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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萊中尉的婚事[1]

戰(zhàn)役一開始,拉萊中尉就從普魯士人手中繳獲了兩門大炮。將軍對他說:“謝謝,中尉。”還授予他榮譽勛章。

他既謹慎又驍勇,靈巧,機敏,足智多謀。上級派給他一百來號人,他組織了一支偵察隊,曾經(jīng)多次拯救撤退中的大軍。

但是,入侵者就像漫溢的大海,從邊界全線涌入。那就像一個接一個撲來的人的巨浪,在他們周圍撒下泡沫般的流動部隊。卡萊爾將軍的這個旅,脫離了師主力,不停地后撤,每天都要作戰(zhàn),但是靠著拉萊中尉的警惕和敏捷,幾乎保持完好無損。這位中尉好像有分身術似的無所不在,挫敗了敵人的所有詭計,令他們的預測屢屢失誤,弄得他們的槍騎兵[2]暈頭轉向,將他們的先頭部隊盡數(shù)殲滅。

一天早晨,將軍把他招來。

“中尉,”將軍說,“這是拉塞爾將軍來的一封急電,如果我們不能在明天日出以前趕到援助他,他就完了。他在布蘭維爾,離這里八法里。你天黑時帶三百人出發(fā),一路上每隔一段布下一名標兵。我兩小時以后就跟去。你要仔細探明沿路的情況,我怕會遭遇敵軍一個師的兵力。”

天寒地凍已經(jīng)足有一個星期。兩點鐘,開始下起雪來;傍晚時,大地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濃密、紛飛的白雪像幕布把近在咫尺的東西都掩沒了。

六點鐘,小分隊上路了。

兩名士兵在前面探路,只有他們倆,領先三百米。接著是中尉親自率領的一個十人小組。其余人排成長長的兩列尾隨前進。在小部隊左右兩側各三百米的距離,一些士兵兩個兩個地行進。

雪,下個不停,給黑暗中的他們撲上一層白粉;它落在衣服上并不融化,加上夜色陰沉,所以他們在清一色白茫茫的田野上幾乎不露一絲痕跡。

他們不時地停下來。這時就只聽得見那無以名之的落雪的沙沙聲,因為與其說是聲響,不如說是感覺,像是兇險而又難以捉摸的低語。一道口令輕聲傳遞著;每當隊伍重新啟動時,就留下一個白色的幽靈站在雪地里。幽靈變得越來越模糊,直到無影無蹤。那是些活人扮的路標,用來為大部隊指引方向的。

偵察兵們放慢了行進的腳步。有什么東西兀立在他們前方。

“向右轉!”中尉說道,“這是隆菲樹林,樹林左邊就是城堡。”

不久,一道命令傳來:“停止前進!”小分隊停下來,就地等候中尉。中尉僅帶著十個人一路偵察往城堡方向推進。

他們在樹叢下匍匐前行。突然,大家都靜止不動了。一片可怕的寂靜籠罩在他們上空。接著,在很近的地方,一個清脆、悅耳的年輕人的聲音,刺破林中的靜謐,輕輕地說:

“父親,我們要在雪地里迷路了。我們永遠也到不了布蘭維爾啦。”

一個洪亮一些的聲音回答:

“完全不用擔心,女兒,我對這一帶了如指掌。”

中尉說了幾句話,四個戰(zhàn)士,就像幾個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離去。

突然,黑夜中響起一個女子的尖叫聲。兩個俘虜被帶過來: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中尉始終低聲地詢問他們。

“您叫什么名字?”

“皮埃爾·貝爾納。”

“您是做什么職業(yè)的?”

“隆菲伯爵的膳食總管。”

“這是您的女兒嗎?”

“是的。”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伯爵府洗衣服的。”

“你們去哪兒?”

“我們在逃難。”

“為什么?”

“今晚來過十二個鬼子槍騎兵。他們槍殺了三名守衛(wèi),吊死了園丁。我呢,真為女兒擔心。”

“你們去哪兒呢?”

“去布蘭維爾。”

“為什么?”

“因為那里有一支法國軍隊。”

“您認識路嗎?”

“非常熟悉。”

“很好,那就跟我們走吧。”

他們回到縱隊,重又開始在田野中前進。老人沉默不語,和中尉并肩而行。女兒走在他的旁邊。她突然停下來。

“爸爸,”她說,“我太累了,實在走不動了。”

說著她就坐了下來。她凍得發(fā)抖,好像就準備死在這里似的。父親要抱她走,可是他年紀太大,身體也太弱了。

“中尉,”他啜泣著說,“我們要耽誤你們行軍了。法蘭西高于一切。別管我們啦。”

軍官下了一道命令。幾個人出發(fā)了。他們抱著一些砍下的樹枝回來。于是,片刻間,做成了一副擔架。整個小分隊都向他們匯攏過來。

“這兒有一位女士快要凍死了,”中尉說,“誰愿意用自己的大衣給她蓋上?”

兩百件大衣脫了下來。

“現(xiàn)在,誰愿意抬她走?”

所有的手臂都伸了出來。年輕女子裹在溫暖的軍大衣里,舒適地躺在擔架上,四個壯實的肩膀把她抬起來;她就像一位由奴隸們抬著的東方女王,被安置在小分隊中央。隊伍又繼續(xù)前進。一個婦女,像那激勵法蘭西的古老熱血完成了無數(shù)奇跡的女王,親臨沙場,使它深受鼓舞,步伐更有力,更堅定,更輕快。

走了一個小時,隊伍又停下來,所有人都臥倒在雪地里。那邊,平原中央,一個巨大的黑影在奔跑,就像是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鬼怪,先是像蛇一樣伸得老長,接著突然縮成一團;時而橫沖直撞,時而靜止不動,然后又繼續(xù)狂奔,反復不停。一道道命令在戰(zhàn)士中間小聲傳遞著,不時地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金屬磕碰的清脆聲響。那游蕩的怪物猛然向這邊移近,原來是十二個槍騎兵,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一個尾隨一個,疾馳過來。在陰森的微光中,二百個臥倒的人突然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一陣急速的槍聲在寂靜的雪原回響,那十二個槍騎兵,連同他們的十二匹坐騎,全部倒下。

小分隊等待了好一會兒,然后又繼續(xù)前進。他們遇到的那位老人為他們做向導。

終于,從很遠處有一個聲音吆喝:“口令!”

另一個比較近的聲音回答了口令。

他們又開始等待,雙方正在接洽。雪已經(jīng)停止飄落。寒風掃蕩著烏云,而在他們身后,云層上方,無數(shù)星星在閃爍。星光逐漸暗淡下來,東方的天空已露出紅潤。

一位參謀部軍官前來迎接小分隊。當他問到擔架上抬著什么人,女孩動了動,兩只小手撥開那些大號的藍色軍大衣,露出一副嬌美的面龐,泛著曙光般的玫瑰色,眸子比隱去的星星還要晶瑩,笑容比初升的太陽還有神采,她回答:

“是我,先生。”

戰(zhàn)士們欣喜若狂,鼓著掌,把年輕的姑娘高高舉起以示勝利,一直把她抬到營地中心;營地的官兵都舉槍致敬。不久,卡萊爾將軍到了。九點鐘,普魯士人發(fā)起進攻。他們中午就被擊退。

當晚,拉萊中尉精疲力竭,倒在一捆麥秸上正要入睡,將軍派人來找他。他來到將軍的營帳,只見將軍正在和他夜間遇到的那個老人談話。他剛走進去,將軍就拉過他的手,對這個他還不知道真實身份的人說:

“親愛的伯爵,這就是您剛才和我談到的那個年輕人,我手下的一名優(yōu)秀軍官。”

他微笑著,壓低了聲音,接著說:

“最優(yōu)秀的軍官。”

然后,他又轉身朝著大吃一驚的中尉,介紹“隆菲-奎迪薩克伯爵”。

老人雙手緊握著中尉的手,說:

“親愛的中尉,您救了我女兒的命,我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感謝您……請您幾個月以后來告訴我……如果您喜歡她……”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一年以后,在圣多瑪·德·阿昆教堂[3],拉萊中尉娶了路易絲·奧斯坦絲-熱奈維葉芙·德·隆菲-奎迪薩克小姐。

她帶來六十萬法郎的陪嫁,而且,人們都這么說,她還是那一年人們見到的最美的新娘。


[1] 本篇首次發(fā)表于一八七八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馬賽克》周刊,作者署名“吉·德·瓦爾蒙”。

[2] 槍騎兵:普魯士軍隊的槍騎兵屬于輕騎兵部隊,通常充當執(zhí)行偵察任務的尖兵。

[3] 圣多瑪·德·阿昆教堂:舊時一座貴族社會的教堂,在今巴黎第七區(qū),巴克街和圣日耳曼林蔭大道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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