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qū)是一個氣候宜人的城市，長夏短冬，夏無酷暑，冬無嚴寒，陽光充足，雨量豐沛，四季鮮花盛開。

林小豐感覺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季節(jié)的變化，不像老家四季分明。春天的鶯飛草長，夏日的池塘蛙鳴，秋風下繽紛的落葉，寒冬中的皚皚白雪。給人的感覺是時間在不斷的遞進中，清晰而明了。

如果非得給特區(qū)從氣候上分出個界限，林小豐覺著倒不如分成干濕兩季更為合適。從每年的四月起進入雨季，滂沱的大雨一直下到九月。十月后則是旱季，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天氣變得清涼而干爽。這是林小豐最喜歡的季節(jié)。

牛大夯也喜歡這個季節(jié)，不同的是，林小豐尋找的是舒適宜人的感覺，而牛大夯卻是工程的需要。在雨季，工程項目往往會受到天氣的影響，工期是施工方的生命線，時間就是金錢，一刻也不能耽誤。他最擔心的是黃金海岸項目，由于地處沿海，四月以后臺風光顧頻繁，整個雨季工程進展緩慢，到現(xiàn)在地基還沒出地面。樓房建設項目中，無論是資金的投入還是工程進度，基本上以出地面為中間點，地基完成工程才算進行一半。

牛大夯之所以這么著急工程進度，是因為干爹前幾天告訴他，從報紙、電視報道的情況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經(jīng)濟過熱的苗頭，如果繼續(xù)下去上面就會采取措施收緊，到時候會死掉一批項目。牛大夯知道干爹經(jīng)常研究政策，他的判斷非常準確。

做股票的訣竅，就是在高點前出手，錢賺到手里，落袋為安，至于以后股市是不是暴跌就不用管了，關鍵是賣出去。做項目跟做股票的原理大致相同，牛大夯盼望著趕快把房子建好賣出去?，F(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旱季，正是施工的好時機，牛大夯沒事就往海邊跑，恨不得大樓在一天內(nèi)就能建好。

“建房就像十月懷胎，得有一個過程，急也沒有用?！卑⑿阈χ鴦袼Ｅ４蠛豢戳丝此亩亲?，已經(jīng)圓滾滾的了，醫(yī)生說預產(chǎn)期就在這個月。有親戚說，做個檢查看看是男孩還是女孩。牛大夯手一揮，查什么查，男孩女孩都要。阿秀也贊同他的意見，做鑒定是非法的，何必給醫(yī)生添麻煩。

孩子生下來是雙胞胎，兩個都是男嬰。牛大夯在床邊抱著兩個孩子笑的合不攏嘴，看著阿秀說：“真爭氣，一下搞出兩個，別人想多要一個還得交罰款，你給咱家省錢了?！?

一句話把阿秀惹笑了，啐道：“瞧你說的，掉錢眼里了是吧。別凈胡扯，想著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牛大夯搖頭晃腦的想了半天：“嗯，大的叫牛鵬海，小的叫牛鵬岸怎么樣?！闭f完看到阿秀不解的樣子，解釋道：“你看，特區(qū)簡稱鵬城，中間取這個鵬字，我最關心的項目是黃金海岸，大的叫海，小的叫岸，怎么樣？”

“黃金海岸？你怎么不取名叫牛黃、牛金。”阿秀說完笑的扒在被子上。

牛大夯也笑了起來：“牛黃可是好東西，珍貴的很。”

阿秀笑的肚子疼，半天才直起腰來，捂著肚子道：“好，都聽你的。還有一個事，按老家的規(guī)矩，過百天時得給孩子找個干爸，你想想看誰合適?！?

“這個我想好了，林小豐和郭一鳴。”

阿秀點了點頭：“嗯，挺好的，只是他倆還沒結(jié)婚呢，不知愿不愿意?！?

“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百日宴時，林小豐前來祝賀，郭一鳴帶著文清從香港趕了過來，他倆已經(jīng)明確了戀愛關系。

阿秀把孩子從臥室抱了出來。年紀輕輕做了干爸，林小豐和郭一鳴都覺著十分新奇，爭著去看自己的干兒子。兩個小家伙長的一模一樣，分不出誰大誰小，林小豐和郭一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抱哪一個好。

阿秀在一旁笑道：“大的右耳有顆痣。”

兩人開心的大笑著，各自笨手笨腳的抱起孩子，仔細看了看，都說自己的更精神些。

文清從郭一鳴懷中把孩子搶了過來，抱在懷中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目光中充滿了柔情。

“你倆快點結(jié)婚吧，不久就會有寶寶的。”阿秀笑道。

文清看了郭一鳴一眼，飛紅了臉沒有說話。

“小豐、一鳴，我們?nèi)ズ炔瑁屛那搴桶⑿闼齻z聊天?！迸４蠛焕鴥扇藖淼綍孔?，牛大夯泡了一壺茶，敘說起各自的近況。

郭一鳴最近跟著爺爺郭仲里去了中東。海灣戰(zhàn)爭后科威特在重建，以前被伊拉克打爛了的油田有的恢復了生產(chǎn)，有的因資金不足正尋找合作方。郭仲里看中了一處油田，正在洽談。

“去中東發(fā)展，危險嗎？”牛大夯擔心的問。

郭一鳴說道：“任何事都是相對的，安全的地方競爭會比較激烈，機會就少。相反，看上去危險的地方，機會相對要多一些。危機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機會存在于危險之中。當然，也不是說危險的地方就一定好，危不危險要有基本的判斷?，F(xiàn)在伊拉克已經(jīng)失去了戰(zhàn)爭的能力，所以中東那邊反而是安全的。”

“嗯，一鳴說的對，前兩天賴相如給我電話，他跟著馬總?cè)ザ砹_斯了，說是那邊輕工產(chǎn)品奇缺，看看服裝市場有沒有商機。你看，蘇聯(lián)剛解體，按說正是動蕩的時候，馬老板卻跑到那邊去，英雄所見略同啊。”林小豐說道。

牛大夯想起了趙顧仁講的一句話：“眼界決定前途，平臺決定格局?！弊錾庖曇耙獙挷拍芘d旺發(fā)達。

想到這里，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問道：“一鳴，股票市場你熟悉嗎？”

“怎么想起問這個？”郭一鳴笑道。

“聽朋友講，上海在有個新鮮事，叫‘股票認購證’，不少人炒這個東西發(fā)了大財。據(jù)說特區(qū)肯定也會跟著搞，到時候不知能不能參與?！?

郭一鳴想了想說：“做股票必須是專業(yè)的人才行，這里邊水太深。聽人講，傾家蕩產(chǎn)三件事：吸毒、賭博、炒股。所以不懂行的人少碰為好。”

林小豐看了牛大夯一眼問道：“你工程做的好好的，想這事干嘛？”

牛大夯擺了擺手笑道：“只是隨口一說。來，喝茶?！?

百天酒后沒幾天，牛大夯接到區(qū)里通知，去結(jié)算之前欠下的工程尾款。興沖沖的趕到后，卻被澆了一盆涼水。原來，由于財政緊張，只能兌現(xiàn)部分工程款，剩余的部分用土地抵帳。牛大夯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據(jù)理力爭，對方手一攤，真是沒錢，大家都一樣，先簽協(xié)議的先挑地方，不簽的只能繼續(xù)欠著，不知什么時候才有錢。

牛大夯只好去選地，這時剩下的都是上海賓館以西很遠的地方了。上海賓館是特區(qū)的地標性建筑，處在特區(qū)中心區(qū)的邊上，再往西都是荒效野嶺了。

雨季到了，臺風伴隨暴雨，電閃雷鳴。

屋漏偏逢連陰雨，更大的一個爆雷響徹云霄。調(diào)控開始了，上面對經(jīng)濟過熱現(xiàn)象進行全面整頓，首當其沖的是房地產(chǎn)市場，黃金海岸項目由于投資方撤資，資金鏈斷裂戛然而止。臺風過后，牛大夯驅(qū)車來到項目區(qū)。

以往熱火朝天的工地一片死寂，高高的吊塔在海風中嗚嗚作響，殘垣斷壁上的鋼筋在雨水的沖涮下銹跡斑斑。向遠處望去，所有的項目都已停工，延綿幾十里的開發(fā)區(qū)靜悄悄的，像世界末日一樣荒涼。牛大夯欲哭無淚，全身無力，轉(zhuǎn)身上車，坐在車內(nèi)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坐了多久，手機響了，是趙顧仁打來的，道了聲抱歉，然后說自己被解職了，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家，打電話告辭一下，說完掛斷了電話。

牛大夯剛想說幾句，電話里傳來“嘟嘟”的聲音。默默的關掉手機，向窗外看了看，天已經(jīng)黑了，牛大夯懶懶的伸出手去，發(fā)動著了汽車。

回到家中，已經(jīng)十點多了，阿秀坐在客廳里焦急的等著，她已經(jīng)知道了停工的事?？吹脚４蠛贿M門，忙迎上前去，接過提包，溫柔的說：“還沒吃飯吧，快去洗洗，給你煲了最愛喝的湯?！?

牛大夯搖頭說不餓，走到衛(wèi)生間沖了個涼，出來后走進臥室。孩子已經(jīng)睡熟，兩張粉撲撲的小臉露出安詳?shù)男θ?。牛大夯俯下身去各親了一口，其中一個晃了晃頭，咂吧了一下嘴。牛大夯的心都要化了，一股柔情涌了上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

阿秀跟著走了進來，從身后抱住了牛大夯，輕聲說：“看在孩子的份上，去吃點東西，出去一天了，怎么會不餓呢，看，兩個孩子多乖，你也要聽話，當爸爸的要做榜樣?！?

牛大夯跟著阿秀來到餐廳，桌上擺好了四菜一湯。阿秀一邊盛湯，一邊開口道：“大伯一天來了三趟找你，晚上在這兒坐到九點鐘才走，讓我告訴你，要拿得起放得下，勝敗兵家常事，做生意沒有只贏不虧的道理，這事遇到了誰也沒辦法，別往心里去，以后有的是機會。”

牛大夯坐下后接過湯喝了一口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幾千萬說沒就沒了，心里堵的慌?！?

說完忽然想到，當初幸虧聽了妻子的勸，只投了積蓄，如果再去貸款，真的是傾家蕩產(chǎn)了。

“沒關系呀，別說幾千萬，再多又能怎樣？就算都虧了，我們本本份份做茶樓也能養(yǎng)活一家人，別多想了，吃完飯去睡一覺就好了，這么晚回來，我都擔心死了?！?

聽到妻子貼心的話，牛大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憨憨的一笑：“擔心什么，我還能去尋死不成？家里有你有孩子，才舍不得呢?！?

“知道就行。”阿秀看他喝完了湯，趕緊盛了一碗飯，看他狼吞虎咽的吃著，柔聲道：“沒人跟你搶，慢慢吃，吃的太快不消化，我去看看孩子，別蹬開被凍了肚子。”說完走進臥室。

早上，牛大夯來到公司，發(fā)現(xiàn)江陽正等在樓下。于是招呼他去辦公室喝茶。

江陽笑道，不麻煩了，幾句話就走，有沒有閑人借用一下。

原來，昨天下午，特區(qū)發(fā)布了新股認購公告，將發(fā)行面值五億元的新股票，采用認購抽簽表的方式，中簽者可以買一千股。這個方案跟上海在一月份實行的股票認購證辦法差不多，要用身份證購買，消息早在二個月前就在社會上瘋傳。市民們聞風而動，想盡一切辦法收羅身份證。江陽也讓老家的朋友寄來了幾千張。由于規(guī)定每人限購十份，只能去找人排隊購表。

牛大夯爽快的一笑道，惠州項目停工了，正好有一批撤下來的工人，需要多少，明天安排過去。

江陽拱手告辭，開車回去的路上發(fā)現(xiàn)，發(fā)售點前已經(jīng)聚起不少人開始排隊，有的坐著小凳子，有的墊張紙箱皮，還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心想，現(xiàn)在就這樣了，不知明天會擠成什么樣子。據(jù)說全國的股民這幾天都擁了過來，參與購表的人少說也在百萬以上。廣州到特區(qū)的火車票已經(jīng)炒到四百元一張，翻了十倍，汽車票則過了千元。特區(qū)大小酒店、旅館、招待所全部爆滿，很多人不得不露宿街頭。江陽暗暗心驚。

第二天一早，江陽開車轉(zhuǎn)了一圈，三百多個售表點前都排起了長龍，一眼看不到頭，整個城市被購表大軍切成了橫一個豎一個的方塊，像棋盤一樣。

為了防止插隊，排隊者不分男女老少，前心貼后背的緊緊摟抱在一起。半下午的時候，下起了暴雨，排隊的人淋的像落湯雞一樣，可是隊形卻絲毫不亂。發(fā)售直到下午六點多鐘才開始，長達十個小時的時間，人們一直保持著同一姿式。

吃飯？口渴？內(nèi)急？沒人在意這些。

道德！尊嚴！榮辱！在金錢面前人性不堪一擊。

江陽中了十簽，給每個參加排隊的人發(fā)了一百元錢，買了十箱酒拿了一萬元錢來找牛大夯，含愧道，讓你的工人受委曲了，過來陪個不是，請安排兄弟們吃頓飯。牛大夯堅辭不收，說朋友之間互相幫忙是應該的，誰也沒想到會這樣。

剛剛送走江陽，父親打來電話，告訴牛大夯一個震驚的消息:林小豐的爸爸涉嫌以權(quán)謀私正在接受調(diào)查，起因是國安公司的事，估計也會涉及到林小豐。

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牛大夯放下電話，沖到樓下，驅(qū)車趕往國貿(mào)大廈。乘電梯來到樓上，剛出電梯口，正遇到林小豐，他的兩邊各站著一個穿制服的人。

看到牛大夯，林小豐沒有說話，沖他點點頭，走進了電梯，兩個穿警服的人緊緊跟在他身后。牛大夯又驚又怕，讓到一邊。想了一會后，向樓內(nèi)走去，想找江陽問個究竟。

江陽不在，幾個穿警服的人正在搜查林小豐的辦公室。牛大夯失魂落魄的出來，開車回到家中。

阿秀聽到消息后，提醒他趕緊聯(lián)系胡書楠。

牛大夯一拍腦門，掏出手機，撥通了胡書楠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