的女兒。維尼茨尤斯會娶你的，莉吉亞！”

莉吉亞更加傷心了，她低聲答道：

“我寧愿回到莉吉亞人那里去。”

“莉吉亞，我馬上去找維尼茨尤斯，如果他還在睡覺，我就叫醒他，把我方才對你說的這些話全都告訴他，你愿意嗎？親愛的，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要對他說：‘維尼茨尤斯，莉吉亞是一位公主，又是享譽(yù)羅馬的普勞茨尤斯鐘愛的孩子。你如果真的愛她，就要把她送回到普勞茨尤斯家里去，然后你再去他家里明媒正娶，和她成婚。’”

姑娘回答的聲音更加細(xì)小，阿克臺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才聽見了：

“我要回到莉吉亞人那里去……”

兩顆淚珠掛在她那垂著的睫毛上。

驟然臨近的腳步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當(dāng)阿克臺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來者是誰的時候，薩比娜·波貝亞帶著幾個隨從的女奴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她們的坐凳前。兩個女奴在她的頭上各自撐著一把用金絲編織成的鴕鳥毛團(tuán)扇，她們一邊給她輕輕地?fù)u扇，一邊用它們遮住了那熾熱未減的秋陽。站在波貝亞前面的是一個皮膚黑得像烏木一樣的埃塞俄比亞女人，她的兩個乳房鼓得很高，好像脹滿了乳汁似的。她的懷里抱著一個用帶金邊的紫斗篷包著的嬰兒。阿克臺和莉吉亞于是站了起來，心想波貝亞只不過從坐凳前走過，不會注意她們，可是波貝亞卻在她們的面前停了下來，說道：

“阿克臺，你給孩子的洋娃娃縫的那些小鈴鐺縫得太不結(jié)實(shí)，孩子扯下一個就往嘴里塞，幸虧莉麗特發(fā)現(xiàn)得早。”

“寬恕我吧，圣潔的皇后！”阿克臺把兩只手叉在胸前，低著頭說。

波貝亞打量著莉吉亞，過了很久才開口問道：

“這個女奴是誰？”

“她不是奴隸，圣潔的皇后！她是蓬波尼亞·格列齊娜的養(yǎng)女，是莉吉亞國王的公主，當(dāng)作人質(zhì)送到羅馬來的。”

“她到這里是來看你的嗎？”

“不，娘娘！她前天就進(jìn)宮了。”

“昨晚她也參加了宴會？”

“參加了，娘娘！”

“誰的命令？”

“皇帝陛下。”

波貝亞更加仔細(xì)地察看著莉吉亞。莉吉亞低著頭站在她面前，不時好奇地沖她抬起一雙明亮的眼睛，然后又把眼皮合上。這位皇后是很看重自己的美貌和權(quán)勢的，平日她總是那么憂心忡忡，怕有一天一個幸運(yùn)的對手把她毀了，就像她毀掉了奧克塔維亞那樣，宮里出現(xiàn)的每張漂亮的面孔都會引起她的猜忌。她這時以行家的眼光馬上看清了莉吉亞的整個體態(tài)，對這姑娘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有了正確的估價。因此她突然皺起眉頭，感到害怕了，便暗自思忖著說：“這真是個仙女，是維納斯生下的女兒。”她也想到自己比這個姑娘要老多了，這是她過去看到別的美人時從來沒有想過的。她那被傷害的自尊心在戰(zhàn)栗，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涌上了心頭，許多可怕的景象迅速掠過了她的腦海：“也許尼祿還沒有看見她，即使看見了她，戴著眼鏡他也看不清楚。他要是在大白天，在陽光下遇到了這么一個天仙般的美人，那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況且她不是奴隸，她是一位公主，盡管是蠻族國王的公主，但她畢竟是國王的女兒啊！……永生不滅的諸神啊！她和我一樣美，可是她比我年輕。”她那眉宇之間的皺紋更加明顯了，從金色睫毛下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目光。

但她依然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問莉吉亞道：

“你和陛下說過話嗎？”

“沒有，皇后娘娘。”

“為什么你要到宮里來，而不愿留在普勞茨尤斯的家里呢？”

“不是我自己要到這里來的，娘娘！是裴特羅紐斯進(jìn)言皇帝，把我從蓬波尼亞家里要來的，我是不愿來的啊，娘娘！”

“你想回到蓬波尼亞那里去嗎？”

這最后一個問題，波貝亞是用比較平和溫柔的口氣提出來的，因此在莉吉亞的心中驟然起了一線希望，她向波貝亞伸出了雙手，說：

“娘娘，皇帝答應(yīng)維尼茨尤斯，要把我當(dāng)作女奴賜給他，所以我懇求您給我說個情，還是讓我回到蓬波尼亞家里去吧！”

“原來裴特羅紐斯讓皇帝把你從普勞茨尤斯家里接來，是要送給維尼茨尤斯的？”

“是的，娘娘，維尼茨尤斯今晚就要派人來接我了。所以我求您，仁慈的娘娘，求您可憐可憐我吧！”

莉吉亞說完后便彎下腰去，抓住了波貝亞衣裙的邊褶，等著她的回答，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很響。可是波貝亞的臉上卻露出了一陣獰笑，她看了一會兒莉吉亞，說：

“我答應(yīng)你，你今天就去做維尼茨尤斯的女奴。”

說完她就像一個美麗但又十分兇惡的幽靈那樣馬上離去了。這時莉吉亞和阿克臺突然聽見了一個嬰兒的啼哭聲，她們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哭起來的。

莉吉亞的眼里飽噙著淚水。過了一會兒，她又拿起阿克臺的手，說道：

“回去吧！我們只有去那些樂意助人的地方才能得到幫助。”

她們回到了客廳里，在這里一直待到了晚上。天黑了，奴隸們拿著四盞點(diǎn)得很亮的燈走了進(jìn)來。在燈光的照射下，她們兩個的面孔都顯得十分蒼白。她們的談話也不時中斷，因?yàn)樗齻兌荚诹粜牡芈犞饷媸遣皇怯腥藖砹恕＠蚣獊啿粩嗟刂貜?fù)著一句話：雖然她舍不得離開阿克臺，但她知道，烏爾蘇斯現(xiàn)在一定埋伏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正在等候她的到來。她也正期待著這一切就在今天發(fā)生。由于心情緊張，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和粗聲粗氣的了。阿克臺馬上取來了她自己的那些珠寶，把它們?nèi)伎p在莉吉亞外衣的一個衣角里。她懇請莉吉亞不要拒絕這些禮物，它們可以用作逃走時的花費(fèi)。隨后便出現(xiàn)了一片深沉的寂靜，在寂靜中又似乎到處都可以聽到響聲，好像門簾外面有人在竊竊私語，遠(yuǎn)處還傳來了孩子的啼哭聲和狺狺的狗叫聲。

客廳的門簾驟然一聲不響地被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黢黑、長著一臉麻子的人影像鬼魂似的出現(xiàn)在客廳里。莉吉亞馬上認(rèn)出了這就是阿塔岑——維尼茨尤斯的解放奴隸，他到普勞茨尤斯家里去過。

阿克臺嚇得叫了一聲，可是阿塔岑卻對她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

“馬爾庫斯·維尼茨尤斯謹(jǐn)向天仙莉吉亞致敬，并在綠葉點(diǎn)綴的舍下設(shè)宴，恭請大駕光臨。”

姑娘的嘴唇霎時變白了。

“我去！”她說。

她用兩只手一把抱住阿克臺的頸子，和她告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