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戰
- 醉奔
- 淥水東風
- 5055字
- 2020-08-09 17:54:34
昨日還春風和煦,今日便春雨綿綿,一場春雨下,一樹春花殘,這又引得多少道不明的情愫。
季柔倚在高宅偏廈的柱子上,看著這淅淅瀝瀝的春雨,發了怔。有一陣子她想到了安歌,一陣子想到應執,想到母親姐妹和那淘氣的弟弟,想到父親的雄圖偉業,想著明天的首戰。而她的三姐姐高機剛要跨出門外,看著發怔的妹妹,縮回了腳又折返了。
安歌和母親清晨穿過這場細雨,走到家廟,跪地為應執禱告。
戰場上,卯時寒慕替少將軍傳令三軍備用晨炊,晨炊用完,督促士兵們穿好鎧甲,排好陣列,鼓手黑皮是個精瘦的漢子,他瞥了一眼鼓臺下兩國軍隊,三百輛戰車已經有序排好,每一個戰車上有三人,一名為馭手,一名為弓箭手,另一人持戈,少將軍站在中間的戰車上,腰間佩戴著青銅戈,手中拿著長矛,少將軍是黑皮眼中的英雄,身長九尺,虎眼圓睜,身披甲胄,威風凜凜。杞國將士們早已準備好,而陳國戰車才陸續來到戰場,更別提什么戰陣了。按照戰爭規則,黑皮不能擂響戰鼓。
寒慕有些不耐煩了,說:“少將軍,開戰吧,約好辰時開戰,可他陳國竟如此散漫,根本并未把我們放在眼里。”
少將軍說:“辰時還未盡,現在進攻,恐被人詬病。”
辰時將盡,陳將媯完才扶著車橫木,緩緩駛將出來,而后續的戰車還未列好陣勢。媯完為陳王的叔叔,陳王叔叔眾多,不是早亡就是酒囊飯袋,只有夏御叔和媯完善戰,如今夏御叔身體欠佳,臥床年余。
副將寒慕下了戰車騎馬至陳國陣前,拱手后朗聲說:“敝過與貴國約定辰時而戰,今辰時將盡,而貴國軍陣未成,豈不是無信?”
媯完輕蔑一笑:“我陳國卜正卜算今日無雨,可這天可是下雨了,這老天爺失信了不是?你能把老天爺怎么樣?”說著仰天而笑,花白的胡須直顫。
寒慕說:“小將今日方真正領教貴國了。”
媯完身邊一副將,輕佻地說:“今日我也領教杞國男人了,人都稱杞人為大禹之后,雄健有力,可你這種俊秀的男人,恐連我們陳王宮人都自愧弗如。屈少將軍好福氣。”
寒慕大怒,蔸頭一馬鞭,正中那名副將的肩頭,呵斥“管好口舌!”然后策馬回轉。那名副將惱羞成怒,彎弓搭箭,一箭剛要射出,不想身子僵僵倒下,一箭正中面門。
媯完急忙往杞國軍中望去。只見屈應執正在收弓,不禁大驚,兩軍距離甚遠,一箭斃敵軍之命,百步穿楊恐怕也形容不了屈少將的箭法。
戰鼓未響,副將倒于車下,陳軍后續戰車以為戰事已起,開始向前沖,前面戰車不明就里,有的跟隨后面戰車往前沖,有的被后面戰車沖撞而車毀人亡。少將軍抬頭看看鼓臺上的黑皮,示意擊第一遍戰鼓,三聲。這意味著第一排戰車沖鋒,第二排戰車弓箭手馬上彎弓搭箭準備射擊。
陳兵就是被前兩排的杞兵的長矛和弓箭打敗的。
寒慕在兩軍中,騎著馬靈活躲避戰車的同時,用馬鞭把陳國馭手拖至馬車下。前車亂,后車不及改變路線,陳國的戰車如同一鍋粥。
陳國軍隊只好逃回本國壁壘之中,屈應執鳴金,杞軍并未追擊。
媯完回營,清點死傷。二十三人亡,七十余人傷。氣急敗壞,不知戰報如何擬就。身邊一偏將湊前說:“將軍勿憂,今日有雨,卜正并未正確卜算,而他杞國卜正歷來卜算得絲毫不差,馬失前蹄所致啊。”媯完聽過大喜。
翌日,陳國卜正泄冶罷黜。
捷報傳入杞國,杞王癟嘴咧開,露出無齒的牙齦,大笑:“有此將種,我杞國何憂?”
安哥把春酒端給父親,老將軍面色沉靜,看不出任何喜樂。喝了一口:“這就是女兒的春酒了?”
安歌紅著臉說:“是啊,爹爹你覺得怎樣?”
“香!”
安歌不禁喜笑顏開。這時老將軍說:“香則香矣,可算不上酒。”
安歌望向夫人,撒嬌說:“娘,你瞧爹,從無夸贊。”
夫人說:“誰說從無夸贊了,前幾日不剛剛贊了你的酒了。”
安歌說:“我是說爹爹從不夸贊哥哥。”
夫人滿眼的笑意說:“你爹只有和你哥在一起才夸呢,在你面前夸,你哥又聽不到。”
安歌噘著嘴說:“好吧。”然后轉身蹦蹦跳跳離開了。
看著安歌的背影,夫人說:“安歌已經及笄,算來也要婚嫁了。”
“急什么!她要是出了嫁,咱們將府多冷清!我也不知壽至何時,只想添人進口,不想送嫁。”老將軍用鼻子細致嗅著春酒里的芳香。
夫人默然。
“應執的婚事就在眼前了,府里準備得怎樣了?”老將軍抬眼問。
“錐巖和家將們籌措著呢!”
“錐巖木訥,恐怕有顧及不到的。”老將軍蹙眉。
“寒慕赴征時,已經擬定了清單。我細細審查,非常細致,連新婦的首飾頭面,衣料澡豆都有,甚至陳列了購置的所在,今日這些物件就能購置完備。”
老將軍緩緩點頭表示稱贊,接著問:“這些物事都放置哪里了?”
“昨日雨,購置的東西放在庫房內,大廳和新房昨日打掃完畢,今日婆子已將新婦首飾衣料放在新房內,大廳正在裝點。”夫人輕輕敲著老將軍的腿,回答道。
“盡管是嫁娶大事,也不必過分鋪張。”老將軍說。
“將軍可是想多了,婚期如此緊迫,想鋪張也是不能夠的。”夫人嗔怪道。
“那推我去看看。”將軍挑著眉頭輕快地說。
“謹遵將命!”夫人起身推著輪車出去。
將軍夫婦很少結黨訪客,到訪客人也是十有六七不見,所以正廳很少使用,如今大廳還如同新的,完全用不著整飭,家將們精心打掃,并且把紅邊黑綢掛在梁上,西階東階玄色的新墊子已經整齊地擺放好。整個布置簡單大氣,老將軍很滿意。將軍扭頭問:“酒呢,安歌的酒應該不夠啊!”
“你不總嫌棄女兒的酒無酒氣嘛,這時候你還是想起她。”老夫人問。
“雖無酒氣,勝在香氣襲人啊!這嫁娶又不是滿足酒囊之徒的口腹之欲。而且我覺得她那春酒的香氣正適合新婦。”
“杞王派人送了王宮酒師釀的酒,將軍怎么就忘了?”夫人問。
“誰讓你沒拿給我品嘗,沒有喝到嘴里,當然就記不得了。”將軍微笑著。
“歲數越大就越是饞嘴了!”夫人在將軍背后輕聲說著。
錐巖從廳外走入,在將軍面前畢恭畢敬侍立,并未開口。錐巖不善言辭,將軍一家盡管吩咐,他只是一聲“小的知道”,轉身離開便去做,做完就找將軍復命,復命時也幾乎一言不發,只是低頭拱手站在將軍面前,剛來的軍將和仆從很長時間大家都以為他是聾子啞巴,直到聽到他御車時吆喝馬匹,才知道錐巖一切正常。
將軍問:“寒副將可有家書?”
錐巖悶聲說:“將軍,寒副將只有一口信,說陳軍后日約戰。”
將軍說:“是了,媯完老將,陳王叔父,在對魯國也幾無失手,這次敗績必定急于挽回。”
聽此,夫人眉頭緊蹙,滿臉擔憂:“這場戰爭后,就是應執的親迎之日,應執此時萬不可有任何閃失。”
將軍喟然長嘆說:“聽天命吧!”
夫人說:“要不和杞王請求對陳國下國書,迎親之后擇日再戰。”
將軍沉默片刻,說:“不必了,應執有分寸。”
夫人沒言語,轉身離去。錐巖只好慢慢把將軍推回偏廳。
兩日后,天晴,兩軍約好未時開戰,因春日午時飽食容易困倦,寒慕建議午飯在巳時用完,用完午飯各回軍營休憩半個時辰,聽到號角聲的一刻鐘后軍士需穿好鎧甲,拿好武器,營寨前集合,清點人數上戰車,出發去疆場。
對這一切安排,應執特別滿意。他覺得副將不僅身手敏捷還心思縝密,午飯過后,少將軍并沒有休息而是直接穿好了甲胄,郭副也只好跟著他披盔戴甲。拾掇好之后,寒副將抬眼看了一眼少將軍,少將軍臉上顯示出某種煩躁,寒慕倒了一杯“春酒”提給少將軍,少將軍用眼睛掃了一下酒杯說:你不是建議我戰前不飲酒嗎?今日怎么的了?”
寒副將說:“這是安歌釀的酒,芳香四溢卻酒氣淡薄,很爽口,簡直就是人間快樂水,來一口,你也樂呵樂呵。”
少將軍一飲而盡:“安歌對我這親哥哥遠遠不如你,偏心得狠,上巳我倆走得急,偏偏你怎么就能得到這春酒。”
“她在去桂河赴宴前把未及啟壇的春酒放在馬車上,我離去時,她就抱給我。”
應執滿臉醋意說:“她怎么就不抱給我呢?”
“你是沒在桂河里照照你的臉,那時候恐怕就是孟婆都不敢給你湯喝。”
應執這時才有一點點笑意:“這么芳香的春酒,你前幾日怎么不拿來給我?是不是獨吞了?”
“我覺得我可以獨吞啊!”
應執大為詫異:“你為什么要獨吞?”
“因為這場戰爭我希望兄長你不要去,我完全可以替兄長出戰。”寒慕眼里含著笑意。
應執更加驚訝:“為何?”
寒副將說:“明日即是迎親之日,小弟希望兄長在彼時容光煥發。”
應執沉默了,問:“寒慕,迎親這件事讓我心有郁磊,難道你不是嗎?”
寒慕聽到這個問題竟然有點懵。媯完副將的那句話“屈少將好福氣”竟然響在了耳中,他茫然無措。
應執接著問:“我被高中大夫牽著鼻子走,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難道不為我憋屈?”
這時寒副將才恍然大悟,臉竟然有點紅了,說:“少將軍,你這是逞一時意氣,少將軍既不想向太子求得季柔,那能娶高機又有何不快呢,何況我見那高機眉眼爽朗,身形修長,恕我直言,如果不計秉性,高家三女的容貌也不算玷辱了少將軍。”
號角聲已響起,少將軍大步向外走,寒慕去拉少將軍的胳膊,少將軍用眼睛看了一眼寒慕,寒慕下意識地就松開了。
寒慕和少將軍上了同一輛戰車,戰車排好隊列依次來到疆場,陳國的戰車也剛開始列陣。媯完在中軍,看著站在第二排掛著帥氣的戰車內的應執和寒慕,不禁感嘆:“真真是人中麒麟啊!”
排好兵布好陣,兩軍擂起戰鼓,陳國戰車一起進發,戰旗在空中飄蕩,而杞國戰車跑出五步,第二排戰車才進發。陳國戰車上弓箭手發出的箭矢如蝗蟲墜下,杞國將士舉起了盾牌罩在胸前眼下,盾牌之后的弓箭手也偷隙射擊,兩國戰車交錯之際,持戈軍士拿著長戈把對方挑到車下。
寒慕一手拿著盾牌,身后把少將軍翼蔽,一手拿著長戈攻擊敵國軍士,應執則彎弓搭箭,箭無虛發。戰場上車轔轔馬嘵嘵,兵器碰撞聲,箭鏃刺破空氣的聲音還有呻吟聲交織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時候,媯完的驅馬來到應執馬車前,媯完奮起一直長矛直接挑向應執的喉部,寒慕用長矛把媯完蕩開,然后直取敵手的面門。
應執大喝:“將之間的戰爭,無需他人幫忙,沒的墮了杞國聲譽。”
寒慕說:“末將不是幫助少將軍,末將想對戰媯完將軍。”
媯完冷笑:“黃口小將,豈能無理,你和老夫對戰,完全是侮辱老夫。”
對話間,媯完一矛極為兇猛地刺向應執面部,應執輕輕躲閃,揮起長矛擊向媯完的膝蓋。媯完副將連忙用盾抵御,哐當一聲,盾被擊落,而兩方戰車已經駛過。
媯完戰車的馭夫連忙回馬,繼續追擊屈應執,應執車的馭夫也連忙回馬迎擊,戰車還有丈許的距離,媯完四丈長的矛已經快速刺出,長矛穿過空氣的聲音讓人汗毛直豎,這次應執并不躲避,直接用手中長矛去隔開。兩人氣力相當,手中都是略感一麻。隨即一個進攻一個招架,或一個招架一個進攻,開始將軍間的爭斗。四馬幾乎停在原地,偶爾兩蹄騰空,呶呶直叫。
戰車上的其他兩人也未閑著,媯完戰車的馭夫拿著馬鞭抽向應執戰車的馭夫,應執馭夫躲避空間有限,臉部赫然出現紅色的鞭痕,稍微調整一下又重新站穩。寒慕全力保護少將軍,以防被亂飛的箭鏃傷到,這時一直戈直向他心臟刺來,他手中長矛過長,近距離無法回轉,連忙側身,戈刺空后轉為斜刺,直沖寒慕的腰肋,寒慕又輕巧躲過,可是這樣不禁被動了,為了改變被動局面,寒慕乘隙把長矛立在車底板,手握長矛的另一端,騰空躍起,跨到媯完戰車上,雙足正蹬到敵方副將的雙肩,那名副將隨即翻到車下,滾了出去。
媯完不愧為老將,此時仍專注與應執戰斗,午后的春日陽光很熱,兩人汗水已經打濕了戰袍,額頭的汗水從沉重的頭盔里流出,留進眼睛里,沙沙的。寒慕一個長矛刺在馬屁股上,不深不淺,但足夠疼,馬兒急往前跑,馭夫緊緊勒緊韁繩,寒慕見狀,用長矛尾部擊在馭夫后脖頸處,馭夫昏倒,脫韁的馬兒不辨方向,向前狂奔,應執的馭夫眼看著媯完的馬兒跑遠,目瞪口呆。
媯完的矛刺不到應執,回手從腰間抽出戈,刺向了寒慕,寒慕輕飄飄躲過,滿臉堆笑地說:“老將軍和末將動手,沒的辱沒老將的名頭。我作為副將和您的副將相持正符合身份,不是嗎?”
老將軍不停,依舊迅疾刺出戈戟。寒慕躍身倒騎在拉著媯完戰車的戰馬上,試圖用長矛刺斷韁繩,可是一時刺不斷,媯完的長矛刺到,寒慕一低頭躲過,順勢滑到馬肚子上,解開馬韁繩,又重新翻到馬背上,策馬欲尋少將軍,可是馬兒卻不聽使喚,一個蹶子欲把寒慕掀翻在地,戰場本不是馴馬之地,寒慕只好從馬背上跳到杞國的戰車上,接著一邊拿長矛攻擊敵方疾馳而來的戰車,一邊囑咐馭夫駕車疾趨少將軍。
這場戰爭從午后一直打到天黑,雙方才鳴金。
屈應執和寒慕回到軍帳,寒慕對應執說:“明天就是將軍迎親之日,請將軍趕快洗漱,明日清晨騎馬回返,萬不要耽誤吉期。這善后的事情讓末將來做。”隨即寒慕喚來各營帳的什長,并一同喚來隨軍的醫士,清點死傷人數和損壞的戰車并造冊登載,傷者醫治,壞車修理。并囑咐軍中雜役備好澡盆和熱水,十二三歲小童為少將軍拿來換洗的衣袍。
晚上,寒慕并未等到洗浴返回自己營帳的少將軍,于是出去尋找,浴帳內早已經清理干凈,寒慕只好回身,信步沿著營房尋找,驀然發現少將軍躺在背山的樹下,上弦月高掛天幕,螢火蟲漫天,寒慕沒有開口說話,靜靜躺在少將軍的頭頂,多么美好的夜!