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圣水的人[1]
他從前住在一個村莊的入口,大路邊的一座小屋里。娶了本地一個農莊主的女兒以后,他自立門戶成了大車匠。兩口子辛勤勞動,積攢下一筆小小的錢財。不過他們沒有孩子,這讓他們非??鄲馈K麄兘K于盼來了一個兒子,給他起名叫讓。他們爭著撫弄他,對他疼愛備至,簡直到了一個鐘頭不見就受不了的地步。
讓五歲那年,一幫跑江湖搞雜耍的路過此地,在村公所前的廣場搭棚賣藝。

讓看到這幫人,就溜出家門,父親找了好久,才在幾只會識字的山羊和會耍把戲的狗中間,看見他坐在一個上了年紀的小丑腿上放聲大笑哩。
三天以后,晚飯時刻,該上桌吃飯了,大車匠和他的妻子發現兒子不在屋里。他們在園子里找,沒找到,于是父親就到大路邊,使出全身的力氣叫喊:“讓!”——夜晚來臨,天邊布滿褐色的霧靄,景物都退入陰暗可怕的遠方。離他很近的三棵大樅樹,仿佛在哭泣。沒有人回答他;但空氣中似乎傳來隱隱約約的呻吟聲。父親聽了好久,總像是聽見了什么,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他已頭腦發昏,一面不停地叫喊著:“是讓嗎?是讓嗎?”一面向黑夜深處奔去。
他就這樣一直跑到天亮,夜色中回響著他的喊聲,游蕩的野獸也被他嚇跑。他焦慮已極,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瘋了。他妻子坐在家門口的石條上,一直哭到早晨。
他們沒找到兒子。
在無法安慰的悲傷中,他們迅速衰老。
最后,他們賣掉房子,動身去親自尋找。
他們向山坡上的牧羊人、過路的商人、鄉村的農民和市鎮當局打聽。但他們的兒子已經失蹤很久,沒有任何人知情;兒子本人大概也已忘記自己的名字和家鄉的名字了。他們只有痛哭,再也不抱希望。
很快,錢花光了,他們就去農莊和客棧打短工,干最低下的活兒,吃別人的殘羹剩飯,睡地鋪,挨凍??墒?,由于過度勞累,他們身體虛弱了,再也沒有人找他們干活,他們不得不在大路邊乞討。他們帶著凄苦的表情,用懇求的語調,上前和過路人搭話;在田野里,向中午在大樹下吃飯的收割莊稼的人討一塊面包,然后坐在溝邊一聲不吭地吃。
一天,他們向一位客棧老板傾訴自己的不幸,這客棧老板對他們說:
“我也認識一個丟失女兒的人,他后來在巴黎找到了。”
他們馬上動身去巴黎。
當他們走進這座大城市,見它那么大,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簡直驚呆了。然而他們相信兒子一定就在這些人中間,不過他們不知道怎樣去找。再說,他們還擔心認不出他來,因為他們已經十五年沒見過他了。

他們走遍所有的廣場、所有的街道,在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流連,希望天意能夠安排一次巧遇,碰上什么奇跡般的好運,或者命運發一次善心。
他們經常盲目地往前走,互相依靠著,樣子那么悲慘,那么可憐,即使他們并沒有乞討,也會有人給他們施舍。
每個星期日他們都整天守候在教堂門口,觀察進進出出的人群,在一張張臉上尋找一星半點和遙遠記憶中的兒子相像的地方。有好幾次他們以為認出了他,可是每次都認錯了。
在他們最經常去的那座教堂的門口,有個供圣水的老人,成了他們的朋友。這老人也是歷經劫難,他們很同情他,就這樣彼此間產生了深厚的友誼。后來他們仨索性一起住進一座樓房頂層的一間陋室,那住處偏遠,已經靠近田野。有時,老人病了,大車匠就代替朋友去教堂供圣水。一個冬季來了,這年冬季特別寒冷。捧圣水盆的孤苦老人死了,教區本堂神父已經了解大車匠的種種不幸,就指定他來接替。
從此,他每天一清早就來,坐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張椅子上,脊背頻繁地磨蹭著他依靠的那根古老的石柱,把石頭都磨出痕跡來。他目不轉睛地打量每一個進來的男人,他像小學生一樣焦急地盼望著星期日,因為那一天教堂總是川流不息地擠滿了人。
他變得很蒼老,教堂穹頂下的潮氣損壞著他的身體。他的希望也一天天在磨滅。
他已經認識所有來禮拜的人,知道他們的鐘點、他們的習慣,能分辨出他們走在石板地上的腳步聲。
他的存在變得那么狹隘,一個陌生人走進教堂對他來說都成了一樁大事。有一天來了兩個婦人,一個年老的,一個年輕的,大概是母女倆。她們身后跟著一個男子。出去時,他向他們行禮,遞過圣水以后,他又去攙扶那老婦人。
“那男子想必是姑娘的未婚夫吧?!贝筌嚱诚?。
他一直到晚上都在苦苦尋思:從前可能在哪兒見過一個人長得像這個男子。不過他回憶起的那個人如今也該是老人了,因為自己好像是在家鄉那邊認識他的,那時自己還年輕。
那男子此后經常陪兩個婦人來教堂。那隱隱約約的相像,既遙遠又熟悉,可就是記不清了,這讓供圣水的老人傷透了腦筋。他把妻子叫來,幫記憶力衰退的他一起回憶。
一天傍晚,快天黑的時候,那三個外地人又一起進來。等他們走過去,丈夫問:
“喂!你認出是他嗎?”
妻子心情緊張,也在努力回憶。突然,她小聲地說:
“是……是……只不過他頭發比較黑,個子比較高,身子比較壯,而且穿得像個紳士。但是,他爸,你看見嗎,他的相貌跟你年輕的時候一樣。”
老人興奮得跳了起來。
真的,這年輕人像他,而且也像他死去的弟弟,像他小時候見過的父親。他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那三個人從大堂下來,要出去。就在那年輕人手伸進圣水盆的時候,老人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圣水像雨點般灑了一地。他大喊一聲:“是讓嗎?”
那男子停下來,看著他。
老人又低聲喊了一聲:
“是讓嗎?”
兩個女人大惑不解地打量著他。
于是他第三次嗚咽著說:
“是讓嗎?”
年輕人低低地俯下身子,端詳他的面孔,一道童年記憶的閃光照亮他的心頭,他回答:
“皮埃爾爸爸,雅娜媽媽!”
父親的姓和家鄉的名字,他全忘了;但他還記得這兩個重復過無數次的稱呼:皮埃爾爸爸,雅娜媽媽!
他跪下來,倚偎著父親的腿。他哭著,輪番擁吻著父親和母親。二老也喜極而泣。
兩個婦女也在哭泣,她們明白發生了一件大喜事。
于是他們全體前往年輕男子的住處。他對他們講了自己的遭遇。
那幫流浪藝人把他拐走。在頭三年里他跟隨他們輾轉了很多地方。后來班子散伙了,有一天,在一座古堡里,一位老婦人覺得他很可愛,便出錢把他留下。他很聰明,送他上了小學,又上了中學。老婦人沒有孩子,把家產傳給了他。他也尋找過自己的父母,但他只記得兩個名字:“皮埃爾爸爸,雅娜媽媽”,所以始終沒能找到。現在,他就要成婚了。他把未婚妻介紹給自己的父母,那姑娘又美麗又善良。
兩位老人也講述了他們的痛苦和磨難,然后又一次擁吻他。那天晚上他們挨到很晚,不敢睡,生怕失去了那么久的幸福在他們睡著的時候又離開他們。
但是頑固的厄運再也沒有力量和他們糾纏,他們一直到死都活得很幸福。
[1] 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七七年十一月十日的《馬賽克》周刊,作者署名“吉·德·瓦爾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