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李思源點檢護院衛隊時,他總共帶出五十人,眼下卻只剩下了他和管家以及護衛隊長三人。
他們可以一路奔逃至此,是背后的一具具尸體為他們鋪出了路。
寒風呼嘯,刮過李思源三人的面龐,身后枯木頑強地掛著半黃不綠的葉子,在深秋里,難以逢春,還是被秋風奪走了最后的幾片葉子。
血從他們的臉上流下來過,然而現在已經干硬,臉上的汗水干得泛白,混合著敵人的血跡,干澀的眼睛發紅,好像要爆裂開來,瞪得嚇人。
對面圍上來了,敵人越來越近。
李思源放下蕭佑安的遺體,面對圍攏過來的兵將,三人牙關緊咬,手握一刀一劍一耙。
力氣,幾乎已經沒有一絲一毫。
是繳械投降再伺機而動,還是殊死搏斗殺出一條血路來,就在他們的一念之間。
“丞相有令,格殺勿論!!”
“老爺,我們現在......”管家咽了咽口水,喉結滾動已經不暢,他的脖子被劃了一刀,還沒來得及止血。
李思源環顧四周,前狼后虎,眼下的局面,他們已是退無可退。
“咱們拼了!!!”
就這樣雙方展開了最后的廝殺——箭如雨下,刀劍亂舞,寒光刺眼。
黑云壓境,鬼哭狼嚎,血流成河。
終了,再次肅殺如常,兩敗俱傷,無一生還。
亂墳崗,不是第一次埋葬那么多人。
天地為墓,枯葉做紙。
塵歸塵,土歸土。
......
甘露殿前。
“蕭皇貴妃,”天啟皇帝竟然披著御氅,出現在了看風景的蕭宜煙身后,她有些驚了。
“陛下怎么不在殿內休息?”蕭宜煙帶著幾分似真似假的關心,嬌嗔道。
“宜煙,我都知道。”皇帝將手搭在蕭宜煙冷冰冰的珠翠上,撫摸了一下,還是慢慢移開了。
“陛下?!......”原來他都知道,只是為什么?卻任由著她做那些。
“如今,不得不說,朕吶,賭輸了。”他輕笑了一下,伴著幾聲咳嗽。
還是釋然了,他也要解脫了。
賭什么?”蕭宜煙問。
“朕吶,朕和蕭佑安打賭,賭朕一定會讓你平安喜樂,一生無憂。”說著這個,他反而自豪了起來,極為高興地看著蕭宜煙,竟然笑得猛烈咳嗽了起來。
蕭宜煙忙輕撫眼前男人的后背,并傳喚侍女,“快把陛下的藥呈上來。”
“不必了,朕早已讓她們退下了。”
“陛下怎可如此?”她又走下幾級石階,威嚴命道:“來人,把陛下的藥端上來!”
“宜煙!咳咳咳......”
“陛下?......陛下已經許久沒有喚過臣妾的名字了。”
七歲時,蕭宜煙隨母親來到蕭家,后來她的父母染上疫病雙雙亡故,蕭家見她年幼,也沒有值得信任的親人可以托付,蕭父便將她認做了義女。她與蕭佑安青梅竹馬,兩廂情愿,早就私下定了終身,她只待蕭佑安參軍歸來即可成婚,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相扶相守,生兒育女,康樂一生。這便是她以為的最好結局了。
卻不料一切被眼前這個當初還是太子的男人給毀了!只因為他在上元燈會上看了她一眼,便對他的父皇說什么一見鐘情,非她不可。可她呢,她難道不是非蕭佑安不可嗎?
太子再三懇求,沒有少在朝臣中周旋,甚至不顧體統,三番五次到蕭家求蕭父成全,始終無果。
不久先皇離世,國喪期一滿,太后就下了兩道懿旨,一道讓她入宮為妃,另一道遣獲悉消息返還皇城的蕭佑安續守邊疆。她什么也做不了,終于還是含淚被她的義父和好哥哥送進了宮。
人啊,終會隨著時間改變。
金碧輝煌的皇家宮殿里,到處是楚楚可人的蛇蝎美人。不知道其中厲害的她吃了很多苦頭——被厭惡,被誣陷,被責打,差點死在寒夜無人的深宮里。還好,她都挺過來了。
可是從前那個爛漫純真的蕭家義女,卻變得誰也認不出了。
她斗贏了,也斗輸了。
“可惜朕還是賭輸了。”
“陛下,該服藥了。”她不想回憶,過去有什么好留戀的!
說罷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輕輕倒出一粒黑色藥丸,帶著溫婉的笑顏,像往常一樣,遞給面前這個讓她痛恨的男人。
“讓宜煙平安喜樂,一生無憂,朕終究沒有做到。”他再一次輕撫了蕭宜煙的發髻,多么的柔順光滑,“對蕭佑安許下的承諾,朕...咳咳咳......還是沒有履行。朕比他,還是差了一大截......”
他的心里話,聽起來不像是一個帝王,更像是一個失職的丈夫在檢討剖白自己。蕭宜煙遞過藥丸的手在不經意間低了些。
“宜煙最后的愿望,朕怎么會不滿足呢?”一個帶著決絕的笑,極度溫柔,掛在這個男人的眼角眉梢。
他接過蕭宜煙手里的藥丸,沒有一絲猶疑,快速吞了下去。
“陛下!這藥!”她急了,想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帝王最后的笑,是他的真情流露嗎?
蕭宜煙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個男人一把搶過她手里的瓷瓶,一個仰頭,將里面的小藥丸通通服了。
“陛下!!”蕭宜煙大驚失色。
“朕都知道。”這個男人再次輕笑,“這是宜煙為朕精心準備的,朕當然要好好把藥吃了,才算不辜負宜煙的一番心意啊。”
蕭宜煙從來沒有覺得,原來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是這么的熾熱!從前站在他身旁,她只覺得惡心,總是抗拒與他親近。
可是,現在,她已經報復了所有人。眼前這個男人,她不僅僅摧毀了他的身體,殘害了他的女人和子嗣,就連他的天下也被她聯手夷狄攪亂了,“霍淵頓”等人,不過是屠殺之后的替身。
她在冷宮立的誓言,不都一一做到了嗎?
可是,為什么她還是會感到心痛?心這種沒用的東西,不是早就消失不見了嗎?
“朕......”很快,毒發了,眼前這個男人開始嘔血,黑色的,粘稠的。“宜煙,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唔唔......朕...朕還是要遇見你。”
“陛下,宜煙不值得你這么做......嗚嗚嗚......”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的眼淚流下來了。混著臉上的脂粉,滾成兩滴緋色的水,落在了甘露殿外的地磚上。
“你在上元燈節那一笑,我就知道......唔...唔...”好多血,好多黑色的血!他的嘴角,他的臉上,他的御氅上,也留在了蕭宜煙的宮絳上,衣帶上,華美的繡袍上。
“......非你不可!”
他還想要撫摸蕭宜煙的臉龐,想要為她拭去淚珠,想要和她說不要哭,可是已然沒了一絲力氣,手就只能懸在半空,最后無可奈何地垂下去。
可能是壓抑太久了,如今大仇得報,也可能是她找回了自己丟的心,卻為時已晚,藥石無醫。
蕭宜煙抱著眼前倒下的這個男人,終于失聲哭了出來,“嗚嗚嗚......啊————”
哭號撕心裂肺,響徹了整座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